四十五
雨一直下,一直下。
在巷道上的水洼敲着,荡着水里阴霾的天色。
桥边有卖伞的农妇。伞,坚实耐用但不精致。
路人行色匆匆,无人理会桥边卖伞的农妇。在这雨天,本该是伞好卖的时候,但偏偏不是如此。从人冒雨出门的那一刻,人都早已备好伞。
而这卖伞的农妇在等什么呢?在这阴冷的雨天里,仅仅盼着等着会有哪个出门没带伞的傻子?仅仅为了等一个偶然而受冷着捱到夜晚?
是的。
生之艰难,在于等着盼着一个可能的希望,并用这一丝希望熬过下一个等待。
易安在靠在岸边的船上看着雨,看着这一切。
他,一身的白色,漂过的那种白,生硬,极不舒适,令人想到死亡的白。易安即便是穿着丧服,也仍是经过精致地配制。
他的船上,没有灯。由于阴雨天,更为冷清。船里像是在夜半被噩梦惊醒后令人不安和慌张的闪烁着黑影的墙角,压抑而又沉闷。
他不敢走出船,不敢像以前一样成为众人里最耀眼的一个,他的白实在太过刺眼。
一个黑影弯着身子窜进船里。
“没有人发现公子吧?”杭云脱下沾水的黑袍,背对着易安问道。
易安没有答话。
“现在局势不利,老爷扬州的场子全被清查,幸好以前老爷私纳的京城的地皮还在,等我转手卖出,公子就不用躲在这里了。”杭云收拾着船上的行李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
易安好像并没有在听,缓缓脱下丧服,换上暗色便服,终于说道:“杭云,我们不走了,就在这里,找个隐蔽的住处。”
杭云停下动作,看着易安,易安便以平淡的目光回应。
“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公子若想报仇,我会一直陪着公子。”杭云不明白易安的神情,认真说道。
“你说得很对,梦终要醒来。仇是一定要报,但我要先做另一件事。”易安在黑暗里的眼睛闪过一丝坚韧仇恨的光。
“又是陆子游那个女人?公子若想报仇,就必须杀了她!”杭云道。
易安忽然笑了笑,摆了摆手,说道:“她是必须要死。但我要查出到底谁是指使她的人,如果是东厂,那就需要好好计划一番。杭云,每当提到陆子游是你怎么总是如此激动?”
杭云怔了怔,说道:“只因公子被这女人误导太久。如今局势有变,公子切不可将心思再放在这女人身上,在下之前的建议就请公子放弃吧。”
易安冷笑一声,说道:“你去找个没人打扰的静处,我今晚就搬过去,这船太潮湿了。”
杭云点点头,便离开了。
易安望着杭云的背影,皱起眉头,神色惆怅。
报仇?保住命已算是幸运。易安暗自嘲笑。他以前总以为,要是没有自己的父亲,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子游过门,也不用总是看着父亲的脸色做事,也不用因为父亲而不愿回家以致于总是留宿在别处。
如今呢,自己躲藏在这小船上,也被困在这船上。父亲已然不在,但自己竟是如此地境地。
真是讽刺!他自嘲道。
但不管怎样,父亲依旧是父亲。他开始愤怒,充满恨意地看着窗外。他恨子游为什么可以下手去杀自己的父亲。就算自己的父亲最大恶极,也不能是你,不能是你子游。轮到陈净墨也轮不到你!他忽然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惊吓到。
“陈净墨。会是你么?”易安喃喃自语。
四十六
云淡霜天,月色暗沉。
西湖被无数花灯点缀得灿烂异常。岸边的酒楼,深巷的客栈,湖边的泊船,繁华竞逐。
酒楼里灯火不灭,暮宴朝欢,在湖中飘荡着一种异域风情的神秘声乐。
酒楼朝着西湖延伸出一片新建的高架木台。
一阵清风吹过,台上忽然显现出一团艳红的烟火,向四周射出无数条红色绸缎。
撩人心弦的笛声缠绕着身着红衣的女人赤脚扭腰的身段如蛇般诡异莫测。
诱人的鼓声急促动感地调动人的心跳。
陈净墨也从船里走到甲板,将船滑近木台。
忽得一个闪亮的黑影落在木台中央,她黑色的衣如蛇皮般闪着幽幽的光泽。她的嘴角魅惑地浅笑,她的脸在珠光宝气中闪着冷漠的高傲,她的手足在伴随着清脆的铃铛的跳动中妖娆舞动。
陈净墨忽然心中一沉,紧张地麻木了手脚,屏住了呼吸。
他急迫地滑得更近。
子青!陈净墨惊讶着压住声音。
陈净墨就在台子的正前方。子青一眼便瞥见他。
在将要结束时,向陈净墨使出跟来的眼神。
陈净墨压低身子将船滑过木台底下,便来到一处空地。
陈净墨跳上岸就寻着子青的背影,却无迹可寻。
正惆怅,有人拍了拍陈净墨的肩。
陈净墨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但他没有多想,只是问道:“子游在哪里?”
子青回以淡漠的神色,“我知道她的事了,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找她?”
陈净墨不知道子青知道了些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子青巡视了周围,并示意陈净墨跟来,进了酒楼后院的一间小房。
“我是跟着子游来这儿,只是一直躲藏在后山的茅屋。子游料定宴会会出事,本想出事后来后山找我。但,到现在,她也没有找过我。我只好下山,找不到她,就暂且留在酒楼。看来你也不知她在何处。”子青黯然一叹。
陈净墨压不住心里的慌乱,当时自己带子游去的山却是自己衙门的后山,但她为什么不向他要求去酒楼后山呢?东厂知道她的秘密么?她太危险。陈净墨完全想不出什么,紧张的情绪流遍全身。
“去她的房间看看。”陈净墨忽然说道。
门是虚掩着。
陈净墨用力地轻轻推开门,房间一片黑暗。
他想要去找灯,忽意识到他仅仅一次进来过这个房间,便是上次宴会之前,在这里为子游画妆。
点上灯,他仔细地扫视着房子里的所有东西。
他走进梳妆台,抚着铜镜,神色凝重。
子青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陈净墨才发觉窗前有一把雕饰地精美的木椅,朝着窗口摆着。
这样的木椅,陈净墨忽然心中揪住。他读出了这木椅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在日常里,皇上是怎样与子游联络,但这木椅,大气沉重,是京城宫廷木匠才能找到这样的木料并用高超的技艺打造而成。而这木椅摆放的位置,恰与皇上在宫里的习惯相符。
皇帝竟是会择日来到这里与子游会面。但,他不怕东厂发觉么?不,只有一种情况,皇帝与子游的见面是东厂安排的。若是皇帝不在皇宫,身边最近的太监定会发觉。所以是,东厂竟用子游来讨好和监督皇帝,然而,东厂却没有料到皇帝也如他们一样,利用子游来监视东厂。那子游的主人到底是哪一个?
陈净墨怔在木椅前,一动不动,神色呆滞。
子青疑惑地看着陈净墨,忽觉门外传来脚步声,便立即吹灭灯,拉住陈净墨躲进墙后的密室。陈净墨惊讶之余,子青做出禁声的手势。
他们一同躲在墙后,透过缝隙凝视着外面。
一个黑影缓缓走进,他正欲点上灯,却触到灯刚灭的余热,便转身巡视四周,并点上灯。
那人举着灯转过身来,恰好正对着陈净墨。
陈净墨看到那张灯后的脸,立即转头用一种惊异和慌张的眼神看向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