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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看告示唬杀白头人 避江涛搭救红颜女 (2)

友生有事在心,来晨绝早起身,吃了饭,同裘能进城。到了城门口,果见告示张卦,上前看了,与自足所述的无二。昨日尚有疑心,今已亲见,越想越怕。同裘能进城走了一回,吃了些点心,复到城门口看那告示。走上石槛,此时天色发潮,石槛上很湿,一则老人家把脚不定,二则看告示出神,一个滑抻,望后倒上一交,把一柄遮凉伞儿远远甩开,跌得响声利害,那些行人都吃了一唬。裘能在后走,急急赶上,搀扶不定,看他已直挺在地下,两眼往上一擦,气都没了。裘能慌了手脚,没做理会。只见许多闲汉走拢来围着,〔点缀之景逼肖。〕向裘能道:“那老人家同你甚称呼?”裘能道:“是家主。”那人道:“跌得重,像是中风光景了。”一人道:“快快接口气。

”一人道:“你须把一只脚填他臀后,把膝子顶了他粪门,右手扶起他的头,左手兜了他肾囊,然后接气。”〔在行。〕那裘能依言,扶住了,接了一口气。只听见友生肚里谷碌碌的响,一股冷气直从口里冲出来,便神回气服,手足稍动,两眼平服,但口不能言,身子不动。一人道:“你家住在那里?”裘能道:“住在南门外大王庙地方。”那人道:“路远哩。”向友生道:“老人家,你心子里明白的么?”友生点头。又问道:“怎不说话?”友生把手指着口。一人道:“那病不是当顽的,快快回去方好。你家姓甚?”裘能道:“我家姓裘。我家主身子都呆了,那里走得路!”那人道:“好呆子,〔裘能在此时便受人骂了多少呆子,后来到石搢珩衙门里,却能言快语,可见人惟是处境要紧。〕没有轿子的么?快些叫顶轿子,抬他回去。”裘能道:“不知轿夫在那一搭儿?”那人道:“我替你叫去。”

少刻,只见脚夫抬着轿来,向裘能道:“你住在那里?肯与我多少钱?”裘能道:“在大王庙前。”脚夫道:“好远哩,我曾走过,有三十多里路。须与我五百文钱方抬你去。”〔好个脚夫。〕裘能不好还多少,看着家主,友生伸了两指,旁人道:“想是二百文。”脚夫道:“天热路远,不够,不够。”把轿抬起要去了。〔像脚夫。〕旁人扯住道:“再加些罢。看老人家面上,行个方便。”加了五十文,原不肯,直加到三百文钱,方才肯了;抬到家里,还要吃顿酒饭。旁人向友生道:“三百文钱,肯抬了,他要到你家吃顿酒饭。”友生点头。那时脚夫同裘能搀扶友生上轿,裘能解下腰带搭膊,将友生捆定在轿里,把伞缚在后面,〔细。〕裘能谢了众人,便跟轿而行。

走够多时,方得到家。进内报知邓氏和翠翘,唬得魂不附体,慌忙出来。只见友生已倒在轿里,不省人事。盖因闷在轿里,颠动了许多路程,故尔昏晕。脚夫同裘能扛到内里,放在床上,邓氏打发酒饭,付了轿钱。翠翘含泪。灌汤服侍,良久不苏。母女两人急得无法可施。翠翘道:“去请了哥哥来,商量请医调治。”便请了自足到来。自足询知得病缘由,外面假装着急,心中大喜,巴不能叔子就死了,他好来管理家务。到黄昏时,友生的手脚稍为动弹,微微开眼,又复沉沉睡去。自足道:“病人只要安静,若睡得着,便好了。”邓氏便发放自足外厢歇宿,自己和翠翘和衣假睡。一夜无话。

到了明晨清早,便打发自足去请医生。看友生时,似困非困的形状,两只眼直视一处。邓氏道:“你心子里明白么?”友生不应。又问道:“夜里睡得着么?”友生也不回答。又道:“可要吃东西呢?拿汤与你吃罢。”友生两眼看定一处,绝不则声。母子二人惊慌无措,守到午间,请个医生来。那医生姓明,表字慕虚,却会支架子的,抬了一乘亮纱轿子,叫人挑了药箱,下了轿,大摇大摆走到起坐下,只拣上首坐了。自足进内说了,送了茶,请到房里看脉。邓氏在床后述了病由。医生道:“脉气不好,目今夏令未衰,怎那六脉恁般沉细?〔那医生倒会看脉的。

〕且右尺全无脉息,命门已绝,是个阴症。若目晴转动,尚有可救;今直视无光,生气竟少,吃药也是无益。”便到外头坐了。邓氏在屏后道:“必求先生救搭,好了决然重谢。”慕虚道:“今且留药两帖,今夜先服一帖,稍能见效,后日再来请我。”便撮药两帖,向自足道:“喜得带‘回生丹’在此,也是令叔有缘了。”即取一粒,将纸包了又包,付与自足道:“那‘回生丹’内有真珠、牛黄、琥珀、人参等贵料合的。〔说嘴郎中无好药。〕要两外银子只合得一粒。到黄昏时候,将药磨化,滚汤”。〔送下。〕邓氏一一听见。自足取药进来,翠翘连忙煎药,邓氏备了酒饭,一总吃了。

翠翘包封药钱等项,邓氏道:“方才那先生道‘回生丹’要两外银子一粒,方够药本,如今送他多少才好?”自足道:“婶子你也睬他,医生之言,那里听得?〔医生之言果然难听。〕自古道:‘神仙不识丸散。’知他是恁的药料合就?那里直有琥珀、牛黄在内?总之不好轻他,封六钱银子谢他。”翠翘称了六钱银子包好,封面上写“药金一两”,另称一钱,算开箱钱,再称二钱发轿钱,一一标题明白,叫裘能拿着,随自足出去交付。

医生看了笑道:“这个只好算那两帖煎药上的,‘回生丹’药本也要见付。”自足道:“这个原算不得什么,待后日请来,再当补谢。”慕虚道:“后日是后日的话,今日的药本,一定要称了来。”自足只得进来,向邓氏说。又称三钱,写五钱,另一个封筒拿出。明慕虚见了,拂袖而起道:“那不成局了。请了一位先生来看病,却恁般小器!还有先生们嫌路远不来;我做先生的存心济物,所以轻身到此。〔好货。〕而今这般相待,便不成体面。所以说你们乡里人总不晓事。倒请一总收了去,我竟送了药罢。”自足讨了没趣,便将两封一总取进,令翠翘称了一两二钱,封面上写了二两,送将出来,深致不安。慕虚道:“我若再说,反而是我俗了,丹药半送。”自足双手递上,慕虚不接,把嘴向挑箱的努着,那人会意接去,〔形状绝肖。〕收在箱里。开箱钱、轿上争了一回,又加上一倍,方才作别,上轿而去。

邓氏煎好了药,翠翘将匙逐渐灌与友生吃,那里肯受?超得一口,倒泼去了两口。等到黄昏,将“回生丹”磨化,也灌下去。只见友生把眼乱插,把头乱摇,喉里痰直涌出来。母女两人见了这等光景,怎得不急!哭哭叫叫,守到三更,沉沉一命归阴。〔不是回生丹,到是催死丹。〕翠翘死而复苏,乱到天明,忙备后事。那邻里晓得,都来探问。自足妻子,总来住了。

过了三朝,自足去请了童士礼、高尔林两个老者,来向婶子说,家里无主,要来当家。邓氏哭道:“先夫才死三天,怎便说起那事?我门人家并无南庄北地,当甚么家?况且尚有我在这里,他怎便把阿婶不看在眼里,他便这等可恶!”高、童回复自足。自足大怒,立时叫回妻子,〔小人无识发狠,确有这等举动。〕便在村巷里张扬说道:“我是他的侄子,他不容我当家,看谁敢来我裘家门里承受!你招得好女婿,却是那强盗的亲戚,你看我的妹子,还要被他拖累了哩。到那时,只怕还要来求我解纷。”又有人把那等话传到邓氏耳朵里。

那邓氏原有气胀病的,为友生病死,连日辛苦,再加哭泣,今听见了这般说话,那得不气?捶台拍凳,大哭大骂一场,登时旧病复发,上床睡倒,再爬不起。翠翘急得手足无措,向母亲哀告道:“你今旧病又发,家里无人,须忍着气,去叫哥哥来料理。一面请医吃药,一面去起个课,若有祈禳的事,亦该做些。”邓氏气息奄奄的说道:“你不要愁我,我病就好的。那亡八切莫去叫他,我见了倒要气死。若要请医生,你只看父亲反为吃药送命。我从来不曾有甚罪孽,祈禳什么来?”〔邓氏正直,不肯信邪。〕翠翘见说,只索耐心。

裘自足见邓氏气倒,不胜大喜,便在邻舍妇女面前说道:“我阿婶而今招了强盗的表兄做了女婿,将来不要连累我,且去报了官再处。”那些蠢妇女们晓得甚么?来看邓氏,便将自足的话述与他听,且说要夺你家私。张嫂说一套,李嫂说一套。〔摹拟此等蠢妇人情形,不差毫发。〕邓氏是有气胀病的人,怎禁那气话在耳朵里刮进刮出?想之大恼,在床大叫数声“气杀我也!”翠翘连忙安慰,早已不省人事。翠翘号啕痛哭,踊身跳跃,晕倒在地。裘能妻子急来扶救。看老主母,已直挺在床。正是:

杀命从来有四因,气居其一亦伤生。

当年江左周公瑾,年少英雄命也倾。

翠翘见母亲这等光景,心似刀割,大叫一声,口吐鲜红,重又晕倒。合家都来灌救,翠翘苏醒;然后去灌救邓氏,已经无及了。翠翘定神一想:“我若有差池,母亲何人收敛?”便立刻央邻人备办棺木,叫裘能去请自足。裘能去说了,自足大惊道:“妈妈死了?”裘能道:“正是。”自足拍手哈哈大笑道:“妈妈真个死了?”〔小人心事情状,活画出来。〕裘能道:“人死怎假得的?”自足道:“我怕淘气,不去。”裘能道:“姑娘请你。妈妈已死,有谁淘气?”自足笑道:“婶子已死,怕谁淘气?但他待我恶薄,本不该去。今既妹子好意请我,我只索去。”便同大儿子来。

翠翘迎着哭道:“妹子不幸,一时父母惨亡,无人主持家事。为此请哥哥来,家中之事,悉凭作主。”自足道:“妹妹说得有理。前日若就叫我来,婶子也未必就死。”翠翘道:“已前之事,不必记念。”自足取了银子,料理邓氏入殓毕,即于墓后相茔,同友生合葬。自足把名字上了神主,自是装出一个家主模样,向翠翘索取田租房屋文书帐目,一应租债簿籍。时翠翘终日悲啼,然心里都已打算,晓得自足要鲸吞家业,理上应他执管,然亦当留自己缓急之需,故将首饰等物、及搢珩行聘玉锁、又取些银子,约末数十金,一总藏好,将所存银两约百余金,及各项文书帐目家里动用之物,一总交付自足掌理。自足看了,心花都开,口中反说道:“叔叔积聚有年,怎么只有得这些?”翠翘道:“爹妈暴亡,两次丧事之费,就是多年做家,逐年用去。”自足又说好看话道:“帐目我收了,也存在此;那银两钱物,你仍收着。”翠翘道:“哥哥一总收去,以便应用,省得向我来取。”自足大喜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你。”把东西一总收去。

过了几天,自足在自己家里备了六色菜,一壶酒,叫裘能挑了,同了大儿子来。〔拿酒来者,行骗法也。噫,可胜叹哉。〕对着翠翘道:“妹子,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叔婶年高,不为无寿,你心里自然不乐。但是死生大数,死的死了,活的要活,须要放开些。今日我特备一杯,替妹妹收泪。”翠翘道:“固承哥哥美意,但我爹妈一七之内相继而亡,叫我终天抱痛,那有了期!”又呜呜的哭起来。〔一七之内父母双亡,最伤心事,而复有此等横逆,其何以堪!〕自足道:“方才那等劝你,反动你的苦趣,不必哭了,且吃杯酒,散散心。”翠翘道:“我从来不会吃酒,请哥哥自便。”自足叫儿子扯姑娘坐了:“妹妹纵不吃酒,且来坐着,吃些菜罢。”翠翘只得坐了。

自足道些家常之事,便逐渐说到翠翘身上,乃道:“石姐夫一去,绝无音耗。前叔叔起课,道是十日内有信,却是告示上的消息。后来我的课上说有牢狱之灾,不能脱离。我想凌驾山做了强盗,石姐夫虽非同伙,共住一室,岂不知情?况凌驾山脱逃,官府必定要着于同居之人。石姐夫生成是被他捉去,受牢狱之灾,一定无疑的了。若凌驾山只管捉不着,他难有出狱之期,你的终身怎生结局?”翠翘明知哥子来翻腾他,哭着道:“哥哥休虑,家中尚有余资,我一身料无多费;况我纺织自给,决不到冻饿地位。”自足道:“不是那般说。家业原是叔子遗下,不是说多了你一人。

只是为你青春年少,却不辜负终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草要开花结子,人生世上也要生男育女。你如今若徒守虚名,究无实际,岂不把一世的人空丢掉了?我为此故来向你从长商量。不是为你一人穿吃。”翠翘道:“哥哥那话休提,我已嫁他,生死相随。他虽不便来,我只是守去,终久自然来的。说甚虚名、实际两等分别?倘有干涉,只索同他受罪了,难道避了不成?”自足道:“妹妹,你休执着呆性。那石搢珩的性命,九分九厘是不保的了。那见做强盗的人不到杀头地位?〔前边还说他牢狱之灾,此刻竟说他杀头了。〕你也守不出他好日的了。不如依我主意才是。”翠翘道:“依你便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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