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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看告示唬杀白头人 避江涛搭救红颜女 (3)

自足道:“我的主意,竟在此村庄地面,寻个门当户对的人,或嫁或招,可以归结终身。妹妹那等人物,怕本地寻不出好夫婿?煞强似远嫁他方。况叔婶坟墓上去祭扫,也还近便。”〔以此掀动。〕翠翘道:“倘他回来,你怎发付?”自足道:“我自有发付。向他道:‘当初先叔婶结这亲事,太看重了你。你无分文之费,后来你忽要去,临别时再三叫你就来,你道月余便来接取,那知候久绝无消息。我叔婶衰暮之年,为你忧郁死了,恐你也难逃其罪。在前起课,道你有牢狱之灾,果见告示上捉你表弟,是为盗案在逃;你乃他的表兄,决然同伙。我们清白人家,怎同不良为伍?所以离异了,改嫁良人。’我那般说话,即皇帝也可见得,想他也无言回我。妹妹,我这发付何如?”翠翘道:“他的事尚无的确,怎便决定他乃不良之辈?但我既嫁与他,生为石家人,死为石家鬼。夫妇有君臣之分;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果然不长进,行了歹事,我也拚一死自尽则可,怎叫我改嫁起来!”即便号啕大哭。自足急道:“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我乃为好,替你商量。不依便罢,不须痛哭。”裘能夫妻都来相劝。自足撤去酒菜,也走开了。以后自足绝不提起别话,翠翘也得耳内清净。

那自足拿稳搢珩因盗案牵连,绝定不来。即不同伙,那官府着他要人,料必拖死狱中,那得前来照顾妻子:“我那痴丫头还想着他来,只怕今生不能够了。我怎的算计那丫头,拔去眼钉,方得畅快。”想了多日,想出一条极恶的计策来,要把妹子卖与娼家。〔这等奴才,天地不容。〕“那般人物,足值二三百两的身价。不是我心地凶狠,他不听我配个对头,偏卖他去为娼,方知我的手段!”算计停当,一日含笑向妹子道:“石姐夫有信息了。昨日我在城里,看见一个南直扬州人,寻问大王庙头有多少路。我和他答理,他道要到裘家付信。他说有个友人在省里,是石姐夫的邻居好友,石姐夫因替凌家办事,不得到来,托那邻居寄信;那邻居又在省下耽搁,故转托那人到此。叫我后日入城,同他到省,见了他友人,便知石姐夫实信。”翠翘见说得活像,信以为真,不胜大喜道:“哥哥后日可去?”自足道:“怎不去?不得姐夫消息,不独妹子心焦,我也心焦得狠。明日你嫂嫂来相伴你。”翠翘道:“行李盘缠可曾准备?”自足道:“我已备下了。”翠翘大喜。明晨,自足又来说了一回。〔欺瞒别人尚且不可,何况自家姊妹!真正罪过,天地不容!〕晚间,自足妻子领了小儿子来,自足别了便去。

自足此信,原来都是说谎。他竟一直来到省里,寻了个娼家,直说要卖族妹落水。说得妹子天下无比的绝色,书画皆能,足要身价银三百两。那个娼家姓鲍,叫做鲍一,妻子叫鲍一妈,年纪都有五十多岁。家里有三个姊妹,一个亲生的,两个买来人口。近日亲生的要嫁人,一个要去作妾,因此要买人顶补。那鲍一夫妻见说,乃道:“我们门户人家,出三百二百讨人,不足为奇,只是人物可能绝色?”自足道:“瞒不过的,见了便知。”鲍一妈道:“倘你妹子不肯,何法哄他?”自足把前日的谎话述了一遍,鲍一妈大喜道:“妙极。

我行户中有个萧九胡子,他是扬州人,叫他充了你亲眷的邻人;我家鲍一官做了值厮,便去哄他,你一同送来。只须哄到这里,果然人物绝色,竟依了三百两。”自足道:“人物是不必说的,只怕你家门户里无此相貌。”那时便寻了萧九胡子来,道了原委,直要哄到这里,方才立契,人价两交。自足道:“我家妹子性格古怪,你们要用心骗他。”众人都笑起来道:“你不晓得这些事,那怕他是块生铁,到了我们炉灶里,少不得也弄得他软绵绵的。〔罪过人。可见落水女人原有好的,莫道娼女便一笔抹煞。〕到那时,人价两交,你便去罢,莫管他的好歹。”议论定了,便叫了个惯常装载的船,大家商通了话头。

不则一日,到了开化县。三人上岸,到翠翘家里。翠翘见了哥哥回家,心里大喜,便问道:“石妹婿的信息如何?家书在那里?”自足道:“石姐夫为了表弟之事,几乎拖在里头,就是那凌驾山,也是被人陷害的。〔那一句谎到是说着的。〕亏是官宦人家,有家私,费了万金,官事略有些就绪。石姐夫只为替他料理衙门各项,没有一刻空闲,连家书都没有写。他今托那相知来,不晓得叔婶去世,还说道一总接来。那人同我来的,现在外面。”自足因翠翘是识字的人,恐怕笔迹不对,故尔不敢假作家书。翠翘见说,想道:“凭他甚忙,几千里路接人,没有家书,如何凭准?”然见说外面有人,便备酒饭,安顿歇宿。

到夜来,只见自足捧了五十两一包银子进来,对翠翘道:“这是石姐夫叫那萧念甫寄来的那路费,他叫我拿进来,交你收了。”〔好奸计。〕原来他们因无家书,恐其疑心,故把此银做个大搢;更料翠翘决交自足经手,便算身价,虽则交来,总有着落。果然翠翘相信无疑,即将其银交付自足收发。自足道:“你且收着,到起身时取用。”

歇过一夜。早晨自足道:“石姐夫托他早早接取,只为那人带了货物,在省耽迟了几天。恐石姐夫等急,妹妹趁早收拾了,我好一同送你去。”翠翘道:“我也没有什么,只有些棉布衣服、针、线等物,只凭哥哥择日便行。”自足出去,择定八月初六日起程。进来回覆,又道:“萧念甫要见你,我想一路去要打堆,那里避得许多?不如见了倒便。”翠翘应允,除了麻衣,出去相见。萧念甫见了翠翘,看了一看,便叫道:“嫂嫂拜揖。”翠翘还了礼,即便进去。那萧、鲍两人看见翠翘恁般标致,真乃绝色无比,不胜大喜。自足道:“何如?”两人同道:“你果不谎言。”

那时翠翘带了十来两碎银,以备不时之用,又把搢珩的玉锁贴肉藏了,其他首饰等物,都放在皮箱里,色色端正。那邻妇皆来相别,有那相好的,纷然下泪,翠翘只为痛哭父母,日日凄惶;又为从不曾出门,今突然远离,虽然心中有个丈夫在彼,是一个巴望好处,终久心下昏昏晕晕的光景。〔的确。〕自足叫妻子住在在大屋里,大儿子住自己家里,叫裘能夫妻都不必远送;翠翘要他两人同去,自足只推路远,多人多费,又恐荒了田地,只是不许。翠翘只得依他。到初六日,取出前银交与自足,拜别了父母坟墓,合家哭别,乘轿上船,自足大儿子同裘能夫妻送到船头,相别而去。翠翘存在后舱,自足和萧、鲍同住前舱,一路无话。

一日到了钱塘江,过江来,泊船港口。其处古例,于八月十八日有迎潮弄戏之胜。其日已是十七日了,早有迎潮撮弄之人。那些游玩士女,纷纷热闹。翠翘在吊窗里略看一回,又见自足等匆匆上岸来去,想他有事,也不在心。到晚间,不见行船,便问自足道:“各处不歇,为何此地泊住不行?”自足道:“念甫有未了帐目,明日还要停泊半天方去。”到来日午间,自足去了,至傍晚尚不见来,翠翘甚是心焦。只见念甫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如鬼如蜮。〕说那裘自足真个混帐,怎么一去不来?只见岸上两乘轿子,一乘空着,他们轿走叫道:“可是开化县裘家的船?”船家回道:“正是。”只见轿子里走出一个老妈儿来,到船竟进后舱,向翠翘道:“小娘子,你家姓裘?”翠翘愕然道:“老亲娘何来?”老妈道:“我姓张,住在城里,方才你家哥哥裘自足忽然痧胀,倒在我家门首,替他医治了,尚然行动不得。

说你在此船中,特央我叫轿来接你去看视。”翠翘吃唬,只见念甫亦是大惊,便到后舱动问,知其原委,便道:“嫂嫂,我同你去看了,再下船便了。”先自出舱上岸。翠翘打帐动身。只听见隔船有人叫道:“鲍一妈,你同恁等人在此鬼闹?”那老妈儿急出答理。翠翘便在门缝里张看。只见那人又道:“鲍一妈老俏丽,打扮得好,可是你同着姊妹们的姐夫在此?”见那老妈儿连忙摇手,又指着后舱。翠翘见此说话,并那光景,明知是搢搢人家,〔那破落户却是翠翘的救星。〕心里想道:“必被那天杀的阿哥骗我来,卖为落水,他竟自去了,故尔不见回来。这个分明是个鸨儿,他来哄我回去。欲待叫喊,异乡之人谅不助我,弄至出乖露丑,倒底性命难全。不如趁早,未落火坑,洁身先死。”〔莫谓水性杨花,如此死者竟多,人亦不去追求表扬,悲夫!〕便扳开吊窗,将身一跳,“扑通”一响,已随潮逐浪,不知流向那里去了。

前日鲍一说那女娘绝色,其妻尚未相信,今已亲见,其喜非常。偏被那破落户皮二泄了机密。那皮二是个镶客,那日却陪浪子看潮吃酒。两船相傍,他专在小娘家打诨的,故此认得鲍一妈声音,以致撞破其机。那老妈儿虽则连忙摇手,还欺翠翘是个少年女子,不怕他跳上天去。那知他是个正气的女子,重节不重命的,正和皮二分说,只听见后舱有人跳水之声,回头一看,不见了那如花女子了。别只船上也有看见一个着白女子投水,乱叫撩人,登时闹个沸反。那时天色又黑起来了,游船乱撺,急切无处打捞,那萧、鲍两人唬得呆了,兴匆匆来买人口,却象做了个梦,三百两银子白白丢掉。鲍一妈道:“只算还了他前世的债,而今那小贱人已葬鱼腹中了,那两只箱子里料来值得恁的!”大家气苦一回,然属无可奈何,只索恨恨而去。〔若翠翘不幸而死,竟无有知者,悲夫!〕正是:

义侠刚肠尽子虚,庸庸相聚溷中蛆。

谁来怜此无辜者,肯把奸凶着意除!

却说那杭州城里武林门内,有个石莲尼庵,庵里有两尼,一个叫了自修,其徒取名无碍。那自修生在富贵之家,嫁宦家为室,母家姓许,夫主何倬如,少年曾发两榜,官至广西太守,到任之后,残暴不仁。贪酷虐民,治官书,常求其死;恣意奸淫,御婢女,每戕其生。夫妇两人,其性善恶不同,以是琴瑟乖张。作恶太甚,天理不容。一夜被盗打进内衙,把倬如碎割而死,此即那些被害之民假盗以复其仇。无从缉获,以成悬案。许夫人到五十岁上,家资萧索,又无子女,便去削发出家。可恤那十全之妇,竟无出息。〔尼姑之中,不知埋没了多少好妇人。〕他在那石莲庵里,取名自修。

不出去化缘,不到人家走动,以此人皆钦敬。无碍乃小户出身,十八岁与人为妾,虽经生育凡胎,俱不得长成。后因夫死,主母发还其父。其父贪财,将他卖到人家为小。那个主母却堪万剐,非常妒忌,把他十分作贱;其夫又乃惧内之人,凭他作恶。那知恶到极底,忽被天雷打死,其夫唬呆,以成废疾。那小阿妈自伤薄命,发恨出家。自修见他出自真心,乃与披剃,取名无碍。念他受苦之人,十分照拂。无碍亦尽心帮助。自修有一房老家人,因无子息,也都在庵出家。是年七月内,自修、无碍带了两个徒弟、老香公等,到南海普陀落伽山烧香而回,恰值八月十七日过萧山县,十八日到钱塘江,为避海涛冲突,泊船南岸,待十九日潮平过江。

将及黄昏,月光初上,正欲安睡。只听见有物触船,板主叫水手看视,却象个浮尸。板主叫道:“点开了他。”自修听见,便道:“阿弥陀佛!既是浮尸,待我明日买棺盛埋了他,你们可撩他上来。”板主道:“师父休管,不要反招是非。”自修道:“我们出家人,那怕是非。驾长,你搭他到船头上,我送你一两银子。”船家听见说了有银子的,便到船头上去,把挽篙搭住,拖近船头,都叫道:“是个人。”水手动手捞摸,摸着了头发,便道:“好一股头发,有五尺多长哩。”拖上船头道:“是女人。”自修携灯,同无碍照看,船家道:“是个小年纪女人,心口还是热的。”自修道:“既如此,救得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驾长,你若救活了他,我回,去再送银一两。”水手到后梢取了锅子一只,合在船头上,把那女人的肚皮伏在锅底上,那女人口内的水直滚出来,顿时泻尽,便仰他转来。少刻,只听见他肚内谷碌碌响,那右手便一动,都道:“好了。”无碍便来接气。但只见他气转神回,叫道:“阿呀!”又寂然不动。众人道:“好了,好了!活了,活了!”少刻又叹了一口气,张眼一看,又闭了去。〔溺死,初活之状,描写逼真。〕

自修已叫后梢烧了滚汤,无碍慢慢灌下,醒了转来,看了众人道:“这里是那里?你们乃何等人?”自修叫众尼好好扛扶进舱,便付板主银子一两。那时有同泊小船上的人看见了,都赞道:“师父好人!”闹了一回,都去睡了。〔点缀妙。〕众尼替女子绞干了头发,挽好髻儿,换去湿衣裙搢。见他裙带上有一小袋,内有一包银子,玉锁一枚,自修藏过了。便大家携灯细看,却是一个绝标致的女娘。只因救了这女子,有分教:

托踪迹于尼庵,且离烦恼;

寄根源于书画,以便追寻。

未知那女子是谁,说出恁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船家若无二两银子,怎肯救此女子哉?故钱财之为物,又少他不得。〔岂赞之哉?忿之也。〕更有一种人,遇此等事,亦劝旁人捞救掩埋,而现握白镪,不肯轻出分毫。旁人遂亦以其言为老僧常谈,不复捞救。嗟乎,此等人亦何足贵哉?但愿天将此种口甜心苦之人竟不生出,方才成得一个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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