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成一直都记得,当年父母先后病逝后,小小的自己无依无靠,紧紧的抿着嘴唇看着母亲慢慢下葬,没有掉一颗眼泪。
自己如同麻木了般,站在那里任凭哭的泪人般的姑母紧紧抱着。天空是灰暗的,凉凉的风吹过来下起了细细的春雨,沾湿了漫天飞舞的纸钱,落了满地。恍惚间,俊俏的小女孩拉了拉自己衣角,稚气的语气,水润的眸子,
“哥哥,跟我们回家吧。”
“对,回家,跟姑母回家。”姑母激动的抱着自己。细雨蘸了满脸的凉意,她用柔软温暖的手细细擦了自己的脸颊,理着自己的头发。在这个伤心的日子,带着自己去了楚家。
楚家和自己家不同,姑父楚善是远近闻名的商人,家里流觞曲水,亭台楼阁,尽显富贵。姑父姑母恩爱异常,只有阿月一个女儿,养的粉嫩可爱,雪团子一样。她跑前跑后的跟着自己。读书,学琴,她学的样样不差。
想不起什么时候,阿月的眼光里带了掩不住的羞涩与闪躲,高文成惊讶之下也发现一只陪伴着的小表妹也慢慢长大。她骨架拉长,柳条般抽出细嫩的芽儿,脸庞削尖,瓜子脸上镶嵌着形状姣好的眸子,真真艳比花娇。
那年姑母拉着自己将阿月托付给自己,高文成感动之下还有说不出的激动与满足。
那么好的女子,那么善良,那么漂亮,那么的百般才情。
高文成感动欣喜之余更觉得对不住姑父姑母,发了奋的读书,陛下圣明,自己这般无父无母的穷苦人家也可以为官为宰,若拿不到功名,用什么来娶心中那么美好的女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日在恩师家中等候消息,锣鼓喧天中接了旨,祝贺恭喜之言扑天而来,金印拿在手里,这份不真实感才逐渐消失。高文成第一次感受到站在被众人仰望的高度,看到的风景是多么瑰丽。
第一次走进皇宫,跪在坚硬冰凉的地面,陛下爽朗大笑,直夸自己堪比仪王之姿。高文成是见过仪王的,即使皇家儿女个个风姿卓越,也挡不住他来的耀眼。
那日打马过街,街上人山人海,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高文成知道,三甲之中自己无疑最为出色,这满城满街的呼喊只是为了自己。男子眼中的羡慕嫉妒,女子眼中的娇羞爱慕,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一切的感受,男子活一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兴奋的呢!
高文成顺利的进了翰林,原以为仍是这般高人一等,却不知即使考中了状元,无依无靠的自己在这官场却是最低。没有想象中的奉承热情,只有几个老头忍无可忍的挑刺侮辱,高文成终于对这个官场看了个透彻。无权无势,自己依然可悲。
翰林院的几个老头及其狡猾苛刻,工作一股脑的丢给一帮新课进士。进士们对自己多有怨言,在这环境中,高文成更是抑郁难当。
温仝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温仝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同是布衣寒士,却是官制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翰林人人受宠若惊。
温仝满脸严肃,稍作问答便知了这里的情况,当立之下将两个翰林老头赶了出去。强权面前,即使憋屈,却无他法。顿时间,翰林院人人胆战心惊。
丞相大人动怒完后施施然坐在椅子上,笑的亲切自然,好似对刚才的事情毫不知情。高文成恍惚之下听见有人叫了自己,抬头却是丞相慈祥的看着自己,正要上前行礼,却被丞相亲自扶起,他开门见山,
“高大人,我有心招你为婿,你有何看法?”
一声惊起了四处的抽气声。
高文成也愣了,惊吓之下还有一股子欣喜,却想起家中女子含情带切的眼神,张了张嘴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却是
“臣,家中已有定亲。”
温仝招了招手让一干人下去,还是那般没有一丝架子,
“定亲并非结亲,男子一生最应施展抱负,怎能如此儿女情长。你连中三元,自科举以来这是第一次。近日来我看你并未因同窗的挤压而心生怨恨,并未动气甩脸,可见定性极为不错。只是放在这可惜了,高文成,你想好了,我的女儿,可不是人人能娶得到的。”
高文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放不下家中那个女子,却更放不下满眼前程似锦。同窗一改前几日的尖酸刻薄,殷勤的吹鼓自己。而自己的心,也渐渐偏了方向,是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温仝毫不惊讶高文成会答应这个要求。这个**太大,没人拒绝得了,温仝拿着手里的密报,在得知那个女子收到自己的信后吐血昏迷后笑的风轻云淡。
大婚当日,温仝再一次以高文成的口吻向涿州寄了信,没听闻那女孩子有什么动静,只是看着女子的画像轻笑,这般容貌,难怪高文成放不下。一手将画像扔进火盆,看着火苗吞没了女子的身姿。
再美,也不是自己的女儿,迟早要死!
高文成知道知道温仝招自己为婿,绝不只是因为看赏自己。他本以为温玉丑陋难当,却从同窗那里得知温玉乃京城难得的美人。心中越发疑惑,却在揭下盖头的那一刻明白了所有,这双脸同阿月不同,却有多少相似的地方。那么漂亮,那么娇羞,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满满都是情愫。
温玉和楚月不同,楚月好动,温玉好静,说话温温软软,细声细语,那双眸子看着自己,高文成也渐渐失神。
自己寄去涿州的信一封未回,自己也一日一日焦虑不安,他宁愿那边来信大骂自己一顿,却不想这般让自己琢磨不透。温玉见他烦躁,也不打扰,在一旁静静陪着,高文成感动之余也逐渐安心。
终于有一日来了信,信了娟秀的小楷,决绝的话语刺的高文成全身发疼,拿着这张纸忍不住的手抖,忍不住的落泪,明知是自己的错,却还是控制不了的发冷,比那日母亲走后的春雨更冷。
温玉见他这般吓得不轻,忙忙问候自己发生何事,高文成看着眼前温婉的女子心里忍不住的怨恨,便是这个女子,让自己无家可归,让阿月同自己恩断义绝。转念却明白所有的一切只怪自己咎由自取,只因自己贪了这权势,才惹得阿月这般,不由泪如雨下。
高文成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那日之前,陛下三年来重纳新人扩充**,大皇子一方也送了护国公家长孙楚楚进宫。本应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却因孙毅的新女儿江越打乱了棋盘,那女子大胆的提出女子参政,引来众妃不满,出乎意料的陛下却答应了,并与长孙楚楚同封了执笔尚书,官至四品!
全朝哗然,四品,那要一个男子在官场中沉浮多少年才能拥有,那女子就这么轻松的拿到了。高文成成为宰相女婿,步步高升,却也还是六品。
高文成嗤之以鼻,却也和其他官员一样对两名女子异常好奇,尤其这江越,从未曾见过。
那日早朝,跟随在陛下身后的人明显多了两人,群臣拜见,高文成只能看见迤逦华贵的长裙拖过地面,直至一步一步走上御座,群臣起身后抬眼看那女子,一眼,便惊了魂魄。
和阿月一模一样的容颜,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冷眼,高贵,高文成明显感觉到身子里的血液在急速的流动,那般滚烫,岩浆一般,即将破脉而出。
温仝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时候,那日密探来报楚月被救,便隐隐觉得要出事,今日果然事发,那女子站在离陛下最近的地方,俯视着自己,眼神看至自己,恍惚中有种刺眼的讽刺。一边的高文成自打这女子出现后便及其不正常,想起女儿婚后的变化,温仝便失了镇定。
高文成恍惚的看着江越,兴奋间先前的那份嗤之以鼻早已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心的庆幸,阿月未曾入宫,还不够么?
即使那女子在朝堂上将岳父逼得节节败退,高文成也没有感到丝毫不妥当,他知道阿月本就聪慧。那****尾随江越进了酒楼,百般话语不知从何说起,是愧疚?还是喜悦?却在见到本人时忘了言语。
那女子瞬间睁开了眼睛,敏锐犀利,海东青一般的眼神灼的烧疼,高文成忍不住的低下头。却在瞬间,那女子满脸笑意,
“高大人有何贵干?”
高大人?高文成忍不住一个趔趄,抬头发现依然是那张相同的脸,却没了当年的眷眷情深。高文成心里一痛,一根绣花针般扎进了心脏,一点一点的磨进去,让疼痛晕染开去。
除了诉说自己的罪状,高文成在女子虽笑却冰冷的眼神下再也说不说一个字,那女子笑的开颜,她拂过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没有一丝一毫感情,她说她从未见过自己,她说,他不忠不义不孝,她居然说,她觉得自己这般行为让她恶心。
高文成只觉得那根针瞬间变成了孙悟空的定海神针,一瞬间膨胀开来,将心脏崩开,碎成了一块一块,血肉模糊再也粘不到一起。
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终于觉得自己是否真的看错。阿月怎会这般说自己,即使怨他恨他,也不会这般刻薄。如若不是,那自己还在这做什么?
最后一遍,他问,
“你究竟是不是阿月。”
那女子笑的凄凉,笑的神秘,笑的讽刺,在自己动摇的那一刻,她用自己最熟悉最怀念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呢喃,
“你说呢?”
一瞬间高文成瞳孔收缩,竟吓得退了一步,再看她时,已经没了刚才的轻柔,想要再问,却见门口进来了人,就算有千言万语也不好再说什么,惊慌之下告辞都未曾说便慌忙离了酒楼。
之后便再也没了机会。派人去涿州打探消息,传回来才听说楚家一家已经搬离,又派人打探江越的消息,却是各方证实这却是是孙毅的女儿。高文成松了一口气,轻松之下却暗含一丝失落,真的,不是么?
放松之下慢慢回想起那日岳父失控的行为,仍是觉得奇怪,不好去问,和妻子闲谈时旁敲侧击,却也没证实什么。虽是各方消息皆证明江越并非楚月,高文成仍是忍不住的去怀疑,去追随江越的行为。
江越自打进宫后便是人人谈论的对象,每每与岳父等人谈事,对她的看法总是褒贬不一。有欣赏也有讽刺,不知是怎样的心情,若有夸赞之词,自己也会欣喜开心,若有讽刺,自己也会为她辩解。自己也说不清的困惑,温仝无法压制的行为,即使被告知无数遍,仍是不由自主的去关注。
时间过得飞快,江越进宫快一个月,除去第一天的惊艳,她不显山不露水,安安静静兢兢业业的做自己的事情,朝间反对的声音逐渐减少,却还是能发现源源不断批判她的奏折,电光火石间突然发现这些人皆为温仝的幕僚,一身冷汗后那份压在心底的怀疑又逐渐露出了水面。
除夕,又是一个让人无法忘却的日子,那日,几人一起去酒楼相聚,有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张江越亲手抄的佛经。江越后台强硬,美貌过人,自打她进宫后更是无人不知,青年才俊皆以认识她为荣。一张小纸激起一干人的兴趣。高文成也好奇去看,只此一眼,顿时觉得满眼晕眩。
娟秀小楷,正是自己最熟悉的笔迹。一把抢过那张纸,周围友人纷纷打趣自己娶了美人还抢他们的梦中**,高文成抿着唇一言不发,牙齿咬在一起咬得牙龈发痛。
一干人继续喝酒,话题仍不离江越,那刚刚拿出纸张的青年筷子轻敲酒杯,似是闲闲,说道,
“小爷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这江越啊本不叫江越。”
“啊呀,还以为你说什么,不就叫孙琼嘛!”
“不不不,非也非也”他摇头,笑的神秘,
“江大人母亲确实姓江,当年为了避嫌可是改了姓,这江越啊,以前有个名儿,叫楚月!”
这江越,以前有个名儿,叫楚月。
叫楚月!
叫楚月啊!高文成急忙转头去看那青年,却发现对方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中一惊,顿时明白。
这话,本就是对自己说的!
再去看他,他已转了视线!
除夕的夜,满城的红光映着雪花徐徐落下,高文成只觉得满心的荒凉,看着满城繁忙的人轻笑出声。
阿月,真的是你啊。
既然是你,为什么不认呢?
那入京,是,为了我么?
高文成轻声问道,却是除了风声再无他响。坐在孙府后门,听说这是距离江越院子最近的地方。
抿了一口酒,无声问道,
阿月,真的不能,原谅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