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民间的、大众的价值尺度,或者说,将民间的大众的价值理想引入儿童文学的成长主题,这对习惯了以圣贤意识、以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教育、引导读者的中国儿童文学是有很深广的意义的。首先,悬搁圣贤的主流意识形态观照世界的角度,使得包含在这种视角中的负面影响不能渗透到作者的作品中来,而这些年来,这类影响实在是太深太多,所起的负面作用也太明显了。其次,民间的大众的价值系统本身就是在社会发展中形成的,是社会价值系统的一个层面,一个组成部分,和从其他系统给出的价值系统有差异有矛盾但也不绝对排斥。特别是其优秀部分,积淀着一个民族最优秀的文化,既博大精深又贴近社会最广大人群的生活,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很多时候都有着比主流意识形态文化更深厚的传统和更久远的生命力。还有,在美学上,它们也常常有着自身的特色。平静、达观、通俗,具有在大众基础上的平等性和对话性,甚至一些带时髦色彩的前沿性。秦文君作品受到众多的欢迎,其内容上、美学上的特点是主要原因,但这同时也给秦文君的作品带来一些消极的、负面的影响。一是悬搁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拉开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在拒绝意识形态、现实生活许多消极的内容延伸到自身艺术世界的同时,多少也失去了自己影响现实生活的能力。读秦文君的作品,人们很难感受到这些年中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变化,也很难听到面对社会现实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更重要的是,和许多从民间的、大众的审美趣味出发的作品一样,悬搁意识形态话语,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不予置评,看起来是拉开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距离,但在很多时候,它们又很容易走到一起,成为共谋者。从秦文君的小说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她尽量不涉及现实、意识形态的话题,但也从未对现实秩序提出过异议。作者对现实秩序是肯定的,是在不触及现实秩序的条件下谈真诚、善良、宽容、进取这些话题的,是在不触及现实秩序（包括其思想、道德秩序）的条件下谈人的成长的。不可否认,这些话题具有超越性。可是,在每一具体时代,超越性话题也会因与具体时代结合而被赋予特殊的内容,有特殊的存在方式,这时,即使是超越性地谈这些话题,也会走到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近的道路上去,并成为对那些真正有个性的反思社会现实的精英话语的一种消解。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读秦文君的作品,有时会联想到成人文学中的王朔。当然,秦文君并不像王朔一样刻意地躲避崇高,也不像王朔一样放肆地调侃斯文,和一般的民间意识形态一样,她对文化、斯文倒是崇敬的,只是习惯了民间的大众的文化视角,她对凡俗的文化、凡俗的价值理想有着更本能的好感,本能地拉开与精英文化的距离,失去精英文化的反思性、批判性。秦文君小说与王朔小说的相似还特别表现在它们的表现形态上,话语膨胀,无穷尽的调侃,很机敏,很幽默,有时也多少给人一种调侃过度的感觉。他们都写得很轻松,洋洋洒洒、滔滔汩汩,创作似乎呈现为某种自动性。我称秦文君是一位在大街上捡宝的人,主要的含义自然是说她的机警、敏锐,在别人熟视无睹的地方发现美,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另一方面,多少也觉得她写得过熟了一些,似乎进入海德格尔所说的“上手”状态。因为“上手”,左右逢源,遍地黄金,俯拾即是,多少缺失了些在深山老林中开山探宝的深度,缺失了些在人类文化深层沉思的凝重。这是从民间大众出发的文学作品最易见到的弊病,秦文君似也未能完全幸免。
七
《男生贾里》《女生贾梅》等给秦文君带来巨大的成功,沿着这一路数,她又写了《小鬼鲁智胜》《属于少年刘格诗的自白》《小丫韩晓梅》等,将这一表现方法发挥得淋漓尽致。自创作以来,秦文君的成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正剧的写法,在写实性的叙事中融入些个人的情绪记忆,带些抒情和诗意,以《十六岁少女》为代表;一是轻喜剧的写法,拉开距离,笔调诙谐,以《男生贾里》为代表。在以后的创作中,作者对这两者均有开拓。属于前者的有《一个女孩的心灵史》等,属于后者的有《属于少年刘格诗的自白》等。这种开拓使原来的表现得到深入、扩大。如《一个女孩的心灵史》对人物内在心理的表现比《十六岁少女》更加深透、细腻,《属于少年刘格诗的自白》对当代少年生存状态的把握比《男生贾里》更加丰富。但就整体而言,它们似都还被后者的光耀所掩盖,主要属量的扩展而非真正的质的突破。于是,如何再次超越自己就成为一个难题摆在作者面前。
在作者近期的创作中,一些新的探索已露端倪。比如《小人精丁宝》,以小桃子一家收留神奇的流浪儿小丁宝等表现现代社会的某种孤独感,写法上有些借鉴林格伦的《小飞人三部曲》,怪诞中显出温婉;比如《小杜齐》,“想写一部恰如其分地描写当代少儿不安和惊恐的小说”,故事层面主要是一群善良的孩子对另一个被绑架的孩子的救助,中间穿插些如闯地下室之类的惊险、刺激的行动,但结果如西方童话《大盗霍金普洛斯》《豆蔻镇上的强盗》等作品一样,折射出的是游戏化的儿童生活。这几部作品在叙事上的共同特点就是大幅度地拉开与现实生活的距离,背景高度虚化,故事向非写实性的童话靠拢。除了没有拟人、魔法,整个描写很大程度上已被童话化了。《男生贾里》等也没有很具体的时间、空间,但它们有现代都市儿童生活的场景,有现代社会生活的气息,而这些在《小人精丁宝》《小杜齐》等作品中被高度地淡化了,作者想表现的只是现代儿童可能从生活中感受到的某种气氛,如惊恐、不安以及现代儿童在生活中可能产生的某种情绪如孤独等。由于气氛、情绪是一种极具普泛性的东西,选择非写实的故事和语境自是情理之中的了。
关键是这种把握的深度、准确性与表现的和谐。以非写实的故事表现人对现实社会某种带整体性的感受,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一种主要表现方式,如《等待戈多》中的荒诞、《犀牛》中的异化等。在儿童文学中,则有德国著名作家恩德的《时间之谜》。秦文君的《小人精丁宝》《小杜齐》等表现现代儿童的某种孤独感、不安感,甚至惊恐感,在大的方面,与上述的现代派文学是一致的,包括其叙述方式,也多少受到西方现代儿童文学的影响。但她毕竟立足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她的表现中仍然保留了许多中国化的东西,如《小人精丁宝》中家的观念等。但问题在于,这种氛围、情绪、心理本身是否具有典型性,作者是否找到恰当的艺术形式将其呈现出来。《时间之谜》也是高度虚化的叙述,其中也无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但作品表现的人们为获得金钱、利益和所谓的事业上的成功而拼命工作以至完全破坏生命和谐的生活方式,使人们还是很快就联想到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人们普遍的生存状态,其塑造的为盗取人类时间而无孔不入的灰先生形象,也很容易引起人们对异化的黑洞的联想。所以,《时间之谜》虽然高度虚化,但仍不失具体性,因为这是现代工业社会特有的氛围、情绪。由于这种情绪、氛围的普遍性、弥漫性,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能很容易地感觉到。这就使这种情绪、氛围具有一种强烈的典型性。相比之下,秦文君对孤独、不安、惊恐等等的表现迄今似还未收到这样的效果。拉开一段距离,从较为综合的角度看秦文君的小说,她似乎于作品的整体经营上稍有欠缺。她善于在一个大的结构中并置许多小的故事和细节,很机智地很到位地对人物进行调侃,但却不太善于将一些看似平淡的细节组织在一起,变成一个生动的有深度的故事。作者作品中较少有一定容量的场面,较少有细腻的情、景描写,较少有精彩、漂亮的情节,人物、故事的叙述多是粗线条的。一些有深度的思虑也常被潮水般调侃所累。这在作者创作之初即有表现,至今也无大的改变。
疏离社会现实,淡化时间以至悬搁时间,这在近年儿童文学创作中已成为一个颇为触目的现象。以这种叙事方式,人们已创造了一批优秀的作品,但也出现一些颇值得关注的问题。如何将这种叙事方式造型方式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这对秦文君和对整个中国儿童文学,都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课题。
秦文君主要作品目录:
①《别了,远方的小屯》,中篇小说,新蕾出版社,1985年。
②《黑头发妹妹》,中篇小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88年。
③《少女罗薇》,短篇小说集,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8年。
④《十六岁少女》,长篇小说,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年。
⑤《秦文君中篇儿童小说选》,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91年8月。
⑥《孤女俱乐部》,长篇小说,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1年。
⑦《女生贾梅》,长篇小说,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3年。
⑧《男生贾里》,长篇小说,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93年。
⑨《我做女孩》,中篇小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4年。
⑩《宝贝当家》,中篇小说,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96年。
⑾《秦文君小说系列》,长篇小说集,作家出版社,1997年。
⑿《小鬼鲁智胜》,长篇小说,作家出版社,1998年5月。
⒀《属于少年刘格诗的自白》,长篇小说,作家出版社,2000年9月。
⒁《调皮的日子》,长篇小说,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
⒂《小杜齐:地下室本事多》,长篇小说,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2年10月。
⒃《小杜齐:和阿莫一起探宝》,长篇小说,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2年10月。
⒄《感思生活》,散文集,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01年8月。
⒅《一个女孩的心灵史》,散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
⒆《秦文君文集》,散文集,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8年6月。
附:秦文君访谈录
吴:你一般在什么情况下写作?
秦:我一直是个“业余作家”,最早的时候在黑龙江做知青,在学校教了五年书,积累了大量的对生活的观察。1982年起我开始发表作品,同年便当上了少儿读物的编辑。
我自以为是一个优秀的编辑,是眼睛里“带尺子的人”,每读一部作品时,首先会很准确地丈量出它的深浅。对自己的作品也不例外,横挑竖挑,跟自己过不去,有时会很痛苦。
我仿佛已习惯了这样,白天工作、读书,夜里就从现实的生活里飞翔出来,沉浸在灵性的创作世界。往往是夜里九点左右开始写作,写到凌晨两三点,是一个清晨总在昏睡的人。2003年3月去中福会出版社当总编辑,白天的编务太缠人了。于是,我便把写作时间挪到清晨,往往从凌晨三点写到早上八点。说到创作上的变化,没别的,就是失去了深夜,找回了清晨。这一年多来,我出版了《逃逃》和《穷女孩心香和富女孩可人》,又有一部新作《花彩少女的事儿》刚出版。我只是一个对出版事业很热爱的作家。当然,有时挺羡慕专业作家们的,上午想想,写写,下午看书,访友。若哪天我有这样幸运,或许写写稿,看看书,养一只猫,一条狗,种若干棵果树。这样的日子,过一百年也会飞快的。但是我这么隔开一段距离怀想着,也不错,心里有想要过的生活也是很美的。
吴:经过这么多年的创作,你怎样理解儿童文学?
秦:儿童文学不是一种简易的文学,而是要用单纯有趣的形式讲叙本民族甚至全人类的深奥的道义、情感、审美,良知。它运用想象力、英雄主义、游戏精神三大法宝完成它在美学、艺术上的追求。但所有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健康之上的。按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的定义是:没有暴力和性。这是体现儿童文学精神纯洁的首要保证。寻找儿童文学创造之源还须对儿童视角对儿童审美趣味深刻有把握,唯有这样,才能写出真正感动自身,感动儿童,同时感动全人类的作品。儿童文学的创造之源中应有的道德成分,应当表现在激扬少儿内在的向善向美的愿望,而不是外加给他们什么。我很喜欢把它比喻成是“一根点燃的蜡烛,照亮原本可能被遗失的珍贵”。
吴:你的许多作品写得很幽默,你如何看待人们正在提倡的幽默性儿童文学?
秦:我从8000余封小读者给我的来信中得知,当前少儿的阅读诉求1.是有规律可循的,有积极的提议,也有盲点,现总结一些:幽默一点,再2.3.幽默一点,让我们会心一笑;多写写我们自己的故事;来点幻想作品,4.让我们到梦想里去;写点有关校园恋爱的事,告诉我们如何与异性相处……
快餐的,通俗的,艺术低下的少儿读物在市场上时有风行。对于小读者来说,接受的先入为主是客观存在。儿童的接受,仿佛一个容器,如果先装进些完整的优质的东西,以后哪怕再有些杂芜的东西也不过是增加些多样,而一开始进入的就是趣味低下的碎片和杂芜,不仅影响审美趣味,一些大的,完整的东西也就装不进去。一代少儿们疏离阅读,语言和情感的缺失,这是全球性的难题。希望大家多读好书。阅读是知识的沉淀,情感的交流,视野的通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