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秦文君写的是一个凡俗的世界,一个民间的世界,或一种从凡俗的民间的目光中折射出来的世界,一种体现着大众、芸芸众生的理想、情感、价值观念的世界。一个大多数人、大多数儿童生于其中活于其中但常常又被文学、特别是儿童文学遗忘了的世界。中国的儿童文学向来习惯于代圣贤立言,后来发展为代官方宣传灌输,取的多是主流意识形态的视角,所以,不管自己实际的生存状态多么凡俗,但写的读的作品都要志存高远,心怀天下,预备将来都要为民族为苍生扫天下,而忘了将儿童的目光引向我们凡俗的生存状态自身,对这种凡俗的大众的生存状态进行审视和理解。秦文君似乎缺少这种“大志”,写的是身边的小人物、小悲欢,却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闪亮的萤火虫》是将一个小姑娘被放到遥远的农村环境中,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周围的世界。无大喜大悲,无轰轰烈烈,见出的是一个琐琐碎碎但不乏质朴和真情的世界。《十六岁少女》的主人公从大上海来到东北的大森林,取的也是一种陌生的目光。但出现在这种陌生目光中的主要不是东北的深山老林、冰天雪地,更不是反修防修、炼就红心,而是一个女孩第一次从父母身边走出来要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怎样离开熟悉的家,怎样离开亲人,怎样在离开父母后和周围的人相处,怎样感受人性的善,怎样见识人性的恶,既有友谊,也有背叛,第一次体验生活的艰辛,第一次体验身边人的死亡,还有包含在善中的恶,包含在恶中的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作者是把上山下乡当做一个认识普通人社会生活的大学校来看待的。《孤女俱乐部》也如是,只不过位置倒过来,用一个东北女孩的陌生目光来感受、体会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面的社会生活、人际关系。至《男生贾里》等作品,虽然将故事背景主要地转向学校,但正如我们在上面看到的,作者写的依然是男孩、女孩成长过程中会遇到的问题,尤其是在日常生活中处理人际关系的问题。如果说秦文君小说的中心话题依然是成长,其成长方向就是理解我们周围的社会,理解凡俗的普通人的生存状态,理解普通大众凡俗的人际关系,发现大众的普通的社会生活中的美。这不是说文学作品不能写圣人,不能写非凡俗的社会关系的方面,秦文君小说中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些内容,但她是将它们当做人生凡俗生活中一部分来表现的,和那从庙堂出发,从圣贤出发的宏大视角是不同的。
这同时就是一种评价尺度。凡人也有凡人的信仰,凡人也有凡人的志向,民间的价值尺度和官方、和精英们的价值尺度也不是在什么时候都矛盾的。作者赞颂真情,赞颂爱,包括父母对子女的爱,老师对学生的爱,长辈对晚辈的爱,兄弟姐妹间的手足深情,刻骨铭心的男女爱情,生死不渝的友谊,甚至远在异乡体会到的并不熟识的人给予的默默的关爱。所以,作者谴责恶、厌恶恶。《十六岁少女》中的吴国斌,《孤女俱乐部》中的舅母,表现的虽都不是大奸大恶,但作者却从她们身上看到人性中极为消极的一面。没有了爱,没有了同情,人的内心会变得怎样的荒芜,怎样的冰冷。由此,作者推崇善。这是一个比爱更宽泛、更深广的价值尺度,很多时候没有具体的行为对象,只是人所应具有的一种品质。人应该善良,成长就包括对善良的接受,对自己身上善良的培养。在秦文君小说描写的里弄巷间,外婆、邻家姆妈、家中保姆、居委会大妈,甚至家里的爸爸妈妈,学校里的老师,常常零零碎碎、啰啰唆唆,全无师长的神秘高大,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可就在这些平凡的语言平凡的行为里,却常常现出令人感动的善良。谁家的孩子要出远门了,邻里都来相送;朋友生了病,默默地守候在床边。在《孤女俱乐部》中,一个同学走失了,平日严谨得像数学公式的班主任雷老师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清醒过来后带着全班的同学满世界地寻找。但在秦文君小说中,我觉得最具特点甚至也最让人感动的是她那似乎发自女性本能的宽厚、宽容。作者厌恶恶,憎恨背叛,讨厌野心,不喜欢庸俗,但从不将自己的厌恶、憎恨、不喜欢推向极端。比如《十六岁少女》中的吴国斌,《孤女俱乐部》中的舅母,作者也往往能发掘出她们性格中的另一面,或找出她们所以如此甚至不得不如此的原因。作者写的都是平凡生活中的平凡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谁也无法十全十美,有毛病,有缺点,一般也非大奸大恶,是很正常的社会现象。认识社会就包括对这种社会现象的认识,太单纯,太偏激,都标志着人的没有长大。比如《孤女俱乐部》,肖老师原是郑洁岚在上海的监护人,人长得潇洒,有才气,是许多女生心目中的偶像,洁岚自然更崇拜有加。可他为了自己能去少音协,给张玥加了分数,因为张玥的父亲是那场音乐会的出资人。这就使和张玥处在同一档次的李霞失去了机会,使李霞、洁岚都感到非常的不公。一个心目中的偶像就这样在顷刻之间垮掉。仅这样,也能表明洁岚的成长,表明她对社会的认识能力的提高。但作者好在并没有在此止住,而是借此将人物的认识引向更深的层次。肖老师确实有私心,并不像洁岚们原来想象的那样金光灿烂。打破原来的偶像崇拜,对洁岚的心目中的形象而言是一种正确的“回位”,但作者又通过后面的故事告诉洁岚们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肖老师觉得市少音协能更好地发挥他的才能,想调去少音协,这本身并没有错,他有这个权利。他在处理张玥、李霞在校分数的问题上有私心,但并不像别人心中想象的那样坏。因为张玥本身确实有实力,她后来在音乐会上的表现就证明了这一点;李霞也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好。因为受了这点挫折,竟自暴自弃,跑到校外一个社会青年那儿去住了。可见,社会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地下结论,宽容一些,能避免许多机械论的错误。更重要的,宽容、宽厚是一种心胸,一种气度,是现代民主精神的一种体现,也是儿童成长的一种指标。这虽是一个民间性很强的看人标准,但其实也是一个很具现代意识的价值尺度,和现代人们常说的理解、沟通、尊重等是一致的。此外,秦文君对幽默、机智、快乐地过好每一天等等的肯定性表达也是既符合传统、民间的价值观念又有普遍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