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丝毫未损害孙幼军童话的真实感。就是看怪老头一迈腿从关着门窗的汽车里走出来,亭亭把妈妈的皮箱当汽车一开就开到动物园这样的情节,孩子们也不会像看某些反特儿童小说,说某个孩子赤手空拳打倒两个特务一样说它们是“假的”。如何解释这种现象不只是一个童话理论的问题,而首先是一个一般的文学理论的问题,即如何理解艺术的真实性,如何理解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关系的问题。这一般可以从三个层次去理解。其一是艺术自身的逻辑。艺术逻辑是假定的,但必须做到自身和谐。其二是似真性。艺术真实是感觉中的真实。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故事,读者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自己在生活中关于同类事物的经验与之相比较,接近,则有真实感,否则,则无真实感。但个人的感觉毕竟是非常主观的。要使这种主观感受真正具有深度,还必须将个人的主观感受放到客观的历史进程中,将主观感受和客观标准统一起来。孙幼军童话主要表现的不是重大的社会、人生主题,所以,与艺术真实的第三层的关联并不明显,其主要内容及表现特点主要表现为前两个层次,即艺术世界自身的逻辑及艺术逻辑与现实逻辑的关系上。任何文学作品都是虚构,都从现实生活中间离出来,自身封闭成一个世界,具有不及物性。但是,它们与现实生活又有重叠、同构的一面。在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中,这种封闭的程度,重叠、同构面的大小是非常不同的。写实性文学重叠、同构面大,不仅要求神似而且要求形似;非写实性文学一般则离形求神,不求形象层面的重叠、同构,只求主题、意趣方面的相近。这时,作者要做的,不仅不是努力将人物、故事与现实的人物、故事等同起来而是将其间离开来。孙幼军善于在不知不觉中创造这种间离感。如我们前面谈到的《小布头奇遇记》的开头:“有这么一个小布头……”一下子就创造了一种故事感。既是“故事”,就是“过去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和眼前的你、我没有关系,把读者也从现实生活中间离出来,成了听故事的人、欣赏者而非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人了。加之没有具体的时间、空间,人物都是在身体上与我们有着明显距离的“小布头”“小狗”“怪老头”,情节上常常出现虚构性非常明显的魔法之类,即使审美能力很低的幼儿,也不会将它们和现实生活混同起来,知道按照故事自身的逻辑而非现实生活的逻辑去判断它,为这些作品的真实感提供了基础。另一方面,作为面向幼儿的作品,拟人化童话其实还有一个对幼儿的原逻辑性思维的利用的问题。原逻辑性思维一般指进入文明社会以前的人们的思维。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那时的人们还不能将自己和客观现实区分开来,将自己的思想感情投射于对象,以己度人、度物,出现物我两忘、等同忘我的现象。人们将思维的这种特点称为互渗性,神奇的事物和平凡的世界互渗,即不自觉中将自己所在的世界虚拟化,超现实超自然化了。这样,儿童心目中的“现实”和成人所说的现实本来就是不完全一样的。从成人的眼光看,儿童心目中的“现实”本带有更多的诗性、浪漫性、童话性,以这样的心灵感知童话故事,他们很容易接受童话的拟人化假定,更容易体会童话的真实感和亲切性。孙幼军深切地理解这一点,有意识将其引入自己的童话创作中。他说:“用他们已知的东西对未知的事物进行简单的类比,从而得出新的判断,是他们思维活动的一条重要规律……不要说动物,就是你跟他们讲院子里的两棵树由于寂寞聊起天来,他们也深信不疑,只要你讲得头头是道。在小孩子那儿,现实这一文本还没有深入地占有他的思维,有一个巨大的模糊地带,这就给童话假定留出来了空间。”①这样,一切在成人看来完全属于艺术策略的东西,在他那儿都成了增加童话真实感的因素。当然,仅靠这些是不够的,童话的真实感还得依靠它与现实的相近,靠它反映生活的近切感和深度。孙幼军童话在这方面也有许多有意义的探索,这正是我们接下去要探讨的内容。
①《孙幼军童话全集·自序》,见《孙幼军童话集》第1卷第22页,湖南少儿社,1996年12月。
三
童话自其诞生的那一天起,似乎就和故事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前……”“老早,老早……”这种古老的故事开头方式原本就是一种童话的开头方式,因为它虚化了时间,虚化了故事背景,将故事从历史的史实中间离出来,为创造童话逻辑,创造一个假定的艺术世界创造了条件。故事童话化,童话也就故事化,似乎童话就是讲故事。事实上,童话与小说的不同只是假定方式的不同。童话有非常故事化的作品,也有不怎么偏重故事的作品。特别是在创作型童话里,作品其实是有很多不同的写法的。在一般意义上,童话对故事的依赖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我们上面所说的历史渊源,故事作为历史资料和思维惯性影响着童话;二是童话面对儿童,儿童偏低的接受能力需要将世界整理到一条简明的时间链条上,面对读者的年龄越小,情形越是如此。这对童话创作者无疑是一种束缚。如何不过多地为这种束缚所限制,既发挥故事本身的优势又使作品有更多的层面,变得丰厚、润泽、有神韵,这对每一个童话创作者,特别是像孙幼军这样面对低幼儿童的童话创作者的挑战,自然也是一个表现作家天赋、戴着镣铐将舞跳得很好的空间。孙幼军童话也重故事。最典型的,他的不少作品是以奇遇记、历险记的形成出现的。《小布头奇遇记》《小贝流浪记》《故事爷爷的奇遇》《云里国历险》《仙篮子剑记》,还有《没有风的扇子》《亭亭的童话》等,都有奇遇、历险的性质。奇遇、历险是一系列冒险、奇异经历的记录,注重人的外在活动,注重事件的非常态,其诉诸对象是人的好奇心。他的另一些作品,如《怪老头儿》,从整体看,故事性并不强,是以怪老头儿这个人物为中心结构作品而不是以某一单一的事件、故事结构作品,但老头儿之所以“怪”,就在他经常鼓捣些怪异的、出格的事情,不是一件而是许多怪异的、出格的事情。整个《怪老头儿》,就是以怪老头儿这个人物贯穿起来的一件件怪异出格的事情的集合,整体贯穿线索是人,被贯穿的仍是一件件事。就是《小狗的房子》这样的作品,故事较为淡化,性格、氛围、情趣凸现出来,但毕竟仍有明显的故事线索,和成人文学中的心理小说、散文化的小说、氛围小说等是不同的。
但和许多同类作品相比较,孙幼军童话确实又更多地注重故事以外的东西,特别是有个性、有情趣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他曾说:“我发现,孩子最感兴趣的还是人物本身,特别是有个性的人物……在孩子们专注地听一篇童话的时候,与其说关注着一个有趣的情节的进展,不如说是关注着主人公的命运……他们对塑造得比较成功的人物的记忆,总是比游离于人物之外的热闹情节长久得多。”①但是,在低幼童话中塑造成功的人物形象并不易。童话中的人物主要是孩子,拟人化形象所“拟”的也多是孩子。孩子年龄小,经历的事情有限,还未形成自己的个性,即“比较稳定的情感倾向”。同时,由于自身所处的地位,他与周围环境的关系较为简约。这个孩子与那个孩子所接触的人物关系差不多,生活内容也大致相同,很难将这个孩子和那个孩子在精神上、性格上明显地区分开来。所以,世界上那么多童话作品,有许多流传极广极久的童话故事,却较少给人留下印象深刻的童话人物形象。但从另一方面说,人和人总是有区别的。先天素质不一样,后天环境不一样,所受的教育更不一样,由此影响到儿童,形成他性格上的差异,还是给童话中的人物形象塑造留出了一个空间。孙幼军就是将这个空间运用得较为自由、充分的一个作家。他对童话人物的塑造,既强调个性,又注重情趣;既强调对现实生活的反映,更注重对童话特殊的艺术手段的运用,使得一个个只生活在假定的艺术世界中的布娃娃、小猫、小狗、怪老头儿像生活本身一样鲜活生动起来。
①《孙幼军童话全集·自序》,见《孙幼军童话全集》第1卷第18页,湖南少儿社,1996年。
孙幼军创造童话人物首先非常注重拟人形象的选择。拟人化人物形象是人和物的综合。综合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从“物”的身上抽出部分特点,从人身上抽出部分特点放在一起,创造出一个新形象。在这个新形象身上,有人的特点,有物的特点,也有人和物共有的特点,通过综合、重叠,人和物共有的那部分特点便鲜明地突出出来了。这里,能否在人和物的身上看出新东西,能否通过人、物的重合创造一种新的特点,便成为童话人物成功的关键。孙幼军童话中的一些拟人化人物形象的成功便首先从这儿表现出来。《小狗的小房子》中的小狗是一个以小狗的面貌出现的小男孩形象,不是一个一般的小男孩,而是一个善良、憨厚、好脾气的小男孩。要表现这样一种性格,不是任何一只小狗都合适的。故事中的小狗是一个在家里不怎么受宠的小狗的形象。偶尔高声叫几下,就要招女主人的骂。骂多了,它也不在乎,有点小受气包的样子。用以比拟一个憨厚的小男孩,在性格上就有了基础。小猫是一个伶牙俐齿、很聪明又有些娇气的小女孩的形象。故事中的小猫在家里是女主人的宠儿。猫的天生灵巧加上受女主人宠爱养成的脾性,使它在比拟作品中这样性格的小女孩时非常合适。《小布头奇遇记》中的小布头,《云里国历险》中的白妞儿,《小贝流浪记》中的小贝,都有这样的特点。前面我们曾说,孙幼军童话喜欢用布娃娃拟人,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看,一方面是布娃娃在形象上似人,人化程度较高,为其拟人提供了方便;另一方面,也在布娃娃既是“娃娃”又是“布”做的,具有玩具、物、人的多重特点,写作时可以在这么多重特点间来回闪动,一会儿表现出它作为玩具的特点,一会儿表现出它作为纯粹的物的特点,一会儿表现出它作为人的特点,互相映衬,互相烘托,将童话艺术形象的艺术魅力更充分地表现出来。孙幼军童话中的许多玩具性拟人形象都可以作如是观。
无论是童话还是写实性小说,创造人物形象一般总要强调表现人物的个性,个性越丰富、越鲜明的人越容易给人深刻的印象。孙幼军童话大致也如此。如我们前面已提及的,《小布头奇遇记》中的小布头,《玩具店之夜》中的布娃娃,《云里国历险》中的白妞儿,都用布娃娃拟人,但个性却各有差异。小布头只是一个有点任性的孩子,性别特征并不明显;白妞儿则是个女孩儿,不仅特别聪明还有些女孩子特有的娇气、爱清洁等等,读者很容易将它们区分开来。《小狗的小房子》中的小狗和小猫,是两个拟人化的儿童形象,作者并没有直接告诉读者说它们所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更没有说它们各有什么样的性格,我们为什么说小狗是一个善良、憨厚的小男孩形象而小猫是一个聪明伶俐又有些娇气的小女孩的形象呢?这是读者读出来的,而读者所以能读出来,是作家用人物的语言、行动、心理表现了这一点。比如作品开头,小狗和小猫商量到小河边去玩的一段话:
小猫对小狗说:“咱们到门口去玩吧?”
小狗说:“门口没意思,咱们到小河边去吧,小河边可好玩啦!”
小猫问:“小河边远吗?”
小狗说:“不太远,穿过树林就是。”
小猫说:“我不!碰见大狼怎么办?”
小狗:“大狼怕什么!我可有劲啦!我咬它,把它咬流血!”
小猫看看小狗:“去你的吧!你那么小,根本打不过大狼。”
小狗说:“我用枪打它!‘砰’打死啦!”
小猫问:“你有枪吗?”
小狗说:“有,怎么没有!”
他们就决定到小河边去玩。
刚要去,小猫又说:“我不去啦,要是下雨怎么办?”
小狗说:“不会下的。”
小猫说:“要是下呢?”
“那咱们就躲到树林里,树林里的叶子又很密,下雨根本落不到树林来。”
“要是下大雨呢?”
真的,要是下大雨怎么办?小狗没主意了。
小猫提议到门口去玩,小狗说“没意思”,说要到小河边去玩;小猫怕遇到大狼,小狗说不怕,自己可以咬它、打它;小猫想到可能下雨,下大雨,小狗却不在乎,甚至根本没去考虑过。前者胆小、细心、有主意,后者胆大、粗心、有些大意,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和一个小男孩的形象就这样在我们面前浮现出来了。这仅是一个细节,类似的细节在孙幼军的童话中俯拾皆是。它们从人物行为、心理等不同角度揭示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使拟人化人物作为有某种性格的人物形象在读者面前呈现得越来越清晰。不过,这毕竟是童话中的人物,即使有性格也不可能十分丰富。比较而言,孙幼军童话中的人物形象,包括一些塑造得挺成功的人物形象,仍主要是特征性的人物。关键是他对自己要表现的人物特征把握得准确,表现得到位,所以有栩栩如生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