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伶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比较而言,也很可能不是一个以视野开阔、思想深邃见长的作家。她在少儿文学创作中的特点是温润柔曼的笔触和浑然敏慧的悟性。读韦伶的作品,特别是拿她和同时代的一些男性作家相比较,有时会让人想起《沧浪诗话》评孟郊的一段话:“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①韦伶的成功也主要在“妙悟”一端。
①严羽:《沧浪诗话》,见《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2页。
韦伶主要作品目录:
①《那个夜,迷失在深夏古镇中》,短篇小说集,与班马合著,重庆出版社,1990年3月。
②《幽秘花园》,长篇小说,二十一世纪出版社,1998年9月。
③《走神女孩》,散文集,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1994年8月。
④《绿人笔记》,小说散文集,与班马合著,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1999年11月。
⑤《山鬼之谜》,长篇小说,台湾幼狮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5月。
附:韦伶访谈录
吴:你是如何走上现在这样的创作道路的?你的童年生活对你走上这样的创作道路有多大影响?生活在重庆和生活在广州对你的题材选择及整个创作有多大的区别?
韦:我从小生活在有大山大水的山城重庆,家住嘉陵江边红岩岭的半山腰,小平房外有一块绿树掩映的土坝子。站在坝子上透过树隙可以望见远远近近的山丘和山缝间的一条江,以及山上山下蘑菇一样长出来的小房子。那真是一幅西方古典神话中的伊甸园图画。我和我的两个姐姐就时常像树精和林妖一样,在山腰绿树掩映的土坝子上跳舞。这一点不假,有照片为证。
而我的家庭成员,除了我的两个姐姐和父母,还有同我一起生活在小平房周围的一只家猫、一群家鸡、把床搭在树上的几窝野麻雀,另有三五棵法国梧桐树、一棵老橡胶树,以及在四季中开出不同花朵的花园里的花木和自己长出来的大片野草野灌木——它们都是我童年的家庭成员和远亲近邻,甚至远山缙云山,远水嘉陵江、长江,它们一起构成了我的童年老家、大地老家。
这就是一种真切的童年视角和童年的世界记忆。它不仅是对人和人群的记忆,而更是自然之子在大地中长大的生命印象和记忆。
(你可能有所怀疑:一个在六十年代出生,整个童年、少年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孩子,怎么会把老家与伊甸园联系起来?我想,那是因为每个人的心灵底色有所不同,他对记忆的筛选和取舍也有所不同吧。)
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我们是造物主大花园里的牧童,最能捕捉大地上的风吹草动以及由此引发的心跳之声。在孩子眼里,世界充满无限的可能,到处都是新鲜神奇所在,他们还没有被教条和现实所规定。而选择写作孩子的人,他只要追随着孩子的心灵镜头,就能拥有一支创造力无限、感性十足的笔,拥有一种成人无法抵达的境界和精灵式语言,来描述一个更加富于想象之美、哲理之深的世界。它甚至可以超脱于成人文学的琐碎、片面、偏见与世俗,直接联通存在与真理,而显得更加“大器”和“艺术”。
这就是我为什么迷恋写作孩子和怎样写作孩子的回答。这项工作带给人的快乐和挑战是如此巨大——你怎样才能不受时间和经验、环境的限制,而始终保持一颗孩子的鲜活之心,来发现和讲述这个“并不是成人告诉我的”世界?
——需要自身的宁静,宁静中的倾听和感悟。需要真切,忠实于不受污染的孩子的眼睛。需要保持爱,以爱和感恩之心对造物主给予的美好之物永远怀着向往。
多年前,我已从童年的老家搬出来,住到了广州,这个当今最吵的国家中最吵的城市。我庆幸依然能在闹市中过着宁静的日子。其实我的大多数人们认为“幽”和“静”的作品,都是在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你可以在城市中划一个圈儿,那片闹市就成为一片净土了,你永远可以拥有自己的“庙宇”。
除此之外,我们始终坚持依山而居,而且一年中起码有三四次出游的时间。比如巫山那片古峡,我就在那里住过七八次。还有一些定点的海边渔村,远到欧洲的古堡,我也多次探访。在大地上行走窥视的时候,一些天使的声音会从云端、草场、城市的街巷和窗口中浮出,悄声指给我,我们不曾留意到的角落里,正发生着的那些动人故事。我知道,这时候越过拥挤的人声,那个为上帝放牧的孩子对世界的叙述又开始了。
我们的地球是一颗幸运之星。我们有福降落在此,应该感恩而不是诅咒。作为大地之子、人类之子,我们心灵中从小应该存放的,不应该是罪恶和丑陋,而应该是美丽、爱意和对这个世界的欣赏与好奇。如果我们的孩子能够包容一点、博大一点,对美执著敏感一点,他们未来的生活就不再那么苦闷、沉重和艰辛了吧。
让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在上帝的花园里放牧的童年,是我为他们写出带有梦境的美丽故事的永远冲动。
吴:你数次提起“女书”,能详细谈谈吗?你在何种意义上称自己的作品为现代的“女书”?这和正在兴起的女性文学有何区别和联系?
韦:我用了最多时间和注意力去讲述的,应该还是“女孩生长中的秘密故事”。
我一直把女孩不仅当做社会动物、也当做大地动物来看待。我以为每一种生命的存在,都是有其意义和使命的。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美丽,也有着各自不同的欲求、激情、创造力和诗意。
香气扑鼻如昙花一现的女孩,是上帝播撒到人间的花儿,她们令人炫目的光晕不仅来自她们鲜花一样盛开的容貌,也来自她们鲜花一样要绽放的姿态和动作。我多少次发现女孩生长时的一种自言自语,那种一边欣喜地注视着自己的绽放,一边以稚嫩的声音向自己和万物发问、寻觅、倾诉的自言自语。你只要留意,你会从一些女孩的诗歌、绘画、舞蹈和特殊行为中找到这种自语声。
我的《红土道》《出门》《那个夜》《虫冢》等作品,都记录和描述了女孩们成长中的自言自语。一种在人群的喧哗之外,不曾化妆和伪饰的,青春生命的袒露、自审和探究状态。这是只有在存有期待、紧张而又严肃的纯真季节才有的、一种毛毛虫冲破茧壳即将变为蝴蝶时,对着世界迷离阳光摇晃着翅膀的青春自语。
许多的自言自语联结在一起,就形成了《幽秘花园》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设计,一半仍然是牧童对这个世界的歌咏,另一半也确实想把它写成一本“女书”,就是女孩之间传递的,以自己特有的语言叩问世界、叩问自己、叩问生命的一系列自言自语。其中也涉及女孩的特殊生存状态以及她们的出路问题。
我本来一直认为,女孩是属植物的。她们灵敏的感觉器官在悠长的生命过程中,默读和感受着周围的世界、脚下的大地和人生的诗情;她们善于在时间的长廊里护理、装饰、壮大和维持着生命。女孩是树,男孩是鸟。男孩衔着种子四处寻找播种的土壤,女孩则守候着种子生根开花。我本来以为造物主的设计自有道理。
美丽如花精一般的女孩,美丽的谜一样的世界。女孩幽深而生动的生命联通着大地之谜,她们有着古老生命的力量和娇嫩如花瓣一样对世界的灵敏。我做梦要为她们的花园写一本女书,里面除了有树神白婆婆,还有女孩在大雾里的故事,女孩在月亮和太阳下面的故事,女孩和树和石头、和一条红土道以及对岸一盏小灯的故事。它们都是一些窃窃私语,被拥挤的人声所覆盖和淹没,不易觉察。我想把它们从人群的噪音中分离出来,使它们触目地站在浓烈的蓝色、白色和红色的场景中,好让你一下就认出,女孩在宽广大地中生长时,发出的那种如同花儿和叶子一样的呢喃声。
只是,我逐渐觉察到,近来能够呢喃自语的女孩好像越来越少了。她们在花园中的自语,正被舞台上的嘶喊和盲目模仿、造势作秀所取代。所以我开始犹豫:我以后写给女孩们的“女书”还该怎样去继续呢?我是否还能和我的女孩们继续那种月光大树下的“窃窃私语”呢?
吴:你的创作是否受到斑马的影响?若有影响,表现在哪些方面?效果怎样?
韦:我和斑马在创作上是一种同路人关系。关注点的一致使我们的题材很接近,对孩子和世界的把握又使我们的创作手法很早就都流露实幻相间等倾向。我非常珍惜和庆幸这种相似,也非常感激斑马给予我的鼓励。
虽然如此,我们的创作习惯、风格却不尽相同。就好比两个都喜欢在大地上行走的孩子,虽然同路,但各自留下一行不同的脚印,是互为伙伴却不能彼此复印的朋友。
比如我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也许永远不会具有男性作家可能有的“恢宏”和“大器”。我写作孩子的自信,只来自一些女人天然的“纯真”“幽深”“敏感”,和对世界的热爱、对造物主的感恩。这样说也已经过分。我知道,自己的作品只是由生命中一些色彩浓重的感觉喷薄而出,它们是大地许多呢喃和叹息中的一种,非常微弱,但我却梦想着它能给人慰藉,让人挂念,加入美妙而永恒的天籁之声。我可能会永远为自己、为那些有一颗孩子之心的人,保持这个很美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