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变法之年,陈宝箴虽在湖南,但与北京仍相互通气。他在思想上和做法上与康有为之间并非一致,荣禄一向对宝箴很重视,故宝箴想经荣禄劝引慈禧太后赞成改革,否则二宫对立,母子冲突,大局不堪设想。所以,宝箴很希望张之洞入军机,因张氏为太后所喜,又有经验和资望,才能领导全国性的改革(见《寒柳堂集》)。故,在康氏正受光绪皇帝重用时,他在奏折中仍未掩盖对康氏之批评。在保守派势力的压力之下,陈宝箴在湖南之改革,被迫转缓。陈宝箴的维新思想实与冯桂芬、郭嵩焘、曾国藩同属一源流,但戊戌八月康梁事发,宝箴仍遭牵连,湖南新政也功亏一篑。湖南新政乃宝箴一生最可施展抱负之时期,可惜,不及三年而罢。据陈寅恪说:“当政变后,都中盛传先祖必受发往新疆之严谴,如李端芬奏保康有为及谭嗣同之例。”因陈宝箴曾保荐杨锐和刘光弟之故,但最后只是革职永不叙用,“实由荣禄及王元和碰头乞请所致也。”(《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年4月版,第204页)这是实情。1898年8月21日,一纸来自紫禁城之革职令宣告了陈宝箴宦海生涯之终结,他一生之抱负因此而付之东流。陈宝箴遂离湘返回老家江西九江,想过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田园生活。可是,1900年7月22日。残忍的慈禧还是下密旨,赐陈宝箴自尽了。享年70岁。
陈宝箴既是一位声名显赫之封疆大吏,又是一位才华横溢之诗文大家。关于朝廷政治方面,他写了许多论文,如《疏广议》、《晋谢安淝水战论》、《拟陈夷务疏》、《与段观察论办教匪书》、《记义宁州牧叶公济英御城死难事》、《书塾侄诗卷》等三十余篇,时人刘成澜评语是:“识解高出流辈,议论精警,文格逼近欧曾。”郭嵩焘的评语是:“右铭十余年纵迹与其学术智略具于斯,其才气诚不可一世。而议事理曲折,心平气夷,虑之周而见之深远,又足见其所学之邃也。”(叶绍荣《陈寅恪家世》)陈宝箴认为,诗作应该是“诗言志,志超流俗;诗不求佳,然志高矣”。陈宝箴一生中写的不太多的诗词,大都表现了他的爱国情怀和民族气节;他从不附会风雅,追波逐流,如《长沙秋兴用杜韵八首》中的“水阁鱼龙争落照,风高鹰隼突层阴”句,正是他的人格表征;“麟阁嵯峨第一功,如云材武出湘中。喜看金紫蒙殊泽,渐成衣冠易古风”句。深入地表达了他对当时湖南一时人才辈出、新政有望的欣喜之情。
四、陈三立:同光体诗派领袖
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字伯严,晚年自号散原,室名散原精舍。他的一生经历了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和民国等历史时期,他是一位与中国近代历史发展相始相终的显赫人物。1853年他生于江西义宁,1882年中南昌乡试,成为举人。试后因丧偶到长沙,续娶俞明诗为妻。明诗即陈寅恪之生母,浙江山阴人;俞氏能读书,并习札,晓大谊。生子隆恪、寅恪、方恪、登恪;生女康晦、新午、怵余。1886年会试,陈三立中试,成进士,授吏部主事。其时,陈三立的父亲陈宝箴正在武昌任湖北布政使,襄助湖广总督张之洞推行洋务实业,陈三立经常随侍左右,襄助赞画,初步显示了卓越之政治才能,他的才华使湖广总督张之洞也大为赞叹。可以说陈三立早年之政治生涯与其父亲陈宝箴的宦海沉浮紧密相联。陈宝箴调任湖南巡抚,陈三立又侍亲于长沙住所。陈三立向父亲推荐了谭嗣同、唐才常等人;从13岁至29岁,随父宦游,大开眼界,先后结识了梁启超、黄遵宪、严复、徐致敬、文廷式、翁同和等人。钱基博(钱钟书之父)在谈到陈三立为湖南新政广罗人才时说:“三立在长沙襄助其父,兴利除弊,其父固信之坚也。”钱基博认为:“戊戌政变前,湘省的改革,可以说是父子二人的合作。”(汪荣祖《陈寅恪评传》)陈三立亦尝积极参加勤王运动,可惜他深深寄希望的张之洞仍然效忠慈禧,勤王未成。1903年,清廷为祝慈禧太后70寿辰,戊戌党人,除康、粱外,皆恢复原职,但陈三立已无意仕进。后来,袁世凯入军机,立宪运动渐兴;陈三立虽素主维新改革,因识破袁氏之私心,雅不欲参加立宪运动。后复当选参政院议员,亦坚辞不就,以致被人误认为反对立宪。(见《寒柳堂集》,北京三联版,第204页)从此,陈三立不再过问政治,自号“神州袖手人”。在无可奈何之情状中,陈三立之选择自然是遗世观化,即从老庄哲学和佛学中寻求慰藉,在诗歌创作的王国里实现其浮生价值。辛亥革命起,陈三立携家避难至上海,直到民国四年才回南京,此后久居金陵别墅。正如陈寅恪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中所言:“先君移居金陵,以诗歌自遣。”(《寒柳堂集》,北京三联版,第204页)
陈三立伯严后来成为清季同光体诗派领袖。他的诗歌创作避俗避熟,字无堆砌,字字珠玑,非千锤百炼不能写出,他的诗歌风格表现出了浓浓的感时伤世之情怀。在清季民初我国诗坛灿烂之星群中,陈三立以其登峰造极之诗歌艺术成就彪炳诗界。近人汪辟疆著《光宣诗坛点将录》,共点评108人,该书对陈三立之评价极高。杨声昭说:“光宣诗坛,首称陈(三立)、郑(孝胥)……若论奥博深,伟大结实,自以散原为最。散生平孤芳自赏,不屑驰逐时誉,而领袖诗坛,名实并茂”。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对陈三立之诗亦评价颇高:“其实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浓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有其比。”郑孝胥在《散原精舍诗序》中评价陈三立之诗风为:“虽出于鲁直(黄庭坚之字),而苍莽排戛之意志,卓然大家,非可列诸江西社里也。”陈石遗在《石遗诗话》里称陈三立之诗歌为:“表达上要求隐晦深凝,像嚼橄榄似的耐于咀嚼。用词上,则避熟恶俗,语必惊人,字忌习见。”从这些艺术大家精湛的赞扬声中,我们足可窥见陈三立在中国近代诗坛之地位矣。
陈三立在《扶坐觚庵茅亭看月》中写道:
山气溪先并一痕,微笼新月作黄昏。剥霜枯树支离出,沈雾孤亭偃蹇存。邻犬吠灯寒举网,巢鸟避弹旧移村。鸣笳击柝收闲味,已负秋草泣草根。
陈三立在这首诗里,娴熟地运用了枯树、孤亭、霜雾、巢鸟等意象,巧思天成,构成一幅苍凉凄苦之画面,凝聚了诗人内心深处无法排解之孤独悲怆之思。这样的感受与体验,我们在陈三立的另一首诗中亦可见出。请看《江行杂感》:
暮出北郭门,蹴蹋万柳影。载此岁晏悲,往沂大江永。涛澜翻星芒,龙鱼戛然警。峨鳊掀天飚,万怪向俄顷。中宵灯火辉,有涕如縻绠。胶漆平生悲,撼碎那复整。人国所仇职,曾不一訾省。猥就羁散俦,啁啾引吭颈。低屋杂瓮盎,日月留耿耿。睨之云水间,吾生固飘梗。
这首诗之意象更加悲愤怪异,字里行间充斥着忧患意识,其景其情,色彩斑斓,灵动逼肖,情趣盎然,变幻多端。
陈三立定居金陵后,除有家塾外,还在家办学堂,延聘王伯沆、柳诒徵等国学大师任教;他对子女教育抓得很紧,思想十分开通,陈三立和教师约定,不打学生,不死背书。在当时,这与一般之教师规范皆大相径庭。陈三立在江宁期间,从不过问政治,虽然议筑南昌至九江铁路,并任过总办,但未管具体事务,系荣誉性质;后来他任江西方志之编纂,亦乃虚衔。陈三立是大诗人,在家吟诗自娱,或赴雅集。国学大师柳诒徽在《自传与回忆》中写道:
在金陵,又见陈伯严(三立)、范肯堂(当世)两先生以诗鸣海内,益不敢云诗,但翼亲炙时贤而知门径耳。王湘绮在宁,尝晋谒叩诗法,王曰:“诗如女子,须有粉黛,又如士夫,须说官话。”予亦谨识之。时易实甫(顺鼎)偕游胡园,散原指易告予曰:“此诗机器也。”易诗与樊樊山(增祥)诗最速,故陈目为机器,予知陈意,诗不以斗捷贵,故当时不嘲易,亦朱与易谈诗,至樊则一晤也。(《劬堂学集》,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9月版,第19页)
从以上文字足见陈三立经常与友人在一起谈诗论艺,自得其乐。据柳诒徵回忆,他23岁在南京编译书局时,书局正好“和义宁陈伯严先生(三立)对门,时常亲炙,粗闻其诗古文绪论。”(《劬堂学集》第12页)柳诒徼尝师从陈三立学过诗,受益匪浅。陈三立70华诞时,他的诗友沈增植、冯煦、康有为、郑孝胥、诸宗元、夏敬观、姚华、罗曧、陈止贡等皆有贺诗。沈增植逝世后,陈三立亦有《哭沈乙庵翁》一诗。1930年夏天,陈三立移居庐山松树林新宅,名之为“松林别墅”,还写下了《首夏移居松树林新宅》,另外,还写了一首七绝,题名为《徐悲鸿画来游牯岭,相与登鹞鹰咀,下瞰洲渚作莲花形,叹为奇景,戏赠一首》,全诗云:“移瀛寰亦一奇,龙钟为显古须眉;来师造化寻穷壑,散落天花写与谁?”(《国学大师陈寅恪》第48页)徐悲鸿在牯岭时,尝为陈三立写照,亦曾留有诗作。此不例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