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不仅诗艺名高,而且对老师非常尊敬。在北平就养期间,他尝去拜访了年轻时的座师陈宝琛,其时,清朝遗老陈宝琛已87岁高龄,而陈三立也已82岁。两位老人相见时,抱头痛哭,激动万分。陈宝琛之知遇之恩,陈三立终生不忘。见面时,陈三立尽管年事已高,但他不顾别人之劝阻,依然行三跪九拜之大礼。当时在场之郑孝胥、罗振玉见陈三立有清朝遗老之风,便相劝约陈三立去伪满洲国称臣,被陈三立当场断然拒绝。陈三立一向对自己的座师陈宝琛言听计从,但当陈宝琛邀请他共同作逊帝溥仪之老师时,陈三立却婉言谢绝。(参见《陈寅恪家世》)可见陈三立气节之高。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兵慌马乱,人们扶老携幼,四处逃散。85岁高龄之陈三立心急如焚,但他谢绝了亲朋好友让他离开北平之劝告,并愤怒地说:“我决不离开北平,决不逃难!”从此之后,他悲愤交加,拒不服药,绝食五日,终因尿闭症并发,病情加剧,带着对中华民族之忧虑,于1937年农历八月初十日与世长辞,享年85岁。陈三立一生写下大量诗文作品,主要有诗集《散原精舍诗》上下卷、《续集》上中下三卷、《别集》一卷等行世。
五、陈衡恪:与鲁凡成为至交的大书画家
在陈寅恪兄弟中,长兄陈衡恪(字师曾),为民初大书画家,声名显赫。陈衡恪1876年2月17日生于湖南辰沅永清道署中。5岁时,母亲罗氏去世,由祖父陈宝箴和祖母黄氏夫人抚养。年岁稍长时,陈宝箴便亲自授以训诂,又教其诵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家学之传承熏陶,使陈衡恪自幼便具备了艺术的潜能和创造性思维能力。祖父母相继逝世后,陈衡恪于1901年春天,到上海入法国教会学校读书。第二年东渡日本留学,初入巢鸭弘文书院,后入高等师范学校,读博物学。陈寅恪同行,时年仅13虚岁。第二年暑假,六弟陈寅恪回国省亲,又与五弟陈隆恪一起考取官费留日。抵日后,陈隆恪先入庆应义塾,后入庆应大学理财科,三年级时,又转入东京帝国大学。六弟陈寅恪则继续留在弘学院攻读日文。1910年,陈衡恪回国任教于江苏南通师范学校,三年后,移席湖南第一师范,未及一年即辞职转任北平教育部编审,兼任女子高等师范教员。三年后,专任北京美术学校国画教授。其时,陈衡恪的画笔和镌章已闻名于国内外文艺界。陈衡恪的绘画艺术,主要是在山水、花鸟、人物等多领域取得的成功;他融绘画、书法、篆刻、诗词于一炉之作品风格,使他在画坛上享有很高声誉。1922年,他应荒木十亩等邀请,到日本举行画展,取得成功。《湖柳远山》系山水画力作,现藏中国美术馆的名画《王维诗意图》也系山水画的代表作之一,龚产兴评价陈衡恪的这幅画说,对云、石、树、水的处理,都颇具匠心。(参见《中国书画鉴赏辞典》)现藏上海朵云轩之名画《八哥》,是陈衡恪花鸟画之力作,大画家吴昌硕看见这幅画后,尝大加赞赏,认为“师曾老弟,以极雄丽之笔,郁为古拙块垒之趣,诗与画下笔纯如。”(参见《陈师曾画选》)在梅兰竹菊这些国画中之最普遍题材,陈衡恪尤为擅长。他尝画一幅名日《悬崖带雨垂垂绿》之竹画,仅画横竿两根,饱含水分之垂叶,即见浓浓雨意。姚茫父曾题诗评价:“垂垂雨叶仍荒索,屈铁为干墨尚寒。画史几人同写竹,槐堂过后不堪看。”石涛之兰竹为清代画坛一绝,陈衡恪之兰竹则可称为近代画坛之一绝。(参见俞剑华《陈师曾先生的生平及其艺术》)《箜篌仕女图》系陈衡恪古装仕女画之杰作,《读画图》则为陈衡恪时装人物之代表作,而《北京风俗图》则是陈衡恪为中国近代艺术画廊留下的一笔弥足珍贵之艺术遗产,该创作从表现佛道、仕女、高士转为表现现实人物特别是表现底层人民之命运。《北京风俗图》共三十四幅作品,受到国外的普遍关注,产生了极其热烈之反响。他的好友姚茫父尝抱病为《北京风俗图》填词三十四阕,编为《猗室京俗词》,与原画同时印行。(参见刘曦林《陈师曾的〈北京风俗〉》)近人丰子恺尝在《教师日记》一文中写道:“国人皆以漫画在中国由吾创造,实则陈师曾在《太平洋画报》所载毛笔略画,题意潇洒,用笔简劲,实为中国漫画之始。”(见刘以焕《国学大师陈寅恪》第18页注释)陈衡恪乃绘画方面之多面手,不仅画、书法、篆刻很有造诣,而且诗词、画论也十分精湛,与画同时饮誉于世。诗词著述很多,略而不论。他尝立下誓愿,在有生之年写一部《中国绘画史》,然而他尝根据日本人著之《支那绘画史》为蓝本改写之《中国绘画史》一书,可视为近代《中国绘画史》之先河之作。此外,他还有《中国人物画之变迁》、《清代山水画之派别》、《清代花卉画之派别》等绘画史之论文行世。
陈衡恪与鲁迅的关系非同一般,堪称为至交。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一书中说:“师曾的书画篆刻已大成就,很为鲁迅所重,二人的交谊也就更深一层了……师曾给鲁迅刻过好几枚印章,其中‘俟堂’二字的白文石章最佳。”在鲁迅博物馆现存的五十七方印章中,有六枚至七枚出自陈衡恪之手。在《鲁迅日记》中有关陈衡恪为鲁迅刻印之记载俯拾皆是:1915年6月14日:“师曾遗小铜印一枚,文曰‘周’。”同年9月3日:“托师曾刻印,报以十银。”同年9月8日:“陈师曾刻收藏印成,文六,曰‘会稽周氏收藏’。”同年9月29日:“陈师曾为刻名印成。”1916年4月26日:“陈师曾赠印一枚,‘周氏所藏’四字。”同年11月30日:“上午陈师曾贻印章一方,文曰‘俟堂’。”(见《鲁迅全集》十四卷)还有许多记载,不一一列举。
陈衡恪与鲁迅在江南陆师学堂附设铁路矿务学堂求学时便是同学,但他们的友谊却是从同船东渡日本留学时开始的。陈衡恪比鲁迅年长五岁,他们一起到日本留学时陈衡恪已27岁,鲁迅年方22岁。在日本弘文学院学习时,陈衡恪与鲁迅同住一间寝室,在异国他乡,他们的友谊日益深厚,对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共同忧虑,使他们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陈衡恪与鲁迅经常在一起议论国家大事,关心民族存亡之大业;鲁迅认为,我们要及时揭露日本军阀和沙俄帝国之野心,不要被“同文同种”之论调所迷惑,陈衡恪非常赞同鲁迅之见解,并向国内亲友写信宣传鲁迅的见解。陈衡恪与鲁迅之交往长达二十余年之久,关于他们二人之交谊,《鲁迅日记》中有着非常丰富的记载。1923年陈衡恪猝然逝世,鲁迅十分悲痛,立即赠了奠仪费,以示哀悼。北京故宫博物院在陈衡恪逝世后,陆续编辑出版《陈师曾先生遗墨》,每出一册,鲁迅便去购买一册,这套画集到1926年共出版十集,鲁迅全部购起珍藏。陈衡恪与齐白石的友谊也十分深厚,齐白石终生不忘陈衡恪对他无私之提携。当齐白石的画还名不见经传时,陈衡恪已享誉中外。陈衡恪毫无门户之见,自己应日本酉家之邀参加画展时,顺便带去齐白石的作品多幅,并在画展上销售一空。齐白石做梦也未想到这个“墙内开花墙外香”之效应,使他时来运转,红遍京城。陈衡恪与齐白石初次见面时,齐白石拿出自编的画作《借山图卷》请陈衡恪指点,看过《借山图卷》之五十二幅作品后,陈衡恪直言不讳地对齐白石说:“你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够圆熟精湛的地方。”陈衡恪还一一指出了其他方面的一些不足与差距,陈衡恪虽然比齐白石小13岁,可齐白石对陈衡恪十分尊重。临别时,陈衡恪挥笔题诗一首赠给齐白石:“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见《陈寅恪家世》)陈衡恪在诗中建议齐氏跳出前人窠臼,必迎逢世俗,创作要有独立意识,要有独创性;一席长谈,“一语惊醒梦中人”(齐白石语)。齐白石听从了陈衡恪的劝告,开始了自已艺术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之“衰年变法”,改变画风,自创一格,最终形成了独特的齐派画风。
陈衡恪正当以巍峨丰碑式之作品赢得世人惊时,正当绘画艺术臻于登峰造极时,可惜天不假年,就在他48岁时,因继母丧,尽孝道,加之过分悲痛,患重伤寒,被日本庸医误诊,不幸英年早逝。那个黑色之日子是1923年9月17日。陈衡恪之逝世,乃中国画坛不可弥补之损失,梁启超将这种损失谓之为“中国文化界的大地震”。北平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及陈衡恪之好友数百人,隆重举行了陈衡恪逝世追悼大会,梁启超在大会上致悼词,给予了非常高之评价。陈衡恪逝世后,其父陈三立写了《长男衡恪状》,陈三立之弟子袁思亮撰写了《陈师曾墓志铭》,许多文艺界知名人士纷纷撰文,高度评价陈衡恪的艺术成就。
六、诗词翰墨人人皆触
当我们简要叙述了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三代四杰辉煌之成就及家学渊源之后,不由顿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崇敬心情;陈氏家族崇尚人文学术之风,自陈宝箴后,无论男女,诗词翰墨,人人皆能;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自不必说,陈寅恪之五兄陈隆恪一生作诗千余首,自选笔录诗集《同照阁诗钞》,由香港里仁书局出版发行。遗著有专论《中国音韵学的变迁》等;陈寅恪七弟陈方恪是我国优秀图书馆学家、版本目录学家,有诗作《适履集》行世;陈寅恪八弟陈登恪曾赴巴黎留学,1925年任东南大学教授。30年代后一直在武汉大学任教授,曾任文学院长,有自编诗集、小说《留西外史》;还如陈寅恪之母俞明诗、陈衡恪之续配夫人汪舂绮、陈寅恪之夫人唐、陈隆恪之夫人喻婉芬等皆能文善诗,抚琴作画,通识音律。陈氏家族自晚清迄今,煊赫域内外,其原因从其家族之亲友网络中也可窥其一二。陈氏家族与曾国藩、俞明震、谭钟麟等清季政坛、学界巨擘为至亲;又与郭嵩焘等新派人物为至友。民国以陈谭延是蒋介石股肱陈修辞之外舅;陈三立既是蒋介石智囊俞大维之外舅;又是俞大维之(母)舅;蒋经国女儿下嫁于俞大维之子嗣;解放后尝任高教部部长的曾昭伦是曾国藩、曾国荃之嫡后裔,他们与陈氏家族既是亲戚,又是至交。总之,陈氏家族因陈宝箴之仕达而崛起,因陈伯严之诗名而为世瞩目,因陈衡恪、陈寅恪之盖世成就而登峰造极。我们从陈寅恪一家三代四杰之浅述中,已知见陈寅恪的确是家学渊源,世代书香,贤杰满门;他们辉煌之成就犹如一座巍峨丰碑,将永远屹立在东方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