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认为天下最尊贵而又最神圣的莫过于哲学与美术了,可见王氏将哲学与美术看得何等之高!王国维接着写道:
天下之人嚣然谓之日无用,无损于哲学、美术之价值也。至为此学者自忘其神圣之位置。而求以合当世之用,于是二者之价值失。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其有发明此真理(哲学家)或以记号表之(美术)者,天下万世之功绩,而非一时之功绩也。唯其为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同上注,295页)
世人常言哲学与文学艺术没有什么用处,但王氏认为此观念丝毫无损于哲学与美术之价值,如果我们所有的人文学术只求当世之用,而不求其民族精神之根基———人文精神之价值,那么,我们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呢!王氏所言,实为人文价值根基而言。在一个世纪之前王氏便能看到此点,洵属不易。的确,哲学与美术若以“当世之用”之势利观念所衡量,便失去了它应有之价值。但王氏恰恰持相反之理念,即一生所坚执的“无用之用”之人文价值理念。而万世之真理,不是一时之真理,万世之真理只能靠一时一时之聚集,我们的哲学家和文学艺术家只要永远坚持并发扬此真理,那即具万世之大功也。王国维继续论述道:
就其所贡献于人之事业言之,其性质之贵贱,固以殊矣。至就其功效之所及言之,则哲学家与美术家之事业,虽千载以下,四海以外,苟其所发明之真理与其所表之之记号之尚存,则人类之知识感情由此而得其满足慰藉者,曾无以异于惜;而政治家及实业家之事业,其及于五世十世者希矣。此又久暂之别也。(同上注,第295页)由此可知,王氏所论有大用的恰恰是哲学与文学艺术,而政治与实业那仅仅是一时之用,不可能为“万世”之用,所以只能是小用。大用者,乃“最神圣、最尊贵”者也。美术之历史更迭与哲学之历史变迁一样,久暂之别,不足为凭,恐一幻觉耳。王国维认为,中国哲学与文学艺术之衰微,正在于哲学与艺术与政治不分,哲学家往往兼政治家,如孔孟墨荀等;艺术家亦立志追求政治并能飞黄腾达,如杜子美、韩退之等。王国维在这里呼吁的其实就是今天所讨论的学术独立。他要求真正之哲学家与美术家,当自觉坚持学术独立,维护人文学术传统。学术独立之要求本身即符合国家利益,故也是一种国家学说。学术不独立,何谈学术。当然,自古以来,很少人能够做到一个纯粹的学人,许多人文学者往往存在学理上的自我冲突,这种学理冲突往往也会表现在一个人的方方面面,其理论也往往与实际行动相互冲突。王国维认为“汉之贾、董,宋之张、程、朱、陆,明之罗、王”皆是哲学家兼政治家,或文学家兼政治家。这样,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以作自我心灵之慰藉。王国维认为,倒不是哲学家与美术家不能兼政治家,而是认为“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又没有人为其“昭雪”。这里,王氏也说出了学术有时也无能为力,一旦受到不公正之待遇,往往连翻身之机会亦便失去。如此看来,人文学术之不能独立,学者在学理上的自我冲突有一定的内在合理性,反过来说,是无法避免。连呼吁学术独立之王国维也不能命例外,他也没有做到为学术而学术或为文学而文学。否则,他也不会写《颐和园词》之长诗,对西太后大加赞颂。诗中云:“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迅扫梭枪回日月,八方重睹中兴年。”(《王国维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2月版,第550页)如果从此一点看,王氏仍有政治抱负,他也想兼哲学家、文学家和政治家于一身。此一点,在其晚年进宫做南书房行走时更看得清晰可辨了。所以,王国维又说了:“夫势力之欲,人之所生而即具者,圣贤豪杰之所不能免也。”(《王国维论学集》第296页)照王氏之说,天下所有人皆在所难免,既然连圣贤豪杰都不能免,况他人乎!如此下去,倡言学术独立不就成为一纸空言了吗?其实不然,倡言学术独立是绝对正确的,关键是作为一个学人,究竟如何超脱,如何独立,究竟怎样才能算是学术独立,这是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王国维后来在《人间词话》第六十则中所言之“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论学集》第332页)这其实讲的就是超脱,就是独立。但能否真正做到,那就是另外回事了。
五、苛求的学术批评
王国维在江苏师范学校任教时,一边继续研究康德哲学,每天皆抽出两个小时用于康德的研究。王氏尝在《自序》中言及:“尤以其(叔本华)《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评》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嗣是于汗德之《纯粹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学及美学。”(《王国维论学集》第408页)亦即是说,叔本华对康德哲学的阐发对王氏来说,极富启迪意义,快进而立之年时重读康德,别有一番新解。昔日读康氏之著作时之障碍已不复存在,王氏基本上弄通了康氏之三大批判体系———知识论、伦理学及美学,亦即是《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与《判断力批判》三大巨著。这一年,王国维把几年来自己在《教育世界》刊发的学术论文及五十多首诗词,编成一本《静安文集》,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代售。这是王国维的第一本文集。文集之内容受西方文化影响非常明显,但也可感觉出王氏对西方哲学,尤其是康德哲学研究感到吃力。王氏在该文集的《自序》中也作了交待,“癸卯春,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苦其不可解,读几半而辍。”(《王国维论学集》第406页)所以在教学与研究之外,常以填词作诗自遣,兴趣渐由哲学而转入文学。是年底,罗振玉因父亲去世,辞去江苏师范学堂监督之职,王国维也辞职回到家中,闲居半年。此时,清廷成立了学部,即教育部。不久,罗振玉调任为学部参事,王国维亦随同进了北京,住在罗振玉家。
这已经是1906年春天了。2月,撰《教育小言十二则》;同时,在《教育世界》杂志上发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一文,颇具卓见。此文后转载于《近代中国教育史料》第二册中,编者附按语说:“原文载《教育世界》第一百十八、十九两期,时为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及二月,该志为旬刊,以介绍新教育学术论讨教育问题为主旨。王氏著述甚多,此文在实际上虽未曾发生重大影响,但其思想超越,颇为时人所重。虽属论文,亦并论之,以觇当时教育思潮。”(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第40—41页)可见,王氏此论文影响之大,完全以思想价值取胜。4月,王国维集近两三年内所填词而刊之,名为《人间词甲稿》,大概因词中“人间”二字常见,遂以是为书名。仅一首《人间词》中,居然有三十八处“人间”。总共一百一十五首诗词中,有“人间”二字的占了三分之一。7月。撰写《原命》。此文仍发表于《教育世界》。8月,父亲王乃誉在家中逝世,享年六十岁,王国维在北京闻噩耗,即奔丧归里。9月,撰《先太学君行状》;同月,复撰《教育普及之根本办法》条陈学部,刊发于《教育世界》,复撰《教育小言》十则。是年,还在《教育世界》杂志发表《书辜氏汤生英译〈中庸〉后》一文,对辜鸿铭翻译中之错误批评颇酷。辜氏本为学贯中西之大儒,精通多种外国语文,主要用外文写作,却始终留着长长的辫子,自命为清代遗老,性格奇特,自视甚高。王国维批评辜鸿铭是在用西洋哲学解释《中庸》一文。当然,用西洋哲学解释《中庸》也未尝不可,王国维不是自己也在用康德哲学评析《红楼梦》吗?问题不在这里,关键是辜氏在翻译过程中对《中庸》一文原意或增或减,既不阐释《中庸》在中国哲学史上之地位,复不论析《中庸》与《论语》等箸作之相异之处,全文没有讲到作者之姓名,只说是孔氏之书,其实是子思之作品。又批评辜氏读西洋书多为文学,于西洋哲学则读得不多不深。王氏写道:“幸而译者所读者西洋文学上之书为多,其余哲学所入不深耳。使译者而深于哲学,则此书之直变为柏拉图之《语录》、康德之《实践理性批评》,或变为斐希脱、解林之书,亦意中事。又不幸而译者不深于哲学,故译本中虽时时见康德之知识论及伦理学上之思想,然以不能深知康德之知识论,故遂使西洋形而上学中空虚广莫之语,充塞于译本中。吾人虽承认《中庸》为儒家之形而上学,然其不似译本之空廓,则固可断也。又译本中为发明原书,故多引西洋文学家之说,然其所引证者,亦不必适合。”(《王国维论学集》第399页)如此等等。可见,王氏之批评甚苛。
但是,事过二十年后,王国维复读此文时,又写了一篇附记,检讨青年时代之不冷静。甚至有过失之处。现在,让我们看这篇附记之内容:
此文作于光绪丙午,曾登载于上海《教育世界》杂志。此志当日不行于世,故鲜知之者。越二十年,乙丑夏日,检理旧箧,始得之。《学衡》杂志编者请转载,因复览一过。此文对辜君批评颇酷,少年习气,殊堪自哂。案辜君雄文卓识,世间久有定论,此文所指摘者,不过其一二小疵。读者若以此而抹杀辜君,则不独非鄙人今日之意,亦非二十年前作此文之旨也。国维附记。(《王国维论学集》第400页)
从这篇附记可以看出,王氏之性格也是颇倔犟的,以至二十年后,他也仅仅是以文风、词藻而自责自哂,并认为那是少年习气。至于内容,则一仍其旧。可见,王国维也是很自负的。当然,其自负是要靠学识和才干来支撑的,只靠耍嘴皮子是不能服人的。说明王国维之自负是有学术基础的,其治学态度十分严谨,此与年轻时受之学术训练分不开,即便文风有所不佳,王氏也不改一字,原文照发,只在《附记》中以“自哂”言之。当然,王氏之自负仍包含为人处世正直之一面,否则,事过二十年后他也用不着检讨少年之习气,连慧眼识英雄的罗振玉在释析王氏性格时也有“自待颇高”之语,其原因恐在此耳。
六、疲于哲学而移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