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天很蓝,阳光很明媚。
我和六子嘴里哼着一支歪歪斜斜的歌,手里提着用碎布头连缀而成的书包,摇晃在通往小学校的山路上。
六子说,今天老师还会提问他。昨天的语文课上,老师点名要他给“党”字注音,六子走上台,用颤抖的手写了“dǎng”,老师说你念一遍,六子就念“的朗——党”,老师纠正说“的昂——党”,六子又念成“的朗——党”,老师纠正说“的昂——党”,六子又念成“的朗——党”。如是几次,六子都没有纠正过来。六子是秃舌头,根本就不会更正过来。老师后来生气了,拧了他的耳朵,还说看你再捣蛋。
老师在窑洞门口吹了哨子,就上课了。教室里肃穆得很。六子坐在我的身旁,屏了呼吸,心在咚咚地跳,直到下课,老师都没有提问六子。六子朝我做鬼脸,嘻嘻地笑着。“六子!”老师突然喊。六子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耷拉着脑袋。老师却笑了,说六子你来帮个忙。
老师的窑肩上麻雀做了窝,老师的婆姨看见有长虫溜了进去,吓得浑身痉挛,刚来就嚷着要回家。老师说,六子你想个办法,把长虫和麻雀窝都给弄出来。六子就像一只敏捷的猿猴,三下两下爬上窑肩,用眼睛瞅瞅,用耳朵听听,然后就卷直袖子,把胳膊伸了进去。下面的人都吓得捂了耳朵,仿佛某种恐怖的事情将要加之于听觉而不是视觉。六子的一只脚蹬空了,差点跌下来,但他还是顽强地趴在上面,额头上有汗珠沁出,在阳光下十分饱满。六子说,没有长虫,只有几只雀蛋和窝。他把雀窝扔在地上,自己拿了雀蛋,朝老师笑一下蹦跳着走了。
第二天,就传来一个消息,老师婆姨上厕所时从口袋里掏出几只雀蛋,麻溜溜如长虫,吓得提着裤子往外跑。六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说,看她男人再敢拧我耳朵。
这件事过后,惩罚还是落在了六子的头上。
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和六子来得早,教室门不开,就站在门外向阳的地方跺脚。老师提一桶水过来,看见了,就把我们让进了他的窑洞。
不一会儿,老师的婆姨也从外面回来。她穿着一双布鞋,赤着一双刚刚洗过的白脚,那脚让人感到伤感和脆弱。她的头发也刚刚洗过披散在肩上,飘散着肥皂的味道,因为没干就外出,发梢冻硬了,结着白霜,让人联想到躲进深山的白毛女。
窑洞里静得很。
她一直走到六子面前,问,“队长,还我洋芋!”
老师说:“你认错了,他是学生。”
婆姨不再问什么,转过身,就朝门外走去。她走过我身旁时,我看见她冻硬的发梢融化了,变成一滴滴水珠,印在她的旧棉袄上。她消逝了,门上的棉布门帘仍在动。老师也跟着追出去,嘴里念叨着,快吃饭了,你又去哪里。
老师的女儿和我们同班,此时已趴在炕头上泣不成声。
那婆姨有神经病,这是我和六子后来才知道的一个痛苦的事实。她有一次收工回家,给家里的自留羊割了一捆甘草秧,顺便把队里的洋芋挖了几颗放在里面。到了村口,队长勒令她,打开甘草秧检查,那几颗洋芋就露了出来,就被没收。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件等闲的事。老师的婆姨脸皮儿薄,搁不住事,便涨红脖颈,泪眼盈盈,恳求队长放过她。但队长还是在大会上没完没了地批斗她,后来,她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六子知道了这些,便揪住自己的头发,恶狠狠地骂:“坏家伙!”
冬天里,大人们都忙着农业学大寨,学校也只上半天课。是一个黄昏,我们得到一个消息,甘肃环县的一位阴阳先生已经潜入我队进行封建迷信活动。学校把我们这些红小兵组织起来,协助民兵叔叔挨家挨户地搜查。
那时候,我们都读了许多小人书,比如说一些红小兵在深山里放牧,突然在山洞里发现了国民党特务和他们的电台,于是留下一个看守,另外的回村报告民兵叔叔,后来,照例有一个红小兵在和特务的英勇斗争中壮烈牺牲,但国民党特务全部落网。我们觉得这事很悲壮,很刺激。六子说,咱俩单独行动,把那阴阳先生抓住,扭送大队民兵排。
先从谁家下手?我们同时想起了山背后的梁寡妇家。那天放学回家,路过梁寡妇家,我和六子进去讨水喝,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她家炕沿上抽旱烟,尖嘴猴腮的模样就像小人书上画的特务。梁寡妇那天也殷勤备至,给我们倒糖开水喝,临走还给我们每人送一块麦芽糖。
天刚麻麻亮,我和六子就用自制的红缨枪敲开了梁寡妇的家门。果然就有一个如我们想象的人,躲在灶火旮旯里浑身直哆嗦。
六子说:“你先看住,我去报告!”
梁寡妇就急了,一下扑过来,挡住六子的去路,哀戚戚地说:“一庄一院的,你俩如果放了他,要啥我都给。”说着就跪了下去。
六子愣了半天,就笑得弯了腰。他转向我:“要点什么呢,啊?就要一袋洋芋吧!”梁寡妇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用一条黑色的棉线口袋直装了半袋,提起来放在六子的肩上,感激得泪珠子直流。
六子说把洋芋送给老师婆姨去。然后就同我扛着洋芋袋,大踏步朝学校走去,嘴里还哼着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插曲:“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怨仇深……”
我们推开老师的窑洞门,不由分说,就提起口袋倒了一地。那时,老师的婆姨正披头散发躺在炕上,嘴里哼着一支古怪的歌。见状,几乎是连爬带滚从炕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和六子面前,叩头如捣蒜,嘴里喃喃着:“队长,你真好!”老师和她的女儿也扑过来扶住她,眼泪早已刷刷地流下来,我和六子也呜呜地哭起来。
时光流逝了二十年。
一个午后,也不知道什么诱因,我和几位朋友聚在县城的一家餐厅里狂嚼大饮,酒足饭饱之后,便大侃特侃起当官和发财……这时,有人推开了餐厅的门,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路给人些微瘸的感觉,头发凌乱,面容稍显苍老,虽然是西装革履,却给人风尘之感,他身后跟着一个打扮极其妖艳的女人,两人在靠窗户的地方落座。
听他们谈话,先是谈一件什么生意,后来忽然提到我老家那个小村庄的名字。在抬头举箸的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幻化出许多年前六子的形象,啊,是他!
听乡人说过,六子后来和老师的女儿结了婚,日子过得还算美满。在一个月黑风猛之夜,他出去寻找走失的丈母娘,不幸跌入深沟,大腿骨折。第二天人们在队里场院的麦草堆发现了已经冻死的丈母娘,在那处深沟里找到了濒临死亡的六子。几个月后,六子腿伤稍愈,就去强奸了队长的老婆。队长及其家人也没有告发他,但六子的婆姨却提出离婚。六子从此就流落异乡,靠非法倒卖维持生计。
我认真地观察了他的一举一动,确认了我的发现。
我掏出一根烟,来到他的跟前:“师傅,借个火。”我定定地望着他,多么渴望他的表情能够软融下来,眼睛里漾起激动的泪花,然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可是没有,他只是用漠然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啪!”摁亮了打火机,就把目光转向那个女人。
我想,他一定还认识我,只是不愿或不能相认罢了。或许对生存的乏的感觉压迫得他懒于开口,或许他早已用现实的利剑斩断了灵魂中那些丝丝缕缕的与往昔的联系,或许他干脆对人这种东西深深地厌倦了……
可是,那曾经笼罩过我们的蔚蓝的天、明媚的阳光,是多么使人留恋呀!
我感到心里荒凉得很,就向同伴打了一个招呼,走出餐厅。时候已经是傍晚,周围的景色有些灰暗,夕阳像一个黄糊糊的蛋黄,颤颤巍巍地粘附在远方大漠的边缘上,后来就倏然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