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坐东面西,村前有一条沿沟蜿蜒西去的小路。在小路的尽头,南北两面各有一山对峙,乡人称鸡山、蛇山,好像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我们村的乡民原来都住在蛇山之阴,一溜整齐的窑洞,门前挺拔着白杨或茁壮着老榆,又有溪流从门外潺潺注入深沟,溪流两畔长满肥美的野草,春夏两季常有轻柔而温暖的小风回旋其间。特别是夏日降雨之后,这里更是潮湿蓊郁,安谧阴森,可算独得一方风水之胜了。
我曾从乡民的嘴里不止一次听到过,他们对那一段生活的无限眷恋。老人们卷起一根小孩胳膊粗的旱烟棒,猛吸一口,然后在啧啧的稀溜声中吐出一缕青雾,无限神往地说,啥叫风调雨顺,那才真叫风调雨顺,家家粮食堆满窑,牛羊满山跑,唉!……乡民们的这一声哀叹,包含了多少繁华消失的感慨和哀怨。
据说,后来,就有一个黄昏,从西天卷来一堆浓黄的云彩,然后村子被黄雾笼罩了,这是不祥的开始。第二年春天,蛇山上寸草未生,渐渐黄土就裸露出来,光秃秃一片焦黄折磨着人们的视线。村里的“哲学家”解释说,蛇被鸡啄死了,山魂已死,此山过不了多久可能就要坍塌。于是恐怖就笼罩了整个村子。紧接着一位寡妇失足,从垴畔上跌下来命归西天;一位七十岁的老鳏夫用裤带吊死在自家窑顶。然后,乡民们就开始了那次悲壮的大迁徙,人们在两里外的黄土坡上置宅挖窑,重新定居下来,生息繁衍。
从我记事起,旧村早已是一片废墟。黑的窑洞像巨兽的口,墙角、炕台上布满了霉苔和蛛网,塌墙烂院里茂密着野蒿和杂草,这里早已变成了猫头鹰和瓷怪子的乐园,它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古旧而幽冥的气息。
我最初接受的关于人间的故事,大都来自旧村。冬天里,一家人围坐在羊粪沫子煨热的土炕上,常听家人讲起旧村恐怖。说是老村长当年去赵家湾参加《毛选》学习班,夜深归来,途经旧村,总听得身后有人声沙沙随步而来,待回头看时,那声响又到了前面,到后来,前后左右都充满了这种声音,而且离他越来越近,大有猛然冲将上来,揪住头耳,擒他而去的架势。及至旧村前,这些声音消逝了,却有女人的啜泣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老村长知道自己陷入了鬼的包围,就地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本《毛选》,不断地撕下书页,用火柴点燃。这时,女人的啜泣声停止了,只听见瓷怪子的怪叫声回荡在旧村。
祖母讲起旧村的故事来,还要生动有趣得多。说是有一位乡人,夜里替卧病的父亲买药归来,途中风雪迷了路,被一位年轻的媳妇引入一间陈设豪华的窑洞。那女人殷勤备至,先打来一盆热水,亲自替他洗去旅途的风尘,然后又端出喷香的小米饭和猪肉炖粉条,细步纤纤,软语绵绵,只劝慰得路人热泪盈眶。饭后,就与那女人在火炕上百般绸缪,神魂颠倒。及至天明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旧村的一孔破窑里,周围是干枯的杂草和森森白骨,直吓得落荒而逃,不慎跌入深沟,半身瘫痪。
那时大人们如果要恐吓某个顽皮的小孩,只说,夜里把你送到旧村的烂窑去,这一句就胜过千言万语的哄慰,小孩就马上噤了声,慌忙钻到大人的怀里。旧村就这样成了我各种噩梦和恐怖的来源,它是我灵魂的一个阴影,一个奇大无比的精神包袱。
我从心里厌恶和害怕旧村,但命运却使我两次踏入了旧村的窑洞。这两次都和我父亲有关。
父亲在“文革”中被免职从公社回到村里,一直默默无闻。“文革”要结束的前两年,他又被村人抬举为队长。他上任后,所干的第一件事是决定把旧村一个粗笨庞大、弃置多年的碾盘运回来。我们村多年来碾米都要到邻村,辛苦磨难又受尽欺侮。父亲的这个决定,看来还是深得人心的,他一声吆喝,就有一大群青年男女提了麻绳、镢头、铁锹,浩浩荡荡随他开往旧村。我出于好奇和爱凑热闹,也跟去了。
旧村张开怀抱接纳了我们。因为是白天,我没有看见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游的恶鸟;因为人多,冲淡了许多故事罩在心灵上的阴暗和恐怖。旧村就像一个老人蹲在山坡上吸旱烟,很安详,很静谧。
大人们挖出了碾盘,但对于用什么方式运回去,却争吵不休。后来一些人妥协了,采用了另外一些人的意见。大家前呼后拥,把碾盘托上路。开始还很顺利,后来就失控了,碾盘在众目睽睽之下,滚入了十几丈的深沟。乡人们顿足痛惜,父亲干脆蹲在一个角落里悄然垂泪。这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旧村,它沐浴在惨淡的夕照中,嘴角似乎挂着一个嘲讽的微笑。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上天为人类的失败创造的一个绝妙的意象。
父亲后来当然是失败了。那时饥饿笼罩着村子,他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开发了一片荒地,种上了糜子,秋后就把全部收获分给社员。分粮的时候,人们真是兴高采烈,恭维和感激的话塞满了父亲的耳朵。但不久,就有人背着糜子在公社里状告父亲瞒产私分,父亲因此丢了官。那晚,他从公社里回来,心情一定很糟,他看着油灯下围坐的我们,却用极轻松的语调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忽略了这件事留下的后遗症。父亲因为自身的缺点,在工作中难免得罪一些人,他被免职的第二天,我家仅有的两头大猪就莫名其妙地死在猪圈里,后来证实这是投毒致死。母亲辛劳一年的结晶,全家人生活的希望,就这样在那个有些寒冷的早晨消失了。我放学回到家里,气氛死寂得使人想哭。父亲低垂着头,极度的悲哀使他的泪液早已干涸,只是一口一口地抽旱烟。母亲蒙头睡在炕上,有深沉的叹息间隔着释放出来。“夫妻向隅,茅舍无烟”,我真正地领会了《聊斋志异》中这八个字所创造的冷凄的意境。
后来,父亲就披上一件破棉袄出门了,直到很晚都没有回来,这下母亲慌了,才差人四处寻找。
我从牧羊人老满叔嘴里得知,父亲向旧村方向走去,我就拉了弟弟不顾一切跑去。
时候是傍黑,我和弟弟刚一踏进旧村的“门槛”,才感到此举的冒失,为何不找一个胆大的人陪着。但是,已经来了,怎能返回?我们只得把心提在喉咙里,颤抖着脚步,走向它,靠近它。扑棱一声,一只浑身黑色的鸟从烂窑里飞出来,伴随着呱呱呱的叫声,溶入了远处的夜色。这是否是女鬼出现的前奏?我攥着弟弟的手,感到他手心里的冷汗恣肆地漫溢。什么都没有出现,旧村重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们在碾窑的门前,发现了父亲烧红的烟锅。他圪蹴在地上抽烟,在烟火的明灭里,我觉得他像一枚深秋的老叶,或是一截烧焦的树桩。他静静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他或许觉得很惬意很宁静吧?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忽然感到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有一种古朴的狞厉美。
现在,老家的许多事,已经淡漠到难以勾稽的地步了,独有两次踏进旧村的印象和感受仍清晰如昨,深深烙在我精神的底片上。旧村的一切似乎对我后来的人生是一个预言,一种诠释。置身人海,灵魂却深刻得孤独;面对生活,总是无奈、乏力。因此,我常常在妻儿的酣睡中,让灵魂回到旧村。在那里,总能找到我需要的安慰、逃脱与超然……
有许多夜晚,我贪婪地享受着旧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