炬
炬是我们班长,十七岁,个子矮小,脸也很小。司马迁在《史记》中描写白起“小头锐面”,颇似炬君。此君看人喜欢斜视,眼白就露了出来,让你看不清他目光里藏着的东西。满口牙齿却洁白如玉,与黑里透红的皮肤鲜明的对比着,让人想到“泾渭分明”这个词。他讲话时喜欢挥动拳头,这动作协助他表达得崭截有力,掷地有声。
1975年,我们读初一。我们班主任罗老师,妻子在乡下,他好像总有忙不完的家务,或者对炬的精明强悍很信任,班务工作基本上放手交给他。炬在班上具有绝对的权威和号召力,带领我们班取得了一些荣誉。比如小篮球比赛第一名,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集体,等等,锦旗奖状挂满了教室的墙壁。班上一些具体的事情都是他说了算,比如发展团员,评三好学生。劳动时他有权给你分配轻一点的工作。更要命的是他是灶长,负责打饭。那时农村的寄宿学校都有学生食堂。每个教学班的班长,就是本班的灶长。开饭了,饥肠辘辘的我们拿上饭票、饭碗在窗口前排成长队。灶长们站在盛有黄米干饭的大铁锅前,一手拿碗,一手拿只铁铲,负责分发。三两他可以打成五两,五两在他的手里可以变成四两或三两五。在这种情况下,谁敢得罪他,得罪他的结果是要忍饥挨饿。
在中国,官本位的文化,可以说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无处不有,无处不在。在我们班里,围绕“权力人物”就形成了一个生态圈。不管他做出的决定多么荒谬,都有人喝彩;不管他讲的话多么幼稚,多么不近情理,都有人呼为真理,奉为圭臬。大家竞相讨好他。有人给他端来了洗脸水,有人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白面馍馍、腌猪肉献给了他。有的女生在打饭的窗口前对他嫣然一笑,他的铁铲就有些飘忽,三两饭就成了五两。星期天,还有女生偷偷地给他洗洗衣服。在贫穷的乡村中学,炬活得很滋润,很有成就感。不像我们总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有时生病了也没有人给倒碗开水。
炬的学习成绩不好,数学作业总是别人替他写。初中生了,他甚至没有搞清楚,分母相同的分数分子大的值就大。他的作文基本上文理不通,可在台上讲话却口若悬河,雄辩滔滔。这让我明白了口头表达与动笔写作是两回事。他常常在晚上点上油灯学习《毛泽东选集》,看《红旗》杂志,还写了厚厚一本读书笔记。评《水浒》的时候,校长召集全校师生开大会,邀请这所学校唯一读过《水浒传》的一位老师作报告。报告结束的时候,这位老师引用了毛泽东的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话音未落,炬毅然从台下的人群里站起来,振臂高呼:“打倒修正主义分子宋江!毛主席万岁!”同学们见有人呼口号,以为是校方事先安排的,也就齐刷刷地站起来,山呼“打倒”,山呼“万岁”,震耳欲聋的声音,飘出校园,飘往山野。山峁上有一群吃草的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惊了,一阵躁动。
炬曾经严厉地批评过我,原因是我用“铜锤”打了同学东。“铜锤”是学校食堂里蒸的荞面馒头。这种馒头冷却后,硬如铁石,色如古铜,同学们就诙谐地称它“铜锤”。那天下午吃饭,每人两个“铜锤”,一碗白菜汤。我那时肠胃不好,吃了“铜锤”,晚上肚子胀得厉害;不吃吧,又饿得发慌。饭打回来,我坐在宿舍的土炕上,望着眼前的食物浮想联翩,一晃悠,碗里的菜汤就倒在了东的毛毡上。正蹲在地上挥汗成雨、享受“铜锤”的东,见状就火了,他扔了饭碗,跳起来冲我喊:“你他妈为啥不往自己的毡上倒,叫我晚上怎么睡!”我给他道了歉,但他还是不依不饶。三言两语两人就吵了起来。后来就有些失控,互相骂了不堪入耳的脏话。再后来,我就抓起一个“铜锤”砸在了东的头上,东不及还手,就抱住头,疼得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事很快就有人报告了炬。他立即决定,召开全班同学大会。他庄严地站在讲台上,简述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开始批判我:“一个荞面馒头,劳动人民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得到它,你把它当成土块了?当成石头了?你对劳动人民是什么感情?你这样做怀着什么居心?你是王老六(解放前,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大地主)的孝子贤孙,你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你是林彪的孝子贤孙,那里还有半点毛泽东时代中学生的样子!”……那天,他讲了足有一个小时,只讲得声嘶力竭、口沫横飞。末了,他要求每个同学都要表态发言,批判我,并从中吸取教训。大家纷纷发言,谴责我的做法。有人还表态要同我彻底划清界限。和我同桌的一位女生,真的就用尺子量了课桌的长短,从中间用毛笔画了一道线,警告我不能越过这条线。或许她早已有了“划江而治”的想法,这件事终于让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炬还当众宣布,取消我的入团资格。
我想,就事件本身而论,他为什么不抓住打人说事,而选择了不珍惜粮食这个角度?或许来自乡野的孩子,打架斗殴是常事;而糟蹋粮食则更能使问题的性质变得严重,更能击中我的要害。
这样的批判会,不久又开了一次。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上早操,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跑步。女生菊跑着跑着,她的鞋带开了,就走出队列,弯腰系鞋带。跟在后面的男生成,无意瞥了一眼,看见她腰间露出狭窄的一道洁白的皮肤,他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青春时的少男,或许他那时有点耳热心跳,有点想入非非。下操后,吃早饭,黄米饭半生不熟,难以下咽,他想找点佐料,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同桌相好义。不久,这起“偷窥”事件,就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而且细节也被夸大了。这影响了我们作为先进班集体的声誉。炬瞪着眼白想了一会儿,觉得事态严重,需要批判,需要整顿。上午的语文课立即被调到了下午,班会立即召开了。他掏出小红宝书,选学了几段毛主席语录,批判会正式开始。他断言成头脑里存在非无产阶级思想,这个举动基本上是“流氓”行为。试想,早晨起来,红太阳从东方升起,光芒万丈,你不去欣赏、赞美,目光却落在女同学的屁股上,这未免太过分了吧?!在全班同学火力猛攻下,成受不了,哭着跑出教室,到宿舍里用被子蒙上头,饮泣不止。他后来一共检查了十次,才算勉强过关。付出的代价,还有一罐子腌猪肉,语文课代表也被罢免。
炬除了学习《毛选》、开批判会之外,还有什么爱好呢?我没有发现。有一次,晚自习下了,他上厕所去了。我看见他课桌上,有一本摊开的《红旗》杂志。我跑过去一看,《红旗》下面还压着一本《农村赤脚医生实用手册》,感到十分诧异。但又一想,那年月我们常写的一个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有的想去当钢铁工人,有的想去做新型农民,有的想做白衣天使,有的想驾“银鹰”翱翔在祖国的蓝天……他或许是毕业后,想当一名医生吧!也就没有在意。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本书里讲了一些起码的生理常识,在性蒙昧的年代,他或许是偷偷地怀着羞怯和激动,在欣赏男女生理方面的知识。他是否也曾为此浮想联翩,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是否也曾意识到他主持会议批判成的虚伪和可憎?我不知道。但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他刻板、正统的表象背后,还有真实的另一面,只是被他的老练、圆滑遮掩得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我们上高一的时候,是1977年秋天。那时的中国刚刚开始解冻,处在大变革的前夜。蛰虫已多少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报纸上的社论,一些提法已经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我们几个同学聚在宿舍里,一边咀嚼着“铜锤”,一边热烈地讨论着。学校里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学工学农学军的活动少了,课本厚了,一些内容被增加进来,一些内容被删除了。学校的中心工作开始向抓教学质量的方向转变。炬有了失落感,围在他身边的一些同学都忙各自的学习去了,很少有人再去给他端洗脸水,也不见有人把自己的好东西献给他吃了。但他仍时常挥动着拳头,瞪着眼白警告我们:“能什么能,有一天你们还得听我的!”
这一天没有到来,他却出事了。
我们学校的大门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的对面是一块平展展的麦田。那年夏天,雨水充沛,麦子长得特别好,足有半人高。微风吹来,麦浪有如大海的波浪,轻轻地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推向天边,煞是壮观。更有一阵一阵的麦香,飘到校园里,飘到宿舍里,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有一天夜里,班里的两个同学拿着手电在追赶一条跑进校园的狗,手电筒无意中照到了门外的麦田。他们看见,有一片小麦在摇晃,一会儿作倒伏状,一会儿又作起立状。再看周围,都没有什么动静。这两个同学,以为是一只老鹰抓住了一只野兔,正在搏斗,遂兴趣大增,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麦田,他们看见了惊人的一幕。炬正抱着比我们低一级的女生叫秀的,在亲嘴。这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忽然闯进两个人来,这使他俩十分难堪。秀的上衣扣子开着,露出一只洁白的乳房,竟有些挺拔有些丰满。头发已经散乱,脸膛想来也该是绯红的。情急之中,她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炬站起来,请求那两个同学放他一马,一切都好商量。
但是,事情还是败露了。校长把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秀也被校方安排了一名女教师看管了起来,防止她想不开,出个什么事。
第二天,炬就失踪了。当我们回到宿舍时,不见了他的被褥和毛毡。听一位校工说,他悄悄地走了,他已经放弃学业,回乡务农了。
许多年以后,我读美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宠儿》,书中描写塞丝和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黑尔在玉米地里偷情,他们在大晌午钻进玉米地里,以为自己很隐蔽。他们猫在玉米秆中间,什么也看不见,别人却都看得见他们头顶上滚动的玉米穗。那些跳舞的玉米秆把他们交合的消息泄露给了周围的人,谁也没有错过观看玉米田里的这场好戏。黑尔本想给塞丝保密,不料却弄成了公开展览。
这让我想起炬,想起他在小麦田里的风流韵事,想起他的弃学务农。他或许没有必要那样处理问题。青春时期,偶有过失,在今天看来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那时的教育和环境,在他的心里形成一种情结,或者简直是老茧,无法化解,让他觉得无脸见人。曾经风云一时的他,就选择了黯然离开。
这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没有见到他。
几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我接待了上级业务部门的一位领导。酒后,他提出要到足浴城去泡脚,我只好带他去了县城的一家足浴城。落座后,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给我端来了一盆中药浴足水。进行中,我和她聊了起来。我注意到了她的脸膛、额头隐隐约约和一个人很像。后经询问,她告诉我她的出生地,她的父亲竟然是炬。我听了不由得一阵惊慌,这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小姑娘浓妆艳抹,涂红的指甲足有一寸长。眼睛忽闪闪地向客人抛来媚眼,但目光里也透着聪颖,透着迷惘。记得她还说了一些挑逗的话。末了,她要留电话号码给我,还说:“叔叔,如果你闷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愿意陪陪你!”
我听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吓”得落荒而逃。炬难道同意或默许他的亲生女儿从事这种职业吗?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