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蒋王朝就更懒了，下了班，吃了饭，不洗碗，不洗脸，不洗脚，倒头就睡。这被子一年四季不洗，鞋子臭得蟑螂都怕，屋子里连老鼠都稀少。师傅就急了。师傅说你咋这懒了哩，是不是少了颗腰子的缘故？就给他爹妈说了。朱聋子说这伢是失恋哩，肯定是失恋，革命的朝气就没有了。
父母都在船上，与这个社会完全不相干，认识的全是浪花。就给朱聋子说：朱师傅，拜托你给咱孩儿说个亲吧，我们的儿子就是您的儿子，以后，我们的孙子也就是您的孙子。朱铁匠说，我乡下倒是蛮多亲戚的，留个心眼去问问。可王朝是城里户口，就怕他瞧不上乡下人呢。蒋王朝父母说，现在还讲什么户口不户口，乡下比城里还富些，再则，我们王朝就这个样子，又长得黑，掉了一个腰子，过去还让他爹打断过腿，没啥条件，只要看着周正就行哩。朱铁匠说，是这咧，你这一解说我就心里有底谱儿了。
这么，还真的说到了一个女孩，是朱铁匠的表侄女，跟蒋王朝一年生的。朱铁匠就拿来了一张这女孩的照片，给蒋王朝父母过目。蒋王朝父母一看，蛮标致呀，不错呀，有模有样，一看就是个能干女孩。又听说她父母年纪不大，只有一个弟弟，已是修摩托车的师傅了，在镇上开了个修理店。这女孩在广州打过一年工，现在在家，准备到县城来找个事做的。人家家里有五亩多田，有一口大鱼塘，有一亩多田的橘子，每年养的鱼可卖几千块，橘子也是几千块，还每年养几口大猪，基本没有负担。家境又好，人又有样儿。就跟蒋王朝说，见个面看看。蒋王朝没有兴趣，说要见面你们见去。
这伢犟，他的肥娘铁了心要这门亲事，就提了些礼物去了，说是路过，主要是想探探虚实，到底是否如朱师傅说的，也看看女伢的真模样。一看，比照片上的还经看，皮肤好得不得了，一把捏得出水来。这不就改良蒋家的品种了！女孩知书达理，高中毕业咧，没哪一样比蒋王朝差的，就只没有城市户口。肥娘回来给他爹说，那可真是不错，有山有水，人家家里也是楼房，在村里是绝对殷实人家，女孩父母身体好，都是能干飒辣人，家里还有摩托，对人又热情。乡下就是好啊，空气好，山青水秀，还有一个大鱼塘，咱们在水上一辈子，岸上一寸土地一间房子也没有。以后，跟他们结了亲家，就住到他们那儿去嘛，那可是养老的好地方，天天钓鱼都行。
可蒋王朝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
僵了半年，碰上了虾咪咪，这才让他答应了师傅和父母的请求。
——虾咪咪从广东回来了，说是变性去的，拿着两三万块钱，根本不够。有人传虾咪咪在手术台上，刚割了半条肉鸡，医生一问他的资金，就说不行，跟你割了不能挖女性器官，你不男不女，多痛苦呀，就给他把肉鸡缝上了——如今虾咪咪的肉鸡上伤痕累累。虾咪咪回来就给蒋王朝说，他看见了五多。说五多在广州哪干正经事，就是当小姐，卖逼。蒋王朝不信，说你这是胡说，诬蔑。虾咪咪发毒誓说：我说了假话不得好死！
蒋王朝还是不信，或者说将信将疑，师傅就催，说秋天了咧，不去乡下钓鱼？是好是歹你看看，又没哪个逼你，改革开放，自由万岁。
这就要说到这年古历十月初十这一天了，师傅算了个吉日，就与蒋王朝换洗一新，去乡下相亲了。两个人都穿皮鞋，两个人都把鼻子里的煤灰挖干净，两个人都戴上了新帽子，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师一徒，一前一后，提着超市买来的大红礼盒、旺旺雪饼，清晨就出发了。
搭了车，还得走路，路是乡间路，路上全是风光。
有山，山上修竹茂林，红黄陈杂，朝气蓬勃。一些田坂丘陵上到处是成熟的橘子，一树树挂得枝头欲断，密密麻麻，有的树下还掉落了一地。苞谷一个个胳膊粗，全包在衣壳子里，煞是好看。向日葵脸盘圆溜溜的，亮在太阳底下。田坂里稻谷也熟了咧，稻谷金黄一片，丰收在望。牛在悠闲地吃草，东一头，西一头，青草黄牛，这牛不是那杀牛场的牛，这牛才过的是生活，那牛是在地狱。敢情杀牛巷是个地狱啊。这些牛，或站或卧，真是幸福安详，无忧无扰啊！这天，这地，这水塘鱼在游咧，鸭在叫咧，鸡在到处斗殴咧。还有村狗，见人叫几声，又不叫了，看天，吐着舌头好安逸。全是休闲店，这乡村处处休闲店，人畜都在休闲，干活的农人也是休闲一样地干活，还有晒太阳的老人，玩泥巴的小伢，在屋场上端出桌子打麻将的人也是休闲。这麻将打得清风悠悠，天高地阔，哪像城里的麻将室，人们局促在小窝里，拼命吸烟，烟又出不去，烟雾腾腾，人一进去就要闭气，不中风几个人才怪哩！这乡下打麻将就不存在了，安静得很，空气极佳。还有村庄房舍，也错落有致，不像城里那么挤，都有一定间隔，一个大屋场，还有菜地，有篱笆。蒋王朝哪里来过这样的乡下，过去在船上，还小，后来在学校，住船业社那鬼屋，再后来打铁，除了煤灰就是师傅的梦话，看到的全是污浊，全是垃圾，全是大便，这才是清凉世界啊，这才是广阔天地啊！
心情不错，进了未来丈人丈母娘的屋，还是蛮新奇。那女伢就出来了，就落落大方给他们倒茶，喊朱聋子伯伯。就不喊他。朱聋子师傅说，按生辰你大他一个月，喊王朝哥还是弟都不好喊，那就不喊，嘿嘿嘿嘿。朱师傅多话哩。
未来的丈人说正请人在摘橘子，问他们钓不钓鱼？鱼已经用麻罩罩了几条来了，作中午的佳肴，未来的丈母娘又去捉鸡，杀。杀了，未来的老婆叫玲子的就帮她娘去厨房忙了。
“今天我徒弟高兴哩，你看他在笑。跟了我三年，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师傅给蒋王朝的未来丈人说。
蒋王朝哪里是在笑，笑是在笑，是见了那些辣椒笑。辣椒肥大，一个个串挂在墙上，蒋王朝就想，这些辣椒可以做雪人的红鼻子。前一天他梦见了大雪，跟五多在河滩上堆雪人，用的就是辣椒做红鼻子。雪人鼻子冻得通红的，寒号鸟说，冻死我了，冻死我了，我要做窝。后来五多把红鼻子摘了，放进牛杂碎火锅里，一下子吃了，辣得呵哧呵哧，寒号鸟说，辣死我了，辣死我了，我要结婚，我要生崽……是这么，蒋王朝这么想，才笑的。
蒋王朝会过神来了，回到现实，坐在堂屋的桌子前，师傅问他钓鱼不？蒋王朝不置可否，师傅就跟他的表弟也就是蒋王朝未来的丈人出去了，就说不钓也可坐坐休息等饭吃，我去看看。就是去商量事情去了。师傅说这里是他老家，其实没有家，是一个人，老鳏夫，没有后人。
蒋王朝无事可做，肚子咕咕叫，本来不抽烟的，见桌上放的那包红金龙香烟，便拿过来，又不抽，就套烟，像有些烟瘾大的人，一支一支将烟套接起来。他发现技术不错，套接了五支。五支也没掐过滤嘴。船业社有个人，掐过滤嘴套接了抽的，一次套接三支，说过滤嘴没烟味，抽得不过瘾。就是这样，蒋王朝套接了五支差不多一尺长。一尺长的烟还能抬起来，抬起来就栽在了嘴里，做抽状。恰好未来的丈人这时进屋来拿东西，见他咂着烟在嘴里，还没点燃，就殷情掏出打火机对他说：“抽，抽，来——”火机就揿燃了。
蒋王朝“嗯嗯”地就把烟抬过去，一尺多长的烟，未来丈人竟给他点燃了，看他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口。烟栽在嘴上，像一根轮船上的烟囱。
这不是玩杂技么？未来的丈人看他抽着，他旁若无人，自个仰起脑壳，抽他的加长烟。这未来丈人就出去，抓住朱铁匠说：
“表哥，小蒋是么样搞的，这大的烟瘾？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要烧完撒！”
朱铁匠问得糊涂了，说：“王朝不抽烟的呀。”
“这么长的烟，”朱铁匠表弟做了一个比划，“这门婚事我不干了！坚决不干了。”
“莫反悔哪老表！”朱铁匠说。
“我反鸡巴悔，八字没一撇咧。这小子还左一个不同意右一个不同意，原来是个烟鬼咧。表哥，你可莫把你侄女往火坑里推！”
“我徒弟王朝他可是个好人了，老实人，不烟不酒，不要冤枉他。”
朱铁匠正在钓鱼，有鱼咬钩，又不想走，急了，说：
“真没有的事。你莫搞冤假错案。”
“不信你去瞧瞧，我说了假话不！”
朱铁匠好不愿意放下钓竿，进了屋一瞧，果然，这个徒弟正在吞云吐雾抽那支一尺长的烟哩！
“放下，王朝！”
蒋王朝正抽在自己的意境里，忽听师傅一声断喝，并打下了自己嘴里的烟。烟火落了一地。
“么事撒，肚子饿，不抽点烟难受咧。”他空了嘴巴嘟囔说。
“差点醒黄了，王朝啊王朝，你不争气啊！”朱铁匠就把蒋王朝拉出来了，让他看看未来老婆家的前水后山环境。又把他拉到一个土墙小屋里，是个杂物间，拉开门来，是一口棺材。师傅说：
“我把钱给他们帮我打的。以后我百年归山，就是归这里，老家咧。我不想火葬，烧得疼哩。我死了，你可要把老子偷偷送回来，我这个都备好了，只差自己给自己打棺钉了。”
蒋王朝直直地去看师傅。师傅背驼了，头发掉光了，人老了，日落西山了。他惊异地看着师傅，看着这个单身老头，好凄凉。他鼻头一阵发酸，痒痒的，眼泪差一点掉了出来。望着那用稻草盖着的棺材，看着这个对自己最后睡下的东西指指点点的人，心里好不是滋味。
吃着饭时，又听未来的丈母娘说玲子在广州做一年钱没赚到，看着玲子白净的脸上长了几颗骚痘子，想到在广州不就是做小姐，做小姐不就是得性病，这骚痘子不就是性病么？骚痘子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很痒，这女的……
回去在车上，师傅说你那几根烟，差一点毁了一门好亲事，玲子瞧不瞧得中撒？人家强过你一万倍，你还是个半残身子咧，挑精选肥的，快定下来，我等着喝喜酒。
他没决定，那边却不同意了。一问，就是说蒋王朝抽烟厉害。玲子的爹怎么也不同意。说他不抽烟，骗得过我，脸都熏黑了。师傅为这事又回去过一次，强力解释，还代蒋王朝赔罪买了两瓶十年白云边陈酿。说这孩子天生的黑皮，在船上长大的，从小晒成这样的，也不影响后代。如果他真是抽烟，我说了谎诳了你们，你们以后不埋我，行吧？我还指望你们以后逢年过节给我烧点纸的呢，我骗你们！
那边好歹说通了，这边蒋王朝却不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