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华灯初上，街灯车灯霓虹灯在渐暗的夜色里流光溢彩。街上的行人，在我身边向左走，向右走，近在眼前擦肩的身体都已开始影影绰绰。行色匆匆的步履中，没有人看我一眼，没有人为我驻足。这是车站走过来不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长沙的什么路，也不知道接下来我应该往哪里去。我缩在路边广告杆下，广告杆上做着一个灯箱广告。远处，越过层层的高楼，长沙卷烟厂的霓虹灯在半空中闪闪烁烁，或许是厂地，或许只是广告牌。长沙产的烟我是知道的，先是白沙，再是芙蓉王，它们让男人迷恋的烟尘覆盖了我的城市，还有其它的省市。长沙当时没有快乐大本营，没有超女快男，对长沙所有的印象，也仅仅来自于男人手指间长沙的烟。就是这一点微薄的并没有实质的靠近，那几个字像我内心溢流出的一点点火花，它支撑我站在这个陌生的他乡城市。
初春的夜风有些寒，我紧了紧衣，依然抵御不了从内心升腾起的凉意，孤独就这样无所顾忌掠夺我的身体。我开始想念男友温暖的怀抱，想念我把手埋他手心的默契。每一次我和他闹别扭，我就忍不住想逃离，想消失。越是爱，越是有一种想挣脱的欲望，无休止的纠结折腾，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麻醉自己对他的爱。也许爱，就像一只刺猥，靠近就会刺痛，远了又无法取暖，只能相互折磨却又彼此需要。青春年少真是好，不需要懂宽容和忍让，有的是时间来挥霍来浪费，有的是精力来放弃和追逐。而每一次我带着悲凉的心情远走几天，却都是以无法控制的想念，柔情似水的回到他的身边。我是那么容易伤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多疼疼我呢？我狠狠踢踢广告杆，脚尖一阵生疼，眼眶禁不住模糊了夜的黑。
你是湖北来的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当我抬起头，确切地说，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站在我的身边，高高的个，有型的脸，让人一眼就有一种想依赖的欲望。一种身在异地渴求帮助的迫切让我不由得连连点头。
让你久等了，我误了车迟了一个小时，对不起，我们走吧。男孩子不由分说，用手扶着我背上的背包，暗示我朝左转，我的头正好落在他的肩下，我们像一对在夜幕中赶路的情侣，朝我不为所知的地方走去。我一瞬间明白过来，他是认错我了，他是在找一个从湖北来的女孩子，但那个女孩子一定不是我。我害怕异地的孤独，黑暗，与无穷的陌生带来的心理恐惧，不如，将错就错吧。
我说，你是谁？是好人吗？他说，我是他的未来的女婿，当然是好人。我说，他是谁？他说，他是我爸啊，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啊。我说，到哪里去啊？他说，我家在株洲啊，我爸没有给你说吗？我说，那么株洲又在哪里？他说，不远，离长沙百公里吧，不到一小时就到了。
我们就这样一问一答，坐上往株洲的晚班车。我从湖北的某城抵达长沙，在车上折腾了一夜一天，确实是身心疲惫，身子挨着坐垫，稳稳挨在他的身边，一阵倦意袭来。我不再说话，也不想追问我应该和他嘴里说的爸爸是什么关系，我说，我想睡会。他说，你睡吧，到了我喊你。我说，你是真的好人呢。他说，你还是一个孩子呢，对陌生人一点设防都没有，心里纯净得没有一点尘埃，跑这么远，唉。他的一声叹息，我一激凌，所有睡意全消了。
我盯着他，你刚才说什么？他说，我没说什么啊，我只说你是我接待的这多的女孩子中，最年轻，长得最靓，最有气质的一个。我接他的话反问一句，也是最傻的一个吧。他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
到了株洲，到了我更为陌生的一个地方，跟着男孩子东拐拐西弯弯，在一条昏暗的小街的一个门店停下来。男孩子交待我，千万不要给我爸爸说，我对你说了什么。
我见到了男孩子嘴里的爸爸，一个约四十岁左右，看去挺精干的男人，个不高，精瘦精瘦，他见到我的一瞬间，眼晴倏然一亮，射出的火苗扫过我局促不安的每一个细胞。他搓搓手，伸过来，说，我姓李，你叫我老李就行了。我没伸出手，我说，我叫青青，青草的青。老李说，青青，满好听的，名如其人。
老李招呼我和男孩子坐下，然后介绍从里屋闷头走出来的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说，那是我女儿。指指男孩子，那是我女婿。
我望着女孩子，女孩子迅速扫了一眼，眼帘就拉下了。我低低说，你好。
女孩子没有回答我的话，坐下来，一个人端起桌上的饭，开始自顾自吃起来。老李尴尬地说，青青，别介意，我女儿是这脾气，她妈去世的早，被我宠成了这样。
女孩子啪地一下，丢掉手中的筷子，你烦不烦啊？然后，起身，站起来，头不小心撞到了低低的吊灯，灯光晃动起来，我们的影子像小时候在老家看的皮影戏是的人物一样，如梦如幻般，女孩子在我一愣一愣的出神中转身进了里屋。
来，来，青青，让她去。累了一天，你多吃。老李把饭碗塞到我的手中，给我夹了好多的菜，说，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泰国米饭，这鱼这蔬菜这煲，都是我专为你做的。
灯影下，老李近距离一张讨好的笑容，褶褶皱皱，像我年轻时的父亲。我慢慢拨着碗里的饭，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想哭，却没有理由，想说，却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人。突然，我好想好想，我在湖北的男友，我为我的任性突然好后悔，想到他，所有的眼泪都找到了理由，哗啦啦地默默全流了出来。
老李在一边慌了手脚。
整个晚上我不敢合眼，虽然我很累很累。我盯着黑暗中的吊了顶的隐隐约约蓝色的花板，耳朵却支起一直紧张注意着门边。门旁边隔着的一间房，应该住着老李，或者他的女儿。捂着散发着陌生气息的被子，我想念和男友拱在被子里相拥的热烈，想念他的暖暖的鼻息，我不知道我这样将错就错，会走到哪一步，我为未知的明天，有丝丝的恐惧。
在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熬不住，居然很好地睡了过去。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老李问我出不出去走走？我说，不用。我们就这样坐坐吧。在我住的房里，我们隔着一个小圆桌，依桌而坐。
老李问我湖北黄石好不好，问我工作的厂里郊益如何。我说，我不是黄石，我也不是工厂的，我是另外地市级的，从事文字工作。老李看我的眼神有一瞬间是狐疑的，但一扫而过，他满面笑容说，从事文字工作好啊，以后，你来了株洲，还想上班，我把你弄到报社去上班。我说，为什么我要到株洲上班呢？我还要回去的。
面对老李那双真诚的眼神，我想我不能再瞒下去了，我说，老李，我不是你要接的女孩子，然后我原原本本讲了始末。我和男友吵架，想出门去走走。到火车站遇到去武昌的火车，坐了一夜到武昌。清早出武昌火车站，正好遇上了慢慢启动到长沙的车售票员在吆喝，到长沙快走！看到我，那个女的问，是不是到长沙啊？马上走的。就那么一念之差，我就坐上了到长沙的车。不巧的是，车走到岳阳，车抛锚，到达长沙已是暮色时分了，然后遇到了那个男孩子。
我说，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老李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我要接的女孩子，但你是我征婚中所有女孩子中最让我喜欢的，至少，你不是冲我的钱来的。我是真的喜欢你，青青，你能留下来吗？你看，我这套房子，四间房，前面做建材生意，百万家财，可以全是你的。我说，我不能，我在湖北有男友的，我们虽然现在不富裕，但我们有知识，有爱情，有很好的未来，我只是和他吵架而已，并没有分手。
老李并不是一个会表达的情感的人，也懂情感是不可以勉强的。我说不行，他没再追问，找来几本书，让我看，他去火车站给我买回程的票。
手攥着广州——宜昌的火车票，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等着进站。这已是第三天上午。老李从家里带来了一个小板凳，说是只买到了站票，让我把板凳带到车上去坐。我为他的细心很感动。或者说我不能猜度他只给我买了站票，能够给我买，我的内心已满是感激。我说，老李，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老李说，因为，青青是我难得见到的一个真诚的、纯情的、对人没有坏心的女孩子。我说，你人好，会找好一个好伴侣的。老李苦笑，青青都不愿为老李留下来，谁还能为老李停留？
排队检票了，老李站在我身边，眼神忧郁，跟着我一步步走向站口。很快，我就要与老李说再见了，这一别，也许就会是永别。想着这些，我心里酸酸的，老李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在老天，在不对的时间，让不对的两个人突然相遇，必然分开。我挤出排队，和老李站到一排，我说，我多陪你呆一会，我到最后检票。老李突然把我掰到他的胸前，他双手抓住我双臂，死死盯着我，青青，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能不能为我留下来？我的所有财富都是你的！我那么近盯着沧桑的脸真诚祈盼的男人，眼里蓄满泪水，定定地摇头，我说，老李，我有财富没有爱，我会死掉的。你要明白，你我不过是彼此的过客。我们不能执手，就相忘株洲吧。老李放开我的双臂，不再看我，他略低着的头顶已有几丝白发。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双手环腰抱住老李，耳语般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旅程，谢谢你，让青青完整回家。在我心里，你是父亲般的慈爱，这份恩情我会铭记一生。止不住的泪水打湿了老李的前襟。
我是最后一个端着小板凳走进站口，而老李，站在离站口最近的位置目送我，一只手举起，踮着脚，嘴里喊着，青青，你不是终点站，记得到JM就要下站。多年后，我自驾车到湖南长沙，这座城的规模和经济虽然在二线城市里算不上佼佼者，最明显的差距在房子的价格上，但它的文化产业风声水起，其它同类城市已无法相比。从荆州，走石门，到张家界，经常德，到达长沙，到岳麓书院，到湘潭毛泽东故居，绕了一大圈，却独独不敢再去株洲。不再重温，并不是忘记，而是不敢触摸一段记忆，有些记忆注定是要随着时间逝去一起埋藏的。老李最后告别的样子，一直，一直定格在我21岁的青春岁月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