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学校里发生了很多事,王小磊就没去宏维那边。
首先是忙于迎接教育局的检查。检查通过后,学校宴请检查组一行,席间胡校长带头敬酒,轮到王小磊敬酒时,她却一动不动,也不说什么,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王小磊从不粘酒,同事们知道,校领导也知道,连教育局的人都知道,总之,凡是跟她一起吃过饭的人都知道。有好事者问过她原因,她要么不说,就么就说喝酒之后身体有反应。婚后的一个春节,在周儒家里吃年饭,大家都提倡喝点酒。那天,连孩子都端了杯子,唯独王小磊是个例外。周儒有点不高兴,晚上问她到底是么原因,她半天不吱声,后来经过周儒的反复追问,她才说了实情,只要一粘酒,她的乳房上就会长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子,而且痒得要命。
看到王小磊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教育局林局长突然开起了玩笑:“王校长,我敬你一杯,行不行?”
“你就是拿钱奖我一杯都不行。”王小磊扭头去了卫生间,半天才出来。
在王小磊看来,现实生活中,许多酒是可以不喝的,许多话也是可以不说的。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弄明白,有些事情,很简单的事情,明明是可以不喝酒就能解决的,结果却非得喝倒几个人不可,非得喝到脸红脖子粗不可。比如学校里的这次检查,教育局来的人,检查过后,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胡校长却硬是要留他们吃了午饭再走,有这个必要吗?王小磊认为,一点必要都没有。
幸亏胡校长及时圆场,主动倒了三杯白酒,随后一口气喝了下去,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接下来就是重点班招生。那天上午,王小磊接到胡燕的电话,她说她儿子张小楚死活要到重点班,没办法,只好请老同学帮帮忙。王小磊也没明确拒绝,她说学校里有明文规定,而且规定是她亲手制定的,能不能帮上忙,现在还说不好,不过无论如何,她会尽最大努力去办的。胡燕一听,似乎有些不高兴:“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昔日张楚对你那么好……现在又住在一个小区里,好歹是个邻居,这忙无论如何你得帮呀!实在不行,就花钱呗,花多少钱,算数!”胡燕最后甚至还说,如今这社会,只要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王小磊一听,老着脸,将手机扔在办公桌上,胡燕在电话里说个不停,最后她自己挂掉了。
整个上午,王小磊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完全坐不下来。她朝宏维那边瞧了瞧,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如何,想过去看看,又怕学校里临时有事,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
下午上班没过一会儿,胡校长突然来了电话,让她去一趟他的办公室。老胡捏着几张条子,像讨债似的,坐在那里,等着王小磊的到来。
“一共是四张条子,其中还有一张,是你同学张楚的儿子张小楚的,市长亲自作的批示,来头不小呀!这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呀,现在的那些老板,真是神通广大,什么都难不倒他们……”胡校长无可奈何地说,“刚才张老板亲自把条子送过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送给你,他说他没有你的电话。”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一把手,我听你的。”王小磊翻着条子,平静地说。
“你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你得有个意见。”胡校长说,“该挑的担子得挑呀,该背的锅得背呀!”
“我的意见就在方案里。”王小磊直截了当地说。她又红了脸色,望着窗外,那边就是宏维小区的方向,她又想起了那两块花砖,“我这个人做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就是把原则放在第一位……这一点,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那你说怎么办?”胡校长指了指桌上的条子。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既然这样,我说个意见。”胡校长重新拿起条子,“四张条子四个学生,不管是市长批的,还是局长批的,统一安排参加考试。到时候,你们从中做做手脚,阅卷的时候,稍微留个心,反正就是确保这四个孩子进去……你那个同学张……张楚不是很有钱吗?你跟他言语一声,让他给学校赞助几万块钱。你看行不行?”
“行呀!”王小磊说完,掉头出了校长办公室,然后去了宏维。
昨天早上上班之前,她抱着两块换回的花砖去了一趟新房子,当时泥工师傅还没有来。两天时间过去了,那两块花砖应该贴好了吧。
进门时,她故意没按门铃,正准备掏出钥匙塞进锁孔里,结果门开了。
“你把我吓了一跳!”王小磊双手按住胸口,嘴上喘着粗气。
“对不起呀!”邹师傅盯着她的眼睛,“我在卫生间里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你的脚步声好重,跟我爱人一样……第一天跟你一起上楼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是不是呀?”王小磊瞧了瞧他的工作服,衣服上的胸口处有个标致,一对男女举起拳头,嘴上表现出呐喊的样子。王小磊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随后,她来到卫生间,墙砖已经贴到吊顶的位置了,在灯光的映照下,整个卫生间显得特别亮堂和富丽。
“花砖呢?”她环顾了一下卫生间,“那两块花砖呢?怎么没有贴上去呀?”
“你没看我留了位置吗?”邹师傅翘了翘嘴巴,“我想等你来贴……”
“为什么呀?”她盯着卫生间里的脚盆,那两块花砖就泡在清水里,砖上的女人画像若影若现。
“我怕我贴不好,你不满意……”泥工师傅说。
“你爱人干什么的?”王小磊从脚盆里拿出一块花砖,将水滴净,准备交给他,“你爱人肯定很漂亮吧?”
“她去年去世了。”邹师傅捏着泥刀,对着花砖吹了一口气,从灰桶里刮起一坨泥灰,娴熟地糊在砖沿上,“她长得还不错,是我家乡一带最好看的……不过,这也是我们那里的人说的,看得多了,我倒觉得长得很一般。”
“原来这样!”王小磊直盯着泥工师傅,只见他将花砖轻轻地按在空出的墙面上,然后捏起拳头,对着砖的四周,熟练地敲打起来。
“怎么会……她怎么去世了呢?她多大呀?”她又说。
“她死的时候刚满三十一岁,我大她整整十岁。”邹师傅吹起了口哨,然后倒退一步,盯着墙上的花砖。接下来,他又走上前去,用泥刀将它揭起来,刮掉上头的泥灰。“墙面有点不平,一般人看不出来……”他将花砖重新交给王小磊,然后反捏着泥刀,用刀柄对着墙壁轻轻地錾着。这时,一些小颗粒的墙土簌簌地掉落下来,墙面上立即蒙上一层灰尘。
接下来,他对着墙壁吹了吹,又拍了拍工作服,然后重新要过王小磊手上的花砖,将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命。”邹师傅又说起了他的妻子,“这是命,没办法的事情,过去我不相信命,现在我相信了。”说完,他将泥刀伸进泥桶里,使劲地搅拌起来,然后突然抬起头,快速地扫了一眼王小磊的上半身,“你还别说,我老婆跟你长得还真是有点像……不过,你是城里人,你比她洋气。”
“是不是呀?”王小磊笑了起来,“她得的是什么病呀?”
“乳腺癌。”邹师傅背对着王小磊,蹲了下来。他将泥刀轻轻地转动着灰桶里的水泥和水,“她在医院里住了半年,死活不让那个男医生碰她,她到死都不肯割掉乳房……”邹师傅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吹起了口哨,那样子就像是在说别人的妻子,“她要是听医生的话,割掉乳房,至少还可以多活两年……她的脾气倔得很,比我还倔!”
他搅拌好泥灰后,随即接过王小磊递来的第二块花砖。他将它准确地按在墙壁上,随后又开始举起拳头进行敲击。
一会儿,他突然感觉到背后没人了,他掉过头去瞧了瞧,果然王小磊已经离开了卫生间。
这时候,她已经站在阳台上。屋外刺耳的拉锯声和打击声,陡然间涌进屋里。他盯着她的背影瞧了瞧,然后又吹起了口哨。
后来,她迅速返回到了卫生间。这时,两块花砖已经完全贴好了。
“怎么样?”他瞥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红红的,眼睛有些湿润,手上捏着一块纸巾。“还满意吧?如果你不满意,我可以重来,直到你满意为止。”他蹲在地上,夹着烟,捂着嘴巴狠狠地吸了一口。
“挺好!”王小磊随意扫了一眼花砖,苦笑了一下。她突然感觉到花砖的问题不是那么重要了。她瞥了瞥他红红的耳朵,又瞧了瞧他的裤子,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裤子上头粘着一些泥灰,她连忙走过去,蹲了下来,将它拍干净:
“周师傅,你家里要是有什么要洗的,就带过来……我帮你洗,别客气,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