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生被掐几次人中后醒来了。
兰花婆婆双手合十,叫了声,我的菩萨,谢天谢地。马上又给惠生灌进几口糖水。惠生吞下一口又吐出。兰花婆婆骂道,孽障,整死人哦。惠生闭上嘴唇,眼神闪过一丝惶然。
惠生怕啊,这次被吓坏了。秦屠夫松懈下来的语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双手交合,来回搓着烟叶。
坏了?兰花婆婆放下碗勺,捧起惠生脑袋仔细看,又抬起右手轻轻抚摩额前的伤口。额头肿得老高,没有皮遮盖的血肉,新鲜又令人疼惜。兰花婆婆问,疼吗?婆婆给你吹气。兰花婆婆撮起嘴唇,朝着惠生额头吹气。惠生垂着眼睑,朝后退,冒出一个字,疼。
这是惠生除了“爷爷婆婆”发音外,最早说的话。
兰花婆婆的手僵持在半空,她想骂孽障却似乎忘记,想说什么也忘记,只是呆愣着,望着惠生不动。须臾,又醒悟过来,拉住惠生,继续朝他额头噗噗地吹气。惠生拼命挣脱,又哭喊出一个字,疼。
你呀,放了他吧,额头都肿成馒头了,又摸又吹地,他能不疼?秦屠夫丢了烟叶,抱住惠生。惠生坐在秦屠夫腿子上,放声哭起来。
哟,得风还是雨了,谁娇你?孽障,再哭,看我怎么打你屁股。兰花婆婆做了打屁股的假动作。惠生抱紧秦屠夫。
他疼还不哭?他又不是傻子,唉,你,你……再伸手,菩萨也不要你谢了。秦屠夫抱起惠生走进了堂屋。兰花婆婆举起的右手又僵持在半空,她看了看,重重地放下。一阵风来,槐花摇落一地,几瓣悠悠地飘到兰花婆婆脚前。兰花婆婆想,我干嘛站着?于是,赌气坐在秦屠夫刚才搓烟叶的椅子上。胡思乱想一阵后,提高嗓门喊:孽障。
惠生还是没有如往常样跑出来。兰花婆婆换了一个坐姿,再次喊道:孽障,婆婆给你杀鸡熬汤喝。兰花婆婆竖起耳朵,只听见刚才自己的喊声在耳际边寂寥地走过。
下午时,兰花婆婆故意响咚咚地收拾包袱。惠生望望,马上掉转开眼神,赖着秦屠夫不放。秦屠夫抱着惠生钻进后院果林。
兰花婆婆挎上包袱出门了。她满腹心事,觉得胸口被堵塞得沉重如铁。她该回到娘家的羊子庙,去找羊子诉说。羊子是兰花婆婆娘家的先人,杀富济贫,声名威震荆楚,被官府不容,他隐蔽到长江中心的洲岛上,办起私塾,春风化雨教育后人。当地百姓修建了一座小庙宇,供奉着羊子塑像纪念他。羊子虽早不在人世却又在庙宇不曾离去。洲岛百姓逢遇难解之事,问问羊子,跟羊子说说,心胸块垒梗塞必得化解。
兰花婆婆要跟羊子说的事情太多了。谢良子,秦农历,惠生,放下屠刀意图成佛的秦屠夫,还有一直在外工作的大儿子秦稼穑,甚至屋前檐后的鸡鸭牲畜和一地庄稼果树……这些年,想想,竟一路走过了,有好多年不去羊子庙,没有问羊子了。仿佛,兰花婆婆没有什么难解心曲,仿佛诸事顺利,仿佛一把老骨头活成了菩萨。兰花婆婆嘘唏不已。
第三天傍晚时,兰花婆婆回家了。她人刚在菜园篱笆前闪现,惠生就拱起脑袋嗷了声,兰花婆婆哼哼两声,喊道:孽障。
惠生仰着脖子看。兰花婆婆并没有听到意想中的“婆婆”呼喊,相反,她看见惠生扭过脑袋,喊着爷爷。秦屠夫走出来,耷拉着满脸的菊花皱纹,右拳头放在胸口,左手抱起惠生,代惠生说,婆婆回来啦,婆婆精气神好得很,沾了菩萨的仙气,看来羊子跟你说好话了。
兰花婆婆进门放下包袱,掏出一袋牛奶,递给惠生。惠生欢天喜地接过。兰花婆婆呵斥道——孽障,喊婆婆啊。惠生怔了怔,仰起脑袋,喊了声“婆”。兰花婆婆惊奇地发现,惠生额头的肿块消了。她双手合十,抱在胸前,自语道,羊子,你真守信啊,我再给你作揖行谢了。说罢,闭目弓腰颔首。
惠生觉得好玩,双手抱住牛奶盒放在胸前,也弓腰颔首作揖。
秦屠夫哈哈地笑出了声,夸奖惠生有慧根。惠生得到爷爷鼓励,越发使劲,再三颔首作揖。秦屠夫不厌其烦地告诫惠生,是为羊子祈福啊,羊子才顾念惠生。
再一年秋天,后院果林红黄璀璨如霞时,谢良子和秦农历回老家了。兰花婆婆无法履行秋后算账的诺言。谢良子已经病入膏肓,整个身子骨如纸样单薄,双臂似与上身长在一起,不能分隔。
兰花婆婆板着脸,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秦农历把兰花婆婆拉在一边说,你们好生对待她吧,她已经快死了,又不甘心,想看看惠生,就回家了。
兰花婆婆瞪起眼睛,气鼓鼓地问,这么说,她是专门回我们这里死的?
秦农历没有做声。
这个女子……真是不要脸皮啊。兰花婆婆骂道。
你不要骂她了,她是真心把你们当父母的,她……呵,她的父母兄妹不要她了,以前的朋友也不认她了,她有什么错呢?都是为了活命啊,她怀上惠生,本可以打掉的,可是她舍不得,就留了下来,后来遇到我,是我要娶她的……你说,惠生是不是乖孩子,值不值得去疼爱……秦农历说着,语无伦次地。兰花婆婆瞪着双眼听。
秦农历停顿时,兰花婆婆凶狠着声调重复:我们这里又不是坟场,她来死,终归不要脸。
如果是我……农历停顿下,又接着说,我有什么意外,就是死在外面,你们也会寻回来的,因为你们不想要我孤单无依,是不是?谢良子就是想,好好看着惠生守着他,她才要回家的,她是认定你们,你们会给她一块地的。
兰花婆婆没有话说了。先杀了鸡熬汤,后要秦屠夫去江边买来新鲜的肥鱼打起鱼糕,又宰了鸭做起老鸭汤,她把全部心思放在过年般的吃食上。惠生高兴得跑前跑后,看着谢良子满脸都是笑容地吃喝,会凑上前亲热,任凭谢良子亲吻抚摩。
孽障。兰花婆婆喊道。看见没有反应,立马提高声调,尖锐起嗓门喊,孽障,你没有长耳朵啊?婆婆喊你,你还不理?
惠生被谢良子推出来,并不看兰花婆婆。兰花婆婆捉住惠生双手,严厉叮嘱,你不要跑她那里去,她到处是病,会传染你的。
惠生看着兰花婆婆,满眼茫然。兰花婆婆凶起脸庞,说,她要死了,浑身都坏了,挨不得,你再不听话,我揍你屁股。
秦农历跑出来,拉兰花婆婆一边,又劝说,谢良子只是肿瘤,椎体肿瘤,并不是传染病,惠生亲近他妈是正理,你别管了。
兰花婆婆突然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嘶哑着嗓门说,不行就不行,惠生病不得。
谢良子笑眯眯地,早晚都在后院果林走一遭,四处张望,看橘子、柿子从枝头跌落,看果林的颜色一天天黯淡。她使劲地嗅鼻子,张开嘴巴大口呼吸。有时坐在一棵大柿子树下,抓起一把衰草盖在腿子上。
终于,果林完全虚空下来。一次晚饭时,谢良子说,那棵大柿子树真好,正对着咱们家后门,一抬眼就能看见整个家,我能不能以后就躺在那里?
秦屠夫与兰花婆婆的双目对在一起,心中同时叫了声“阿弥陀佛”。
谢良子在某天傍晚躺在那棵大柿子树下,再也没有起来。秦农历寻来,发现谢良子浑身冰凉,头顶却有一个空农药瓶。兰花婆婆和秦屠夫跟着赶来,看见死去的谢良子,半响没有出声。惠生去拉谢良子,被秦屠夫抱住。秦屠夫按住惠生脑袋,又告诉惠生,惠生,给娘娘磕头作揖,娘娘会保佑惠生长命百岁的。惠生却不干,狠命地抱着秦屠夫不松手。
是你的娘亲,孽障你想反啊,磕头作揖。兰花婆婆尖利着嗓门喊。惠生还是不干,破着嗓门号啕抗拒。
兰花婆婆心想,真是孽障啊,该带这个孽障去问问羊子了。
一个下霜的清晨,兰花婆婆带着惠生回娘家羊子庙拜祭羊子。羊子庙破旧清寒。庙宇前一棵大银杏树挑着若干枯黄的叶子,顶天立地地昭示非凡气势。
一路蹦跳的惠生仰头看着银杏树,顿时收敛起活泼的手脚,跟着兰花婆婆走进庙宇,在一个石头雕塑的半身像前肃立。
羊子,你说说,惠生这孩子在他娘亲走后却不行礼,是不是大忌啊?你宽恕他这个孩子,惠生也就沾上你的慈悲了,不信,我叫他谢你。兰花婆婆絮叨着,又转身面向惠生。
惠生,跟羊子作揖行礼。兰花婆婆用从未有过的温柔慈祥的声调吩咐。惠生双手合在胸前,鞠躬作揖。
庙宇里光线黯淡,惠生还是感觉到一道温柔的光束罩在自己身上,那是凝视自己的兰花婆婆在笑。婆婆的右手,搭在自己头顶,轻轻地摩挲出阳光般的温暖。
羊子,我的乖孙孙惠生给你老人家祈福了,你保佑他没病没灾、长命百岁啊,他的娘亲活着受了不少罪,可走得安心,都是托你老人家的福,我们一起给你作揖行礼了。兰花婆婆在惠生耳边一阵耳语。
祖孙两人一起低头弓腰作揖,连接三下。
回到家,兰花婆婆又回到从前,呼喊惠生“孽障”。惠生听见“孽障”,思维会有片刻的模糊,脑海无由地荡漾起在羊子庙中的波光鳞片。
惠生在秦农历居家的日子,与秦农历日益亲近。兰花婆婆数落惠生“狼心狗肺”,惠生还是不管不顾地跟在秦农历后面跑。兰花婆婆索性丢开了双手,故意不理睬惠生。她又撺掇秦屠夫,一起冷落惠生。秦屠夫不晓得兰花婆婆在玩什么名堂,几次欲去逗惠生,被兰花婆婆拦住。
某个晚上,兰花婆婆咬着秦屠夫耳根说,让他们爷俩亲近些,农历再讨老婆才忘不了惠生。秦屠夫嘴唇一抖,眼眶红了。
春节后,秦农历再次要离家打工。惠生赶路要跟着去。农历抱起惠生,送到秦屠夫怀里,说,等惠生长大后,我接惠生去读书。说罢,放下惠生扭头就走。惠生哇哇大哭。兰花婆婆骂道,哭有屁用,你没有腿啊,跟着他跑就是。
惠生撒腿跑上。秦屠夫拦住,打圆场说,你爸爸给你挣读书的钱去了,等你长大,他就接你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