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稼穑回家了,带着老婆、儿子。秦稼穑是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在京城工作,成家后,带老婆回过老家。儿子秦兆阳出生后,兰花婆婆去京城看过。秦屠夫是第一次看见大孙子秦兆阳,很是激动。右手握成拳头来回地抖动,一直不眨眼地盯着秦兆阳看。
厨房里,秦屠夫不住地嘟哝,五年了,兆阳五岁了,才看见,不简单。
兰花婆婆也跟着唏嘘。昨天,孙子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今天就突然五岁了,这年月晃得真是快,影子都没有。她打出三碗水鸡蛋,要秦屠夫端出给秦稼穑一家吃。惠生跟着跑出厨房,看见秦兆阳挑起一个鸡蛋咬了口又放下,不由地吮了下口水。
秦稼穑用勺子舀起一个鸡蛋,喂向惠生。惠生张开嘴巴,咬下一口,哧溜一声吞下。
孽障。兰花婆婆从厨房奔出来,厉声呵斥。
凑上嘴巴准备咬第二口的惠生,赶紧缩回脖子,惶然地望着大家。
他叫孽障吗?秦兆阳站起来好奇地问道。
惠生。惠生嗫嚅着嘴唇纠正自己的名字。接着,听见爷爷秦屠夫跟着纠正自己的名字,赶紧朝秦屠夫露出一个微笑。
那孽障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喊他孽障?秦兆阳更加好奇了。
扑哧,大伯母忍不住笑了,拿眼瞟下惠生,又假装咳嗽下,敛起笑容,正经地回答儿子秦兆阳:孽障就是没有资格来到世上的东西——好了,别揪着这个骂人的词语,不好。
哦,我懂了,惠生不是正规的人,难怪长着洋人相貌,惠生,你爸爸是外国人还是你妈妈——闭嘴——大伯秦稼穑呵斥打断,并上前敲了秦兆阳一个毛栗子。秦兆阳委屈得哇哇大哭。大伯母怒了,瞪起亮晶晶的丹凤眼,又觉得发怒太失却身份,马上恢复一副悠然的神色,慢悠着口气说道,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地,兆阳,别理。
秦屠夫的右拳头抖动了下,伸出左手拉惠生。惠生眼眶蓄着一层泪液,而小身子倔强地抗拒秦屠夫的亲近。秦屠夫叹口气。惠生又嗫嚅着嘴唇说,惠生,不是孽障。秦屠夫顿感眼眶发痒,伸手揉了揉。
呵哈。秦兆阳破涕为笑,伸出右手,翘起大拇指,喊道,耶,惠生,你好拽也。
惠生眨巴几下眼睛,尚未滴落的泪水在眼眶中消失殆尽,还秦兆阳一个笑脸。
大伯母自语,这惠生有个性,一点也不像农村孩子。说罢,发现大家脸色都是木然,马上反应过来,刚才的赞誉可能被人理解成话外之音。看着儿子秦兆阳喜欢惠生,两个孩子相处融洽,有心显示下自己的亲和。于是,打开手提箱,掏出一个玩具,喊道:惠生,看看伯伯伯母给你带什么来了?
惠生站住并未上前,两眼却朝着厨房望。秦屠夫知道,惠生在乎兰花婆婆态度,担心兰花婆婆喊惯的嘴巴又喊出“孽障”。赶紧催促惠生,快上前谢谢大伯母啊。
秦兆阳不等惠生上前,拿过玩具,就奔向惠生介绍,这是小机器人玩具,可以按照你的命令行动。说罢,两个脑袋凑一起,玩弄起机器人来。
兰花婆婆投桃报李,饭后,拿出两双小布鞋。一双单鞋,一双拖鞋,都是兰花婆婆空闲时一针一线纳的,她在鞋面还绣上了花草。
单鞋面的绣花很繁缛,从后跟沿着两侧盘亘到前面,相连成一株蓬勃的花草,繁盛婆娑的绿叶上,天空般深蓝的花朵姿态百千地点缀其中。大伯母接过,先用眼睛丈量下鞋子尺寸,马上脱口而出:小了,三四岁的孩子穿吧。兰花婆婆讪笑着建议,试试,试试。大伯母眼睛停在鞋面绣花上,仔细看了又看,问道,这花真漂亮,颜色真蓝,是什么花?
婆婆纳。旁边的惠生说道。兰花婆婆又讪笑了下,说,乡下的野花。
叫什么名字?大伯母再问。
婆婆纳。秦兆阳大着声音重复惠生的回答。他看见妈妈还是惊奇不解的样子,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再说,这花的名字就叫“婆婆纳”。
我以为惠生只是说,这鞋子是婆婆纳的。大伯母不好意思地看看兰花婆婆,看见兰花婆婆讨好着盯望自己,随手把布鞋递给惠生,说,鞋子尺寸小了,就留给惠生穿。惠生看着大伯母递过来的鞋子,不晓得该接还是不该接,挑起眼睛看兰花婆婆。
试试,还是先试试。兰花婆婆不死心地讪笑着建议。
秦稼穑接过老婆手中的鞋子,说,这鞋子漂亮,兆阳,谢谢婆婆。
谢谢啦,婆婆呐。秦兆阳捏着喉咙学着港台腔说道,说到“婆婆呐”时,想到婆婆在鞋子上的绣花,不禁呵呵爆笑。惠生也跟着呵呵地笑。
三天后,秦稼穑一家要离开洲岛。惠生与兆阳依依不舍。秦屠夫松弛着一张菊花脸,抱着两个孩子,送到村口大路。刚带着惠生转身回去,看见一路小跑来的兰花婆婆。
跑什么啊?着急慌慌地。秦屠夫问。
兰花婆婆举起右手,右手握着两双小布鞋,说,他们把鞋子收掉了,你快点追去交给他们。
秦屠夫并没有放下怀抱中的惠生,也没有伸手接鞋子。
快下来,孽障。兰花婆婆跺脚呵斥惠生,又伸手拉下惠生,把布鞋递上去。
秦屠夫还是不接,布鞋掉在地上。
他们不要,你送去也是白送。秦屠夫拉过惠生的手径自离开。
兰花婆婆哽咽着自问,我一针一线纳的,不是白纳了?
秦屠夫又转身,弯腰捡起鞋子,朝身上拍打干净,递给兰花婆婆,说,惠生穿啊,怎么是白纳呢?
兰花婆婆接过鞋子,看见惠生眉宇阔豁,满脸都是笑容。她想起秦农历留下惠生带着谢良子跑了的瞬间。都是了然在胸啊,他们都捏准了自己软肋。兰花婆婆一跺脚,哽咽着喊道,不给这个孽障穿,烧了也不给这个孽障。
兰花婆婆回家,上床蒙着被子大睡。下午醒来,没有看见惠生,她没有着急找,直到牵着黄牛回来的秦屠夫,到处喊“惠生”,才问,惠生不见了?秦屠夫说自己牵牛出门时,惠生还在家,现在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找遍屋前檐后,哪里有?兰花婆婆想到回家后惠生的哭泣,慌了,拉起秦屠夫到处找。左邻右舍,沟垄田畴。都没有。
傍晚。深夜。凌晨。村子里都寻遍喊遍,仍是毫无踪迹。兰花婆婆眼睛哭肿成烂桃子,嗓子也哑破了,她抱着布鞋一遍遍地自语,惠生,我给你留了鞋子,还有新棉鞋,也是婆婆纳的绣花啊,婆婆怎么会忘记你呢……惠生,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婆婆怎么活啊?
秦屠夫颤抖着右拳头,放在胸口,安慰兰花婆婆,说,你都给羊子说了,惠生没病没灾的,羊子会守信的。
兰花婆婆听到羊子两个字,心中兀地燃起一把火,胸中亮堂堂地。
惠生去羊子庙了。
天放亮时,兰花婆婆与秦屠夫来到羊子庙,果然看见蜷缩成一团的惠生,正卧伏在羊子塑像下酣睡。
惠生。兰花婆婆扑上去,抱住惠生,手里的鞋子掉在地上。秦屠夫满脸盛开着大朵菊花,右拳头放在胸口,说道,羊子也喜欢惠生,惠生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