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起眼的尘埃，却发现在胭脂香里腰背竟然挺直了许多哩！眼泪不再轻易掉了，怕花了脸；对生活也不再蛮横地耍了，知道它喜欢微笑了。脂粉俗人，天上人间，精致温暖，此刻如此和谐婉转起来。虽然听上去不那么优雅，但却可以在光阴里，一点点抽出新的枝条，开出诱人的花。
绿葡萄，紫葡萄
因为一个小囊肿，妈妈需要住院手术。和妈妈在同一个病房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彼时，她正笑眯眯地坐在床上，一脸慈祥。她冲我们打招呼，是方言，有些听不太懂，但我们知道，她是在告诉我们东西怎么放，医生护士什么时候查房之类。我们笑着答应，感觉她不像个病人哩！
陪伴她的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儿子长得憨厚可爱，媳妇戴着眼镜，知书达理的样子，他们也都爱笑。
收拾停当，我们聊起了天。小伙子悄悄告诉我们，老人是乳腺癌，需要切除乳房，正在等待手术，还一直瞒着老人呢！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我们在聊她，说：“你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动什么手术啊，多费钱，回家吃点药就行了呗！”
老人不知道她的病有多严重，只感觉拖累了孩子们。老人的儿媳妇笑了说：“您着什么急啊，咱在这里住一回，不就是一个大棚嘛！”
我和妈妈面面相觑，不知他们的意思。老人的儿媳妇接着说：“大学毕业后，城里不好就业，我就和对象回家种大棚葡萄了，品种可好呢，收入也好。邻村的人，都和咱学呢！我和老娘说了，放心住吧，有大棚怕啥！”
说着，她看老人家，逗趣地说：“是吧，娘？就当你把葡萄都吃了哦……”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医院里给每个病人的陪护家属只准备了一个沙发。晚上休息的时候，老人的儿子让媳妇去亲戚家休息了。他说：“在这里休息不好，我一个人足够了。”
可是我打热水回来的时候，我的沙发旁却多了一个，而且两个沙发已经面对面摆好，拼成了一张小小的床。
妈妈急着对我说：“是那个小伙子把沙发推过来给你的，他说他一个大男人睡地上就好了。无论我怎么说，他也不听……”
我忙对小伙子说不用。小伙子憨憨一笑：“没事儿，大姐，咱这身子骨棒着哩，你睡吧！”
爱笑的老太太也说：“没事呢，在村里不也是常在地头睡吗？再说，这还有垫子呢……”
我和妈妈实在拒绝不了，只好答应。夜静悄悄的，病房里，暖洋洋的。
老太太手术了，很成功。麻醉清醒后，她看看自己裹着厚厚药布的平坦的前胸，愣着，不语。老人的儿子和媳妇拉着她的手，轻轻叫着：“娘。”好大一会儿，老太太说问：“切了几个？”“娘，一个。”儿媳妇轻轻地说。
“哦。”老太太忽然笑了，“还有一个哩，正好夏天不那么热了哦！”
病房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我和老人儿媳妇相视一笑，却发现彼此眼里都有泪花。
老太太每天会输七八瓶液体，手臂很不舒服，但她老人家始终不吱一声，安静着。偶尔会问家里的葡萄怎么样了，儿子媳妇就说，这个棚里的葡萄个长大了，那个棚里的葡萄要红了……老太太听了，笑眯眯的。
转眼，妈妈也要手术了。老人鼓励妈妈，没事，进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回来就好了。你看，现在的医术多发达……妈妈听了，笑笑，点头，异常地坦然。
妈妈手术回来休养的第四天，老人开始化疗了。此刻，老人已经完全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她看着那液体，对妈妈说：“你说，我这让孩子们遭多大的罪啊！这钱也花了，罪也受了，我得好好活不是？我高兴点，孩子们心里也好受啊。再说了，我好了，也多少可以给孩子们干点什么啊，帮忙剪个葡萄也好啊。孩子们种的葡萄可好了，绿的啊，红的啊，个儿大，水多，甜着哩……”说起葡萄来，老人一脸的自豪，一脸的满足，仿佛在说着自己的孩子。
妈妈笑着点头，和老人聊着天。
妈妈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好，不几天，就要出院了。老太太和孩子们高兴地祝贺着我们，送我们出院。在医院门口，小伙子留下了我们的联系方式，说：“大姨回家好好养着吧，我妈妈很快也会好的。”小伙子黑红的脸膛，暖暖地笑着，满满地写着坚定。
日子忙忙碌碌的，偶尔我们也会想起那个老太太，还有她善良憨厚的儿子和媳妇，他们怎么样了呢？
一天，手机突然响起，那端，是小伙子依然腼腆的声音：“姐，俺家的葡萄熟了，给大姨带了一箱……”
我慌忙说着谢谢，心里一股感动汹涌而至。
原来，是老太太来做第二个疗程的化疗，顺便给我们带来了她家的葡萄。此刻，老太太已经没有了头发，身子也有一点点的虚胖，但是精神很好。见了我们，她开心地笑，说：“我就要好了，葡萄也熟了，你们快点尝尝吧……”
那葡萄个个喜笑颜开着，绿的，晶莹剔透；紫的，高贵矜持。它们头挨头，肩并肩，一箱子的生动、饱满啊。
看着这和睦的一家人，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哪怕坎坷磨难再多，也依然坚定而自豪地活着，孜孜不倦地丰盈着平凡而美好的生活。多像这甜美的葡萄，如此明媚，如此诱人。
最动人的谎言，如花绽放
病房里来了一位老人，瘦瘦的。老人家的脸黑黑的，高高的颧骨，凹陷的眼睛，密集的皱纹，让人不禁想到一个词：饱经沧桑。
老人很爱笑，刚一进来，就对病房里其他几个人笑着点头，虽然笑得有点拘谨，但是却丝毫掩饰不住他的慈祥。
他说话很慢，似乎没有多大力气，而他吐出的每个词每句话，都能时不时地引来别人一阵善意的呵呵笑声。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和病房的人熟悉了起来。
他说，叫俺苏老头儿就行，他们都这么叫俺哩。
他说，俺家的老黄牛可不听话了，我说该下地了，它瞪眼，甩着尾巴不动弹，抗议呢！它看人家电视上的牛只下奶，不下地呢！我呀，就捋捋它的毛，它就跟我走了！
他说，俺家的儿子和俺家的牛一样，得捋毛呢！
他说，俺没啥病，非得花那么多钱，到这里来，俺捋这个牛犊子的毛也不管用了，找个车拉俺来了……
苏老头儿说着的时候，进来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乌黑的平发，红彤彤的脸膛，也爱笑，一笑便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很阳光。他把带来的暖水瓶、脸盆和几个塑料袋，依次整齐地放好后，凑到苏老头儿跟前说：“爸，躺会儿吧！”
等苏老头儿睡着的时候，他和大家聊起了老人家的病情。苏老头儿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饮食经常没有规律，总是说自己身体好，啥也不在乎，吃东西冷一口热一口的。后来，忽然感觉胃疼，在镇上的医院看了，开了药，效果却不大好。医生说去城里看看吧，于是，就来到省城的医院了。
听着小伙子的诉说，屋里人没有说什么，但人们都清楚，这是肿瘤病房，他的情况很可能是癌症了。
结果在意料之中，是胃癌晚期，而且还是胃癌中最为严重的一种。这种类型的病人，如果不手术治疗，生存的可能性为零，而如果手术，存活率也不是很高，更重要的是，病人家属要承受巨大的经济负担。医生建议，最好保守治疗，尽力让老人临终之前少受罪就非常不错了。
小伙子再次来到病房的时候，笑容很不自然，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他的笑里隐藏着沉沉的疼痛。
苏老头儿醒了，说：“没事儿吧？我说没事的，趁早回家，老黄牛还想我哩！”
小伙子笑了：“爹，你没啥，大夫说了，你喝的那些凉水在胃里变成石头了，得给你取出来。取出来，咱就走！”
“真是，这水到我这里咋变样了呢？”苏老头儿嘟囔着。
同病房的人都笑了，知道小伙子是给了父亲一个最容易接受的谎言。
从父子俩的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很富裕。虽然苏老头儿的饭菜总是变着花样，而小伙子却常常是在洗碗的时候，去水房里吃着馒头和榨菜。人们以为，这父子很快就会离开了。
小伙子做出的决定让人很震惊，他瞒着父亲选择了手术治疗，他恳求医生不要告诉他的父亲。他说，只要有父亲，哪怕是负债累累，他也会坦然，毕竟，可以在回家的时候叫上一声：爹！
苏老头儿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身上插满了管子，小伙子看看仍在昏睡的父亲，听到医生的一句“手术顺利”，泪水唰地流了下来，那是人们看到他仅有的一次眼泪……
也许是离省城太远，也许是小伙子家里的人离不开，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只有小伙子一个人，白天黑夜精心地侍奉着。一段时间以后，苏老头儿身上的管子逐渐摘了下来。
一天，医生告诉小伙子，苏老头儿可以吃东西了。小伙子一下子喜笑颜开，对老人说：“爸，您可以吃东西了，咱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病房里的人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处处洋溢着一种淡淡的暖暖的味道，那是希望和新生吧！
晚上，苏老头儿不用再使劲地看着了，小伙子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可是，那天晚上，苏老头儿熟睡以后，小伙子悄悄出了病房的门，直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回来。
如果是偶尔的一次，谁也不会在意的。可是，接连几天，小伙子都是如此。更让人迷惑的是，小伙子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羊肉串的味道，甚至还掺杂着啤酒的味道。
私下里，人们开始议论，这个孝顺的小伙子怎么忽然变了个人呢？难道天下还有这样的儿子，治好了老人的病，再将他糟蹋了？
苏老头儿偶尔也会听到一些议论，他就问儿子：“你去干什么了呀？”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您不用看着了，我累了，出去喝点酒歇歇。”老人听了，满意地笑了。
有人开始撇嘴，本来经济条件就不太好，竟然还每天这样花钱。可是，还有人看见，他依旧在热水房里啃馒头。
人们很是疑惑。
那天，我下了夜班，忽然心血来潮，打算走回家去。
出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小伙子，只见他急匆匆地进了马路对面的烧烤店。许是好奇心吧，我悄悄跟了过去。
只见，他和一个烤吧的老板打过招呼，就直接走到后面的帘帐里去了。我绕过去，透过缝隙，看到了这样一幕：
那小伙子正熟练地从冰柜里拿出大块的羊肉，在刨肉机上刨成肉片，然后拿过竹签，一片片地串起来，放在旁边的盘子里。整个动作看上去非常娴熟。
我终于明白，他之所以悄悄出来，是想挣钱补贴日常消费的，而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真难以想象他历经了怎样的曲折，才找到了这样一份工作。
一股暖暖的温润从心底生起，我有进去帮忙的冲动。
就在我迈脚的那一刻，我放弃了。我想，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担心他的老父亲吧！而我，就为他保守这个秘密吧。
这时候，烤肉串的老板大声问串好了没有，小伙子应声答着，端出羊肉串来。我疾步走开，不让他看见是对他的尊重吧。
我一向不喜欢吃羊肉的，可那晚，我一下子买了30串回家。
一路上，那香气暖暖的，从来没有那样的香气侵袭过我。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下班，我都要去买上一些羊肉串回家，我想以这种方式为小伙子的孝心喝彩。
这小伙子，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大道理，只是在用自己的行动爱着自己的父亲！他羸弱的双肩承受了多少压力，可想而知。但他没有流泪，没有乞求怜悯和同情，他只是将那份孝心、责任和爱，转化成最朴素最动人的谎言，如花绽放。
那天，他们父子高兴地出院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大家都挥手致意，一种温润在每个人的心田慢慢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