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山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冲着杨虎臣轻蔑一笑:“别在我面前装关二爷的孙子了,你那天把赵大人的钱黑吃了,又杀了给你送钱来的人,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吃里爬外的人还好意思说关二爷。”王吉山把他的腰刀轻轻拨开,杨虎臣反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椅子上。
王吉山又道:“干脆我把话挑明,赵尔丰也是给我送了钱来的,叫我反水。现在什么世道了,啥子袍哥、义气,都他妈的一钱不值。反水可以,但不是为了赵尔丰,而是为了我们自己独立码头、扩张势力!难道你杨虎臣就没有一点私心,没有想过为自己打算吗?”
杨虎臣刚才的气焰慢慢没有了,眼睛充满了血丝,瞪得像铜铃一般大。
好你一个王吉山,两头都要吃。
侯干爹的大恩、赵尔丰的重金,两边都把杨虎臣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胸口一阵阵堵得慌,再回头看看王吉山,这个幽灵一样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四
侯宝斋完全控制了新津之后,上逼成都,下控川南,又将沿途的电报通讯切断,使成都无法与雅安、西昌等地联络。如此一来,南路同志军成为了赵尔丰的心腹大患。
新军十七镇统制朱庆澜率陆军四营及马炮各队,后又增调一协,分两路由双流左侧经花桥场进攻新津。陈若愚战败牺牲后,清军迅速逼近了三渡水码头,与县城隔江相望。同时,提督田振邦率巡防军于右路进攻插耳崖,倾全力向新津扑来。尽管沿途也有同志军阻截,但是在强大的火力面前也是节节退却。田振邦和朱庆澜的两股清军在新津城东会合,与侯周领导的同志军隔河对峙。
朱庆澜看见对岸的修觉山上炮台林立,虽然火炮的射程达不到自己这边,但是气势夺人,排兵布阵无懈可击。特别是同志军将上游都江堰的堤坝炸毁,大水汹涌而至,三渡水漫成了一片汪洋。加上同志军人数之多,占据了河对岸所有的有利地形,从天时地利来看,岷江上游被同志军完全封锁了。
周洪勋面对强敌,迅速排兵布阵,在沿河岸增加了许多土炮、牛儿炮,河面上游弋的木船和竹筏连成一串,驻扎在岸边和修觉山脚下,船上布置了兵力,随时应对敌人的进攻。同志军吃亏还是在武器装备上,火炮的射程不远,虽然把河面打得水柱冲天,却是无法对清军发起有效的进攻。
清军也尝试了多次进攻,凭借火力优势多次抢渡,然而水流汹涌,只要进入了同志军的射程,立刻百炮齐发,修觉山上的各式枪械一齐开火,大多数强渡的清军士兵被打入河中,喂了鱼虾。清军又尝试过架设浮桥、并派水性好的士兵泅水潜渡,都无济于事。
赵尔丰给朱庆澜的三天期限早就过了,战事一点进展都没有。
在成都督署衙门的赵大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对南路同志军的据守顽抗深感头痛。他给朝廷的奏电说:新津河流本来就非常湍急,灌县上游又被匪人决破,大水盛涨,所有的舟楫都被他们夺取了。我军在敌人火炮射程之内,只要有所行动就会遭到匪众的炮击。该匪占据对河之修觉山一带,地势甚高,并沿河筑垒,战线极为宽长,匪众隐藏在芦草丛林中随处设伏,布置得十分周密,可以看出对方确有晓畅军事之人,并且还拥有许多快枪,让匪众越发胆大妄为。
清军面临滚滚江水,欲渡无门,朱庆澜、田振邦等主要将官商量,既然渡河不成,那就在河面上另打主意。大河上游是同志军的地盘,顺流而下肯定是不行的,就干脆逆流而上。朱庆澜实地查看了新津下游的眉山、彭山一带河道,亲自挑选了一批水性好的精壮士卒,与河道巡警一同组成敢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从下游发动攻击。朱庆澜想,只要战船能够靠近修觉山脚下,凭借优势的火力强攻上山,一定能够大功告成。攻下了修觉山,新津城就没有了屏障,唾手可得。
朱庆澜的水上敢死队有二十多只大木船,每只船上四十人,架设一门火炮,由二十人划桨,二十人手持快枪,划桨的水手使出了吃奶的劲,与汹涌的激流相抗。木船划过彭山县江口镇,就进入新津境内了,借助夜色的掩护,眼看要到达修觉山脚下了。只见从上游的河面上飘来几十只挂着红灯笼的木船、竹筏,在漆黑的河面上影影绰绰,显得非常诡异。
战船上的清军大吃一惊,划船的速度明显减缓了。指挥的军官下令开火,船上枪炮齐发,噼噼啪啪的巨响震彻了漆黑的河面。有的船只被打得稀烂,有的在河水中轰然炸开。本来就汹涌的河面再经过这一折腾,浪头卷得更高,双方都有船只被卷到大水里面去了。
枪炮声平静下来,红灯笼也消失了。船上的清军面面相觑,怎么打碎的船上一个人都没有?正在这时候,修觉山上山下忽然灯火闪烁,岸边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灯笼火把如同一条长蛇。清军从河面上看去,只见天上地下全是同志军战士,岸边的人打着火把向清军的船只追过来,同时大炮轰鸣,枪声大作。清军的船只全部在河心,汹涌的浪头把木船颠来荡去,他们的快枪完全失去了准头,而岸上的同志军埋伏在暗处、高处,用石头都会把清军砸得头破血流。机灵点的水手调转船头就跑,稍慢一点的船立刻被打得粉碎。
侯宝斋坐在山顶的纪胜亭内抚掌大笑,“洪勋,你的本事硬是不小喃,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玩了一个空城计,又玩了一个十面埋伏啊。”他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对周洪勋竖起了大拇指。
周洪勋手持一根长竹竿,竿稍悬挂一只大红灯笼,山上山下的同志军就根据灯笼指挥的方向,朝水面上的清军猛烈开火。周洪勋先用一些空船顺利漂下来,“草船借炮”吸引了清军船队的炮火,使他们先在黑暗的河面上暴露出来,同时利用岸上埋伏的炮火攻击,同志军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就把朱庆澜的这一支精锐队伍击溃了。
周洪勋俊朗的脸上也洋溢出自豪的神情,他指了指身边两个农民装束的人说:“并非我的本事有多大,而是侯大爷的面子大呀!”
侯宝斋也搞不懂了,这一仗事先根本没有料到清军会从下游冒险偷袭,如果不是周洪勋的神机妙算,说不定今天晚上会吃大亏的。
“事先我也没有料到,而是这两个兄弟送来的信。他们久仰侯大爷的威名,带一大批眉山、彭山码头上的哥弟前来参战。他们在江口一带探得了确切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报信了。”周洪勋把眉山的万义先、万鑫山叔侄引荐给了侯宝斋,并详细介绍了他们之前的对敌斗争,三天前,他们率领手下兄弟拆毁了下游的清军浮桥,阻碍了清军的进攻时间,并且还潜水到清军营盘,捣毁了部分船只和火炮。
“好两个义士!”侯宝斋一把将两人拉住,不住口地说:“民心所向,同志军必胜、革命必胜啊!”
杨虎臣亲自到云龙客栈找到王清顺。
客栈里面有几个推鸡公车的过路客,开战后无法出城,只能滞留在新津城,没事就帮助同志军运送军粮。前一天,王清顺让他们把四辆鸡公车的手柄换成了更结实的青木棍,因为明天要运一批很重的货物,每辆车运半边猪、四百斤大米。
杨虎臣把一份详细的资料交到王清顺的手中,这是整个南路军的战略部署情况和修觉山的防御地图。他不无担心地对王清顺说:“查得这么严,你怎么把东西送出去?”
同志军把进出的通道全部封锁了,就算是同志军内部的人,进出城也要进行严格搜身,加上大热天穿得又单薄,这些资料根本无处可藏。
王清顺看看周围,诡异地笑了一笑。他走到一辆鸡公车前,伸出右手,从车把手处测量长短,他的中指和拇指伸开的长度为一卡,他一共卡了三下。指了指这个位置让杨虎臣看,杨虎臣睁大了眼睛,看了又看。哦,原来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接头。只见王清顺将车把手握紧,扭了几转,螺旋式的接头就旋转断开了,原来粗大的青木棍中间是掏空了的。把防御图藏在里面,真是天衣无缝啊。
“原来王总爷还有这一手,真让人大开眼界。”杨虎臣乐呵呵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早天亮之前出发,当天就可以到达成都。”
五
当夜三更过后,云龙客栈门外突然闹嚷起来,灯笼火把将街道照得透亮。侯大爷在一群同志军战士的簇拥下,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砰”,不知道是谁一脚踹开了木板店门,同志军一哄而入。王清顺从床上一骨碌翻身起来,从里屋跑到前面的客房,他看见四个轿夫已经被打翻,萎萎顿顿跪在地上。
“侯大爷,这是什么意思?”王清顺毕竟是当过几天团总的人,没有被侯宝斋的气焰吓倒,“王某人也是保路会成员,你可不能随便在我的店里乱来。”
“乱来!恐怕是你在我新津的码头上乱来吧。”侯宝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王总爷,老子在这块码头上混了几十年,最恨的就是吃里爬外的家伙。”
王清顺心里面咯噔了一下,他偷眼看了看杨虎臣。杨虎臣站在侯宝斋的身后,一点表情都没有。
原来是当天二更前后,侯宝斋拖着疲倦之极的身子走回家,这几天的战事还算顺利,把朱庆澜、田振邦等清军将官弄得一筹莫展。侯宝斋好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这天想好好休息一下,当他刚刚走进家门,侯大娘风风火火跑了出来,递给他一封信,说是在厅堂上发现的,侯宝斋看过之后,当时脸色都变了,“王清顺,这个老狗日的!”
侯宝斋径直走向运货的鸡公车,握住把手用力一扭。
王清顺知道完了,黄豆大小的汗粒从脑门上滚落下来。他突然“扑通”
一声跪在侯宝斋的脚下,双手抱住侯宝斋的大腿,“侯大爷,饶命啊……”
话音未落,侯宝斋身后的杨虎臣突然飞起一脚,直踢在王清顺的肋下,这一脚出其不意,足可开碑裂石。年迈的王清顺毫无反应,在场的人清楚听见了几声脆响,王清顺的肋骨折断数根。杨虎臣是打定主意杀人灭口的,下手不仅狠,而且非常精准,王清顺折断的肋骨全部插入了心肝之中。
“慢着!”侯宝斋一声断喝,但已经迟了。王清顺软绵绵瘫倒在地上,双眼上翻,嘴巴鼻子里面咕咕嘟嘟不断向外涌血泡,眼看不得活了。侯宝斋狠狠瞪着杨虎臣,眼光像是一把利刃。
杨虎臣立刻跪在地上,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干爹,这个王清顺是会几手功夫的,他离你那么近,我害怕他狗急跳墙……”
侯宝斋白了他一眼,从轿杆中抽出了王清顺准备送走的材料,他简略看了看,不由得怒火中烧,“我们码头上还有内奸,王清顺是写不出这么详细的战备材料的。”
“是,我明白,一定把这几个狗日的轿夫拿来严加拷问。”杨虎臣上前向侯大爷抱拳施礼,冲着地上四个瑟瑟发抖的人,咬牙切齿说道:“把这几个龟儿子押走。”
四个下苦力的轿夫被抓进了同志军总部,一路上呼天喊地,一泡鼻涕一泡眼泪叫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在码头上,对于内奸、出卖自家弟兄的人,应该受到“自己挖坑自己跳”(活埋)的处罚。尽管这几个人并不是哥老会成员,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管是同志军还是新津县内的普通老百姓,要是谁的心向着外人,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片刻功夫,四个轿夫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招还是不招?不招,老子喊你几个穿火背心?”杨虎臣狞笑着走到他们跟前,拿出一副铁架模样的东西交给旁边的一个汉子,“把它烧红,给这几个杂种穿上,我看他们的嘴硬还是烙铁硬。”
火背心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具,用数根细铁条烧红打制成一个背心形状的东西,施刑时先用火烧红,再由行刑者手执火钳给受刑人套在身上,俨然像给人穿上一件背心。行刑者需要一点技术,他所用的火钳就像是一双灵巧的手,在人犯痛得横板顺跳的时候将背心给他套上。只要将火背心一穿,任你是金刚罗汉,也经不住红烙铁的烧烫。
第一个受刑的轿夫上身立刻被烧得血肉模糊,血肉粘连在铁条上,冒起一阵阵白烟和焦煳的味道,鲜血顺着铁条流,发出吱吱吱的声音。这个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了。剩下的三个人吓得屎尿都流在了裤裆里面,不用再受刑了,全都主动招供。
杨虎臣不管问他们什么,都连连点头称是。问到后来,杨虎臣都没有多大的兴趣了。有一个文书在旁边记录供词,一点波折都没有,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供词上说,几个来自外县的轿夫全部是清廷的密探,他们直接受王清顺的指挥,已经在新津城卧底多日了。在王清顺的指引下,他们详细绘制了三渡水的防御地图,准备在运送军粮的时候混出城外,把地图给赵尔丰送去,不料吃酒误事,中途走漏了消息,被杨军需官截获。
杨虎臣看了看,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他对几个半死不活的轿夫说:“等我禀报了侯总指挥,争取留住你们几个的狗命。”
轿夫们听说还可能保住性命,连忙磕头如同捣蒜。杨虎臣又问道:
“要说你们四个人就把同志军的整个情况全部摸清楚了,恐怕不可能吧,背后是不是还有指使你们的人?不说出来,都活球不成!”
“这个?”四个人面面相觑,我们几个连屁都不晓得臭,哪里懂啥子军事地图?我们说过王清顺就是我们的头儿,况且他已经死了,未必还要喊我们几个陪葬吗?他们又傻了眼,刚刚看到一点活命的希望,难道又没有搞头了?他们看见杨虎臣瞬间变换的脸色,吓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与你们是一伙的?比如说厘捐局管钱粮的冯子衡。”
杨虎臣漫不经心地问道。
冯子衡?!四个轿夫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既然杨大爷要我们说,那就说吧,只要能够保住小命。
“对对对,冯子衡也是朝廷派来卧底的。”
“冯子衡常常请我们吃饭,有些情况还是他提供给我们的呢。”
“他是当官的,这些部署只有他才知道。要不,我们几个卖力气的人晓得什么呢?”
……
文书拿着笔目瞪口呆,这下子不知道怎么写了。冯子衡他是知道的,这个人是秀才出生,在本县衙门掌管钱粮多年,他为人方正,不苟言笑,不爱与人打交道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冯家是书香门第,在新津素有名望,冯子衡一辈子中规中矩、小心谨慎,过手的钱粮不计其数。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谁怀疑过他的清白。他与侯宝斋在衙门里面共事多年,尽管两人的性格有差异,谈不上什么交情,却也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
保路同志会成立后,冯子衡一样把衙门里面的账目弄得水清李白,直到知县彭锡圭逃走,衙门里的款项也是井井有条的。侯宝斋曾经与他谈笑,“你这个守财奴啊,县太爷都跑了,你把钱带进棺材呀。”
“这是新津老百姓的钱,我活一天,就要为老百姓守一天。”冯子衡的脸就好像秋霜打过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县太爷跑了,下一任还要来。
就算是大清朝当真垮杆了,还不晓得又有啥子朝代呢。如果您侯大爷来当县太爷,我会一文钱不少交给你的。”侯宝斋一直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杨虎臣当了军需官以后,多次借口军费不足,找冯子衡要过几回钱,都碰了钉子。
文书抬头看见杨虎臣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他,立刻埋下头,笔走龙蛇,像创作一个动人的故事,将冯子衡写在了供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