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中夫说：“的确，我废除了过去很多好的东西，其实，我心里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正确的，都符合科学管理原则。但是，所有这些决定没有一项是我主动提出来的，而是在公司内部重量级人物向我再三要求之后我才这样做的，这些人物包括今天在座的某几位先生在内。”
蒋文正心里清楚，他指的是蔡牧和蒋旭东，或许还包括自己在内，便提高嗓门厉声说：“你是总经理，你自己难道没有主见吗？你不能坚持原则吗？明明知道是正确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坚持？如果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们还请你来做什么？！”
胡中夫冷笑说：“当然，我也很想坚持原则，但是，叶玉成和秋子雄就很坚持原则，最后结局又怎么样呢？”
全体董事会成员哑口无言，胡中夫知道，这句话刺到了他们的痛处，尤其刺中了蒋文正的敏感神经，便站起来嘲讽地说道：“如果我像秋子雄一样坚持原则，我最多只能在A公司工作半年，这一点我非常清楚。而且，我的所有决策在出台之前都经过了董事长的批准，从来没有任何一项重大决策是我个人擅自作出的，如今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你们觉得这样公平吗？”说罢起身走出门去。会议室里一片沉静，全体董事会成员默默呆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2004年，客户投诉事件不断上升，客户退货事件层出不穷，厂内盗窃案件频频发生，员工月流失上升到7%，倒退到2000年的水平。
2004年销售额从2003年的5亿元下降到4亿元，利润为5%，员工人数从1200人下降到1000人，员工月流失率上升为7%。
§§§第六节 “鬼子老总”——来自日本的“外籍型”职业经理人
胡中夫离职后，A公司董事会讨论下一任总经理招聘问题，曾雪清说：“上次黄爱华走时我们认为，前几位职业经理人不成功的原因是他们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过于激进，于是，我们反其道而行之请了最懂关系学的总经理胡中夫，胡总倒是不激进了，但两年下来企业什么都没有改变，相反，还全面复辟，把过去很多好的做法废除了，同样失败。相比之下，前几位总经理虽然激进一些，但他们毕竟做了很多对公司有益的事情，现在公司的很多改变实际上都是他们带来的。我们跟每位总经理签的聘用合同都是三年，但每个人基本上半年就走了，胡中夫倒是干了两年，时间最长，但我们被他忽悠了两年。两年来销售额下降了33%。”
蒋文正说：“现在看来，我们选择职业经理人的标准也要与时俱进，我觉得，最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职业经理人是否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而在于中国市场经济不成熟，现阶段本土职业经理人也不成熟，普遍达不到企业的要求，中国社会不再经过二十年不可能有成熟的本土职业经理人，近来听说上海有企业聘请外籍职业经理人取得了成功，我提议干脆请一位外国人担任总经理，用纯粹的国外企业先进管理模式治理A公司。”董事会全体成员对此均表示赞同，唯独曾雪清略表异议。董事会最终作出决议，新任职业经理人须为欧美人或日本人，40岁左右，硕士以上学历，须有在中国境内外资企业工作经验。
2005年1月中旬，“吴师爷”的猎头公司为A公司聘请的外籍职业经理人到位。
田中义男，日本国横滨市人，1967年出生，38岁，硕士学位。商业世家出身，祖父是横滨当地颇有名气的成功商人，父亲是日本索尼公司高级商务职员，早在1980年就来到中国，在索尼公司驻北京商务办事处任高职，在中国工作数年后看出邓小平中国经济的巨大发展潜力，认为三十年后亚洲的中心会是中国，便为儿子联系来北京大学留学事宜。1985年，田中义男在日本高中毕业，在父亲安排下进入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学习中文，田中自少年时颇具有文学天赋，在北京大学迷上了中国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对《三国演义》百看不厌，经常参加北京大学各种文学沙龙，在北京一家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多篇文学作品，且时常给日本报纸撰写有关中国社会与经济发展方面的文章，1989年获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学士学位。田中本科毕业后希望入读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研究生班，而父亲显然不希望商业世家里出一名中国文学教授，于是，田中回到日本，1990年考入日本神户大学工商企业管理硕士专业，1992年获神户大学硕士学位，随即加入索尼公司。由于其有中国留学经历，中文流利，1993年被索尼公司派往与中国合资的“上海索广电子有限公司”工作，担任日方总经理助理兼中文翻译，1996年被调往索尼精密部件（惠州）有限公司任中级管理干部，2002年调往索尼电子（无锡）有限公司任高级管理干部。由于在大型日资企业工作十多年，自己所接触到的永远都只是冰山一角，看不到这艘企业航母的全貌，因此，田中义男心中有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一家中小型企业担任总经理，体验一下企业全盘掌门者的感受，写出一部宏伟的企业文学作品。
田中义男与中国职业经理人不同，颇有一些日式“情报至上”观念，入职前曾要求到A公司进行两天细致调研，调研中了解到公司诸多情况，于是向蒋文正提出了下列条件：
1.《聘用合同》写明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职权划分，凡属总经理职权内工作董事长不得干预；
2.公司财务终审权不得由董事长妻子蔡凤娇掌握，由董事长亲自掌握；
3.蒋小正不得在本人所担任的华南营销区域经理之外行使任何权力；
4.董事长对总经理的重大工作项目如有异议，双方沟通后无法达成共识，由董事会全体成员对总经理的工作集体表达支持或反对态度，总经理接受董事会全体成员的一致意见，而不是董事长的个人意见；
蒋文正一开始对上述要求十分反感，而“吴师爷”却从中看出了田中义男的日式精明，经“吴师爷”开导之后，蒋文正除第二条“财务终审权”之外全部接受田中的条件，并写入《聘用合同》。《聘用合同》由田中起草，比前四位总经理的《聘用合同》内容多三倍，条理清晰，逻辑严谨，面面俱到，找不出任何法律漏洞，蒋文正感到一种陌生外来文化的压力感。蒋文正代表A公司与田中义男签订了《聘用合同》，聘期三年，由于其是外国人的缘故，年薪50万元，A公司支付给“吴师爷”5.5万元人才中介费。也由于其是日本人，担心员工中的反日情绪会影响其开展工作，故田中义男的头衔不是总经理，而是低一级的“常务副总经理”。在田中再三要求下，双方对《聘用合同》进行了法律公证（前四位总经理《聘用合同》未经法律公证）。“吴师爷”对心中颇为不悦的蒋文正说：“你不必太在意这些，外国人和中国人不一样，凡事法律在先。”
对田中义男来说，自己是第一次到中国本土企业任职，也是第一次担任总经理职务；对A公司来说，第一次聘请外国人担任企业总经理，尤其是日本人。双方都有一种巨大的压力感。田中义男就职后，公司员工们上班时按中国式称谓称之为“田总”，下班后称之为“老田”，背后称之为“鬼子老总”。
“鬼子老总”上任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托人把被解雇一年了的保安班长韩卫国找回来，继续担任保安班长，工资比过去增加800元。此事让蔡牧和蒋文辉十分不满，找到田中表示异议，“鬼子老总”表示说：“我可以让他再离开，但是，你们能否保证公司在未来的一年之内不出现盗窃案件，或出现盗窃后窃贼能够被当场抓获？韩卫国能够对我保证这一点。如果你们也能保证的话，我们双方签署一份法律文件，法律文件在进行第三方公证后，我可以立即解雇韩卫国。但是，如果这之后又出现盗窃案件，你们将承担法律文件所规定的所有经济和法律责任。”
蔡牧和蒋文辉哑口无言。
2005年2月初，“鬼子老总”开始恢复每周六下午公司周例会的惯例，周例会无须通知，凡未通知不开就一定要开。同时，开会必须准时到场，开会时禁用手机、违者一律给予行政处罚。
2005年2月底，田中义男决定重新组建已被废除的公司计划部和采购部：
1.重建计划部机构：各车间生产计划和物料控制由计划部统一负责，客户订单不再下达生产部，而是下达计划部；
2.重建采购部机构：各生产部门不再负责本部门物料采购，而是由采购部统一采购；
3.重建统一仓管科：四个仓库划归仓管科统一管理，仓管员重新集中起来由仓管科长统一领导。
4.重用原班旧人马：托人找回原计划经理徐文宗、物控科王科长和计划科张科长，已经做了普通仓管员的马科长又重新被任命为仓管科长。
公司有A、B、C、D四幢厂房，每个生产部占用一幢厂房，各车间流水线与仓库楼同处一厂房内，形成了四个封闭的生产系统。田中义男决定采用秋子雄曾经提出的方案：将第一和第二生产部的生产流水线集中在A幢厂房，将第三和第四生产部的生产流水线集中在B幢厂房，将第一、二、三、四生产部的原材料仓库全部设在C幢厂房，将第一、二、三、四生产部的成品仓库全部设在D幢厂房。这样，实现生产线与仓库相隔离，生产线集中布局，形成规模仓储效应，提高物流周转效率，有利于科学电力配置和生产系统管理。并用一个半月时间让所有搬迁工作实施到位。令人奇怪的是，蒋文正这一次未对总经理的厂房重新布局搬迁工作加以任何干涉，5月底，厂房重新布局的搬迁工作在田中独立指挥下全部顺利完成。
“鬼子老总”随即下令压原材料库存，采取只销售不采购的做法，到2005年10月时，原材料库存量从2004年的16000万元降低到6000万元，此乃后话。
3月初，田中义男着手制订《2007年营销部业务人员销售提成奖励方案》，统一了六个业务片区营销经理年销售额提成比例，一律全部为0.3%，蒋小正无法接受自己的特权被废除，找田中义男大吵大闹一通，临走时骂道：“你这个臭日本鬼子！”
4月份，田中义男恢复了一度被撤销的“基础技术资料小组”；同时恢复了“人才储备计划”，凡公司白领职员辞职需要岗位补缺或新增加白领岗位时一律要求新人具有大专以上学历。
5月份，“鬼子老总”恢复了全体员工上班出门开《出门证》的制度，取消了特殊岗位职员早上迟到两个小时内算正常出勤的制度。
5月底一天，保安班长韩卫国夜晚在仓库又抓获一名偷窃铜材的内部窃贼，价值1700元，田中让韩卫国通知警察将此人押走。由于“娘舅”郑小侠是铜件仓库组长，本人夜晚当班离岗，导致铜材被盗，田中打算对其辞退，但被蒋文正否决，于是只好给予“娘舅”以大过处份，“娘舅”气恼地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指着田中的鼻子大骂半个小时，把田中的十八辈日本祖宗全部都骂了一遍，把包括田中祖姑奶奶在内的所有日本女性亲人也全部“操”了一遍。办公室里无人敢予劝阻，蒋文正也关在办公室内默不作声。由于“鬼子老总”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并未学习过中国语言中的那些肮脏不堪的骂娘骂祖宗的话，故而对“娘舅”的脏话并不完全理解，浑然不知自己的十八辈女性祖宗已经全部被人“操”了一遍。一个月后，窃贼被判劳教半年司法处理，此后一年内公司铜材再未失窃过。
此事过后，田中觉得“娘舅”已不适合再在公司里工作，便向蒋文正提议对“娘舅”杯酒释兵权，即让“娘舅”回家养老，公司每月为其支付与现在数量相当的工资。“娘舅”获知后坚决反对，表示宁愿不领工资而来厂义务工作，也不愿意在家休息白拿工资。于是，此事只好作罢。
6月份，田中义男恢复了“月度5S安全设备大检查”制度；同时终止了两家“关系户供应商”的供应商资格；并责令财务部严格按公司与供应商签订的《供货合同》给供应商付款，供应商不及时交货现象不复存在。
被胡中夫用两年时间废除的东西，田中义男在不到半年内就全部恢复，有些工作还超过了叶玉成和秋子雄曾经做过的范围。在田中近半年的工作中，董事会全体成员、特别是蒋文正从未对其工作加以阻拦或干涉，甚至连蒋小正销售提成特权被废也无人出面干涉，任由田中采取各种他认为必要的行动，因为胡中夫在任期间销售额下降33%，而田中正是在纠正胡中夫的错误，目的是拨乱反正，这一点，董事会全体人员心知肚明。所以，田中义男前半年工作业绩辉煌、异常顺利，月销售额迅速上升，不良品率迅速下降，客户投诉及退货大幅下降，员工流失率明显下降。然而，好景不长，中国企业的某种改革往往只能有阶段性，而没有持续性，改革到了某一阶段，根深蒂固的文化因素往往会让改革莫名其妙地停滞下来。
“鬼子老总”发现，公司员工流失率一直居高不下，每月都在7%左右，不必说与日本的终生雇佣制相比，就是参照中国一般民营企业也仍然偏高，经过一番调研之后，田中提出了一套降低员工流失率的方案：
一、提前发薪时间：每月员工发工资时间从次月的30日提前到次月15日；
二、员工免费食宿：办员工食堂，员工三餐全部免费，外租员工宿舍，外地户口员工全部免费住宿；
三、外地员工参保：公司给外地户口员工缴纳养老保险，外地户口员工与本地员工同样待遇；
四、备齐劳保用品：将叶玉成曾提出的劳保用品配置计划付诸实施，按照一般国营企业标准为员工配置劳动保护用品；
五、普工享受年奖：生产线员工与管理干部同样享受年终奖金（过去只有干部有年终奖金，员工无年终奖金）；
六、提高计件工资：目前员工计件工资单价过低，将目前一部分过低的产品计件工资单价提高10%。
董事会经过讨论后，对该案进行了大幅修改，修改后方案如下：
一、发工资时间定为25日；
二、提高现有员工伙食补贴标准和住房补贴标准15%，但不负责员工食宿；
三、公司给外地户口的优秀员工买社保，但不是全体外地户口员工；
四、在田中提交的员工保护用品配置方案基础上削减40%；
五、只有优秀普工享受年终奖金，不是全体普工享受年终奖；
六、部分计件工资单价可提高3%左右，而不是10%。
田中对此方案大为不满，拿出与公司签订的《聘用合同》对全体董事会成员说：“按照这份合同规定，这些工作完全属于总经理职权范围，我是个外国人，这一方案受益的是本厂中国员工，是你们的同胞，我所要求做的事情仅仅是A公司遵守中国的《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而不是日本的同类法律，各位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对自己同胞的关心程度居然比不上一个外国人，我无法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