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也不如自己的心凉。只有心底的寒，才会让自己全身都战栗。心寒，便没有了抵抗一切的信念，卞赛重重地倒下了，一切都没有了印象。
待到卞赛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自己身子变得沉重了许多。在一切变得笃定之后，卞赛的身子和精神一下就垮塌了。
躺在床边的卞赛，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恍惚间，见得一个人影，是好姐妹柳如是。卞敏离开的时候，拜托了如是，多去陪陪姐姐。
是的，卞敏一去，卞赛便更加的孤独，即使那时身边有骏公，可是也有些东西，就是在黑夜里，慢慢往外溢，再坚强的人，也会害怕。
最了解自己的，原来是卞敏。如是陪着卞赛，和她聊着卞敏。现在只有远在苏州的妹妹，才是自己的欣慰，至少短暂地忘记了骏公。
有些事，不说不代表没有发生，有些人，不提不代表忘记，有些伤，不谈不代表痊愈，往往不说，不提，不谈，才是最沉重的记忆，抹不去，忘不了，好不了。
如是知道卞赛心里的苦，倾尽了所有，只为了一个人，却把自己遗落在梦里，待梦醒来，却发现只是自己编织的美梦，一切散了，也就变成了一个空壳。
这样的痛，如是懂，但一定不能感同身受。躺在床上的卞赛，是那样的虚弱，可是还是那样倔强，只字不提骏公，也没有一滴泪。
这样的卞赛，让人有些担心，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消化，把逞强的笑容挂在脸上，这样的卞赛，实在让人心疼。
如是卞赛能狠狠地哭一场，或许这样的方式，发泄完便就会好了。可是卞赛依旧是浅浅地笑，似乎一点事情也没有。
卞赛的身体，实在是虚弱，一个人住在城外，怎能让人安心。这几日，如是每天都会来小居，照顾卞赛，陪她说说话。
心里的结，是自己亲手系上的，又怎么可能被别人轻易就解开，卞赛心里的结，是命里的劫，躲不了，也只有自己慢慢地走下去，才能解开。现在的她，只是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疗伤，在安静的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
治愈心伤，需要时间，放下了，心里的空间便腾出来了，于是阳光便可以照进心房，心变得温暖，心房变得明亮，一切的事情，就会变得云淡风轻了。
在如是的精心照料下，卞赛的病，慢慢好转了。可是心里的那块心伤，是怎么也治不好了，这一处的伤，柳如是是帮不了卞赛的，只能等卞赛自己打开自己的心门。
这一年，冬天似乎长了些，也冷了些。大病初愈的卞赛，披上厚厚的斗篷，走到窗前，外面的雪景，一片纯白，洁净美丽。
好久没有这样欣赏景色了，没有那样的意境，也没有那样的心情。眼前的白雪，干净无瑕，这来自天堂的雪，能否洗尽心里的一切伤痛。
卞赛在窗前沉思着，没有发现花妈妈的到来。卞赛，对于花妈妈来说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如今女儿受了委屈，当妈妈的怎么能不来安慰？
只是最近朝廷征税，把莳花馆逼到无路可退，好不容易凑够了税钱，这才脱身前来探望卞赛。花妈妈看着消瘦的卞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一段感情，怎么就能把一个动人的女子消磨成这般模样。
眼看着卞赛经历的一切，从幸福地坠入爱河，到现在形单影只，花妈妈不得不劝解卞赛。青楼女子，很少能像柳如是那样，能拥有幸福的婚姻，也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像钱谦益，不顾世俗都要娶一个青楼女子。
不是每一个青楼女子都能这样幸运，当年的花妈妈，也有拥有幸福的机会，可是因为自己的犹豫，流失在指缝间。不过花妈妈庆幸当初的选择，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对于骏公，花妈妈没有提到过多的评价，只是安慰卞赛以后的路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感情这东西，命里来时无须急，命里无时也不要愁。
人的一生很长，也许会寂寞、孤冷一些，但也不一定不好，安安静静，一个人享受自己的人生，不纠缠，不惆怅，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段情，毕竟是骏公和卞赛的事，在旁人看来如何的不堪，身在局中的他们，也许悔过，也许依旧执著，但仅是他们的事。
花妈妈把卞赛拥入怀里，就像母亲的怀抱，温暖，安全。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自父母去世后，卞赛便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而自己受委屈的时候，只能自己去承受。现在这柔软的胸怀，让她可以安静地依靠，放下倔强的自己，好好地安躺。
经历了，便知道残酷，一段情，一生念，分开了，就不再追忆，现在他与她，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何必再为对方的离开耿耿于怀，放下了，便会是晴天。
一生，一段情，足矣；一世，恋一人，足矣。一切过去了，便就安静了，回到以前，可是有些心情是回不去了，当年的天真，专注，亦是回不去了。对于感情，卞赛不再有幻想了，对于骏公，也不会再有奢望，寥寥此生，静静度过。
情，断了线，淡了；心，结了冰，冷了；愁，上了弦，浓了；伤，淋了霜，重了。曲终人散，心冷情淡，回不去，走不出，这就是情劫，此生一段情，一个人，一回忆，也就不要奢求什么了。
冷眼相待
清清冷风吹，悠悠伊人醉，一壶酒，一曲愁，斑斑驳驳，倾斜了往事。岁月，倾倒在这酒里，撒了一地，不复，只待清酒衷肠，别了花开。
酒醉的人，无非是心中有所苦闷，借酒消愁，怎知愁上加愁。酒醉的女子，多半是因为情字，可怜女子多情，却总被无情恼。
伴着清幽的月光，一杯浊酒，便是世界。一个人的时候，有些事，才会歇斯底里袭来，尤其是醉酒后，依稀间就更加清楚了。
冬天，还未过去，秦淮依旧雪白，青山依旧苍茫，河岸依旧灰色。在卞赛的心里，这些景色犹如自己的心境，没有了生机。
由于之前生过大病，卞赛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只要稍稍吹了凉风，便会卧床不起。曾经开朗的少女，也已经不见了，总是沉默寡言。
偶有客人来访，卞赛也只是轻微地点头问候，浅浅的言语，像是珍贵的金子，不惜外露。好友们觉得，卞赛已经渐渐退去了少女的情绪，在眉间多了一丝的愁意。
没有人的时候，卞赛便会一个人，沿着河岸静静地走着。看着飘散在天边夕阳的光晕，哀叹着，却不发一言，直到青山遮了光，周围变得黑暗，才在那寂静的空气里，把自己抽出来，晃晃荡荡地回到小居。
已经冬末，寒气有些渐消，但是对于卞赛来说，外面冷得可怕，所以只能驻足在小居，也很少出去，闷了就只能在附近独步。一个人的日子，有些清闲，可是日子久了，这清闲也就变成了孤单。
一个人的时候，孤单很可怕，在黑的夜里，像狂风一样来袭。孤身的女子，在黑暗里，怎能敌得过心里的那阵恐惧？
每每这个时候，思绪就像泛滥了一样，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零散地拼凑。记忆里，那处嫩柳青堤，莺燕草长，一把折扇，一袭长袍，一个熟悉的背影，伸手去触碰，却成了一团雾气，消失的瞬间，卞赛看见了那久违的脸庞。
在卞赛的心里，依旧想念着他。曾经是如此地相爱，可是有时那样地绝情，本想把他遗忘，怎知在心底却已经有了烙印。
夜色宁静，思绪阑珊，是美好，是惆怅，已经不重要，窗外月光幽幽，伴着萧瑟的冷风，又是一个无眠的夜，已经习惯，只得披上斗篷，轻依窗柩。
等待天明，实在是太长了，卞赛看见柜子上的素琴。自骏公离开，卞赛一直没有挪动过那把琴。那把素琴，有着她与骏公的回忆，拿起了，便又是一段惆怅。
不过，面对的始终要面对的，要放下的终要放下的。在这漫长的夜里，卞赛无所事事，看着这把素琴，看来今夜只能与其相伴了。
卞赛像以往一样，轻轻拨动着琴弦，有感而奏：流外斜阳，楼台孤雁，几多晴暖几多寒。花开黄昏时，昨夜秋风无处觅。天上人间，晓梦难得，欲理还乱，多半苦涩多半甜。人在琴空鸣，人去笛声断，相思化作春江去，谁荡心船。
曲罢，琴声起，一夜，纤指破，回忆几多愁，悠悠曲中诉。与骏公的过往，历历在目，这些在卞赛的心里，未曾抹去。
女子心冷，便会抛下所有，但是卞赛办不到，曾能相爱，又怎能形同陌路。有的事情，忘不了，有的人，抹不掉。
一夜的琴声，似乎唤醒了卞赛，人生何必为了一个人纠结，既然来过，就让他存在。就像这素琴一样，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拿起，可是现在看来，它也未必有那么沉重。
少女有了一段感情，便会长大。卞赛也是如此，褪去了少女的那份娇柔，现在的她，一身静美。
冬天的寒气终于过去了，春天的暖意正在慢慢靠近。远处青山只留下山尖的白茫，小居前的河流，也渐渐有了潺声。
春的气象，让卞赛的小居有了生机，在她的心里似乎也有了暖意。趁着春意阑珊，卞赛有些怀念秦淮了，而且莳花馆也已经好久没有去了。
卞赛挑了一件素雅的衣服，穿戴整齐，便出门向城内走去。一路上，春景盎然，卞赛的愁情也随着春风散去了。
进了城门，秦淮河的景象，依旧那样熟悉。亭台楼阁，灯红酒绿，俨然还是那副纸醉金迷的样子，也许这样的生活，离卞赛已经有些远了。
卞赛看着四周的景色，细细地品味，会想前不久的样子。在秦淮河畔停住，看着河水的清澈，泛起的涟漪，打散了自己的水中的倒影。
在水中隐约的影像，多了一份成熟，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卞赛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现在的自己熟悉中透着一丝陌生。
抬起头，卞赛觉得有些不安，侧眼看去，背后有些人在指指点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卞赛浑身都不自在。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着好奇，这样的场景，卞赛本想转身离开，却被一个妇人拽住了衣袖，询问是否是卞赛，不知所以的卞赛，只是点点头。
妇人得意地在夸耀，周围的人恍然间，议论纷纷。对于这样的嘈杂，卞赛有些受不了，拨开人群的时候，她的心又凝重了。
骏公、卞赛的名字在人群传开，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自己的评论。一个女子，不顾矜持，追着男子，也难怪有这样的下场。卞赛和骏公当时爱得轰轰烈烈，现在还不是这样。所以说这就是她的命，青楼的女子，还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最后是自讨苦吃……
这样的言语，就像是一把尖刀，刺进了卞赛的心，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以为自己不在乎这样的流言，就像曾经为了骏公不惜一切。可是，现在的卞赛已经无力承受了，也没有一个信念可以支撑。
拨开人群，卞赛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有些人却故意刁难卞赛，不是用胳膊肘挤卞赛，就是用脚绊她，短短的人群，让卞赛走起来是如此的吃力。
好不容易到了莳花馆，本想可以安安静静探望花妈妈。可谁知这莳花馆，更是危险的地方。一些酒客认出卞赛，上前搂抱，强行灌酒，还对她动手动脚。
女子的力气，实在有限，卞赛使出全力，把那位酒客重重地推倒在地，引得周围的客人哄堂大笑。跌倒在地的酒客觉得丢脸，便出口伤人，说道，卞赛假清高，到头来还不是把自己交给了骏公，可惜啊，别人不领情，玩完也是拍拍屁股走了，出身青楼，还想变凤凰，真是痴心妄想。这一辈子，卞赛也只能在这莳花馆伺候人了，以前是娼女，现在是，以后也是，这一辈子都逃不过青楼女子的头衔。
这位酒客出口狠毒，把卞赛贬低得一文不值。这样的羞辱，卞赛怎能受得过，举手就给那位酒客一个巴掌，全场都安静了。可是，没想到那位酒客也不是省油灯，也回敬了卞赛一个。
卞赛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就算是骏公被他伤害得心如刀绞，她也忍过来了。可是一个外人，却给了她一个狠狠的巴掌。
全场的酒客，看着狼狈的卞赛，没有一个人觉得同情，都以此为笑话。花妈妈正好下楼，看见泪流的卞赛，急忙为她掩身，护送上了楼。
在房间的卞赛，泪如泉涌，一下子的委屈，都显露无遗。花妈妈轻抚着卞赛，安慰的话语，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花妈妈的怀里，直到天黑，卞赛不得不拜别花妈妈。轻纱掩面，趁着夜色正浓，避开所有的闲言碎语，冷眼相待，卞赛消失在秦淮的夜色里。
一个女子，承受了太多的委屈，便会心力交瘁。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她也不会有过多的关心。好不容易决定振作，却被那些冷言冷语重伤。
名节，声誉，对于女子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是，这些却偏偏被卞赛遇到了。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骏公的抛弃，可是卞赛从未埋怨他，你情我愿的事情，不能怪谁。
这样的冷眼相待，一般的女子是不能承受的，要扛起这样的委屈，她的心是要有多少的坚定？
重回秦淮
秦淮的水，清澈见底，河畔风景如画，酒家琳琅，青阁花台如璃。秦淮的女子，婀娜多姿，身轻歌语如莺燕。
秦淮的歌，清扬悠远，琴曲笛声如珠，酒味生情，桃花折扇如昔。秦淮的才子，诗词满腹，长袍清冠如君兰。
秦淮，有太多的回忆；秦淮，有太多的伤悲。一切犹如秦淮河水，一去东流不复回。莳花馆的记忆，依旧停留在最美的时刻。没有忧伤，没有犹豫，没有漫不经心，一切都在记忆的匣子里。
回到小居，卞敏沉沉地睡下，一天的劳累，已经让她无力遐想。清风入窗，轻轻地安抚着卞赛，那样地轻柔，就像骏公宽厚的手。
春天的清晨，还有一丝的凉风，就像卞赛心底的不悦，久久散不去。初阳晒进了竹篱笆，一道道光影，践踏在卞赛刚栽种的花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