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嫩的绿苗，露出浅浅的头。卞赛撤去了往昔骏公栽种的菊花，撒上了兰花的种子。等到夏季，便可看到初长的兰花。
趁着晨露还未散去，卞赛拿着竹管，到不远的竹林里采集露水。露水甘甜，拿来泡茶，再好不过了。
集露回来，卞赛看见门口有三两人影，似乎在践踏着什么。卞赛上前看个究竟，这才发现，是有人在蓄意破坏花圃。
卞赛赶忙上前阻止，回转身来，才发现，原来是昨日出口辱骂的酒客。卞赛想要与其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酒客二话没说，挑衅地笑着离开了。卞赛没有想到，这个酒客竟是无赖，昨日当着众人羞辱卞赛还不够，今日竟然跑到小居找茬。
卞赛已经无力再去追究了，看着花圃里的兰花苗，就像自己的未来被别人蹂躏了。心里说不出的痛，可是现在，只有自己个人去承受，没有宽厚的肩膀，一切的一切，都要自己来解决。
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勇气踏出小居的门槛。只是一天的出游，为了自己能舒心，却招惹了这么多事情。冷眼也罢，冷语也罢，卞赛已经不想去纠结了。
现在的她，想要的只是宁静，一个人，已经很孤单了，为何还要背负这样的凌辱，卞赛丢下残毁的花圃，跑进了房间。
这次的重创，卞赛又一次闭不出户，原本与柳如是约好的踏青，她也忘得彻底。现在，没有比自己的小居更加安全了。
柳如是千盼万盼，终于盼到卞赛放下了心事，愿意出门，可是约好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半，依旧不见卞赛前来。卞赛从来都是守时的人，如今一定是有什么，柳如是不放心，便去了小居。
刚到小居的柳如是，眼见凌乱的花圃，心里更加不安。急忙进了卞赛的房间，眼前的一幕，有些让她吃惊。
卞赛忘乎所以，未能察觉柳如是进门。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看着，一语不发，眼神也有些空洞，桌上的一把素琴，也断了一根弦，沾了墨渍的宣纸铺了满地。
一片零散，实在不像一个女子的房间。柳如是唤着卞赛，好不容易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看着凌乱的房间，柳如是开始帮忙收拾。
而卞赛还是痴痴地依靠在床边，柳如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好转的卞赛又回到了前几个月。卞赛道出了自己的心思，哀叹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
都已经是孤苦伶仃，为何还有人不放过她？柳如是听罢，也不觉为好姐妹感叹。命运的事情，总是世事难料的。也许这一阵的狂风暴雨之后，就能看见彩虹了呢。
看着姐妹郁郁寡欢，柳如是想着如何能让卞赛振作。看着桌上的素琴和宣纸，想必抚琴诉情、诗词寄情能换回以前的卞赛。
隔日，钱谦益携柳如是来到小居。钱大人连连夸赞，城外如此幽静的地方，很适合承办一些吟诗作画的诗社。
当然，钱谦益的请求，卞赛是不会拒绝的。能见得如此的诗友文人，卞赛的心情也会稍稍好转。在这些文人的眼里，卞赛和骏公的爱情，是可以歌颂的。
只是骏公没有一个女子有勇气，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弃了。在诗社里，卞赛成了女豪杰，受到所有文人的敬仰。
闲暇的时候，卞赛便会相邀柳如是和其他文人，饮下晨露酿制的清酒，甘甜，爽口。大家都赞叹卞赛的手艺。
这样的清酒，让卞赛千杯不醉，饮下三五杯，卞赛还可以清晰地作画，作诗。而卞赛饮酒后，笔下的兰花，堪称一绝。
提壶作画，酒中仙，一笔一画，堪为绝。不知卞赛何处寻，点滴零星在酒垆。诗社的文人，时常拿酒垆来与卞赛玩笑。
在这诗社里，当然不是简单地吟诗作词，抚琴作画。明朝的形势有些令人担忧，钱谦益等文人，只有在这里才能侃侃而谈。
卞赛也一如当年，有什么说什么，绝不姑息自己的观点。对于朝政的见地，卞赛绝不输于男子，尤胜一筹。
在诗社里，很多的青年才俊，对卞赛有所爱慕，也时常以诗画传情，可是都被卞赛一一回绝。柳如是对于卞赛的拒绝，有些疑惑。
如今有人为了卞赛勇敢一次，为何现在要回避。在这诗社的文人，没有一个人比骏公差，为何卞赛就是不愿打开自己的心，去接受其他人呢。
卞赛只是浅浅地笑，一如既往地柔美。一个人的心，给了别人，便不会有其他人的位置，即使那人离开，他的影子却还在。
恋爱，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既然自己的心没有清空，那就没有资格去承接下一段爱情。卞赛的执著，柳如是不知道，说她是痴情，还是傻，也只能微微地浅笑。
两年的光景，过得很快，转眼又是枫叶泛红的秋天。文人墨客定期在小居相聚，商讨国家大事。小居的确是掩人耳目，就像卞赛的名字一样，消失在秦淮河畔。
安静的小居，依旧被人盯上了，也许盯上的是小居的主人——卞赛。除了诗社的文人，很少会踏足小居。
暖暖的午后，卞赛倚靠着门框，在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思索着昨日的琴谱。眼睛眯缝着，静静地养神，这样的午后，已经久违了。
一阵嘈杂，打扰了卞赛的静思。睁开眼，卞赛心里一悸，熟悉的面庞：田国舅。这次田国舅来势汹汹，二话不说便冲进小居，翻箱倒柜，搜查着什么。
田国舅这次前来似乎早就得到消息，不知是谁在暗中给他聚会的消息。搜查无果，田国舅似乎不甘心，随后就把小居查封了。
小居是卞赛的回忆，和骏公的，有两年的时光。这两年是卞赛生活得最舒心的日子，没有烦恼，不用想什么。可是现在的一道封条，又将卞赛的生活打散了。
思前想后，如今也只能回到莳花馆暂住了。走在秦淮河畔，卞赛依旧犹豫，当年的场景，当年的冷眼冷语，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股莫名的害怕。
想起当年，卞赛有些毛骨悚然。可是，看看周围，似乎没有人认出卞赛。也许两年的时间，已经让秦淮忘记了这位莳花馆的花魁。
秦淮风景依旧，美人如花，轻纱薄衣，丝绢漫天。秦淮，对于卞赛来说，也有了些陌生，曾经回忆漫漫的河畔，写下她爱情的秦淮，没有变化，只是属于卞赛的回忆已经消散了，这一点，卞赛是能感受到的。
卞赛推开莳花馆的门，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柔弱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来到这里，一天天的训练，花女之选笃定的心情，花魁之日紧张的情绪，都在脑海里，层层泛起涟漪。
还有，那季的桃花，飘满了整个秦淮，花香四溢，传送着那年的爱情。如今回到秦淮，一切如旧，只是物是人非，曲终人散了。
妖娆妩媚
花开的时候，最娇艳；花落的时候，让人悲。残存的落花，谁来慰，错过的花期，因怪谁。落花飞满天，似烂漫，当初赋誓言，胜完美，只是一流云烟。
一生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学会不再跌倒，一生要跌倒多少次，才能学会不怕坎坷。一生要经历了多少伤痛，才能学会笑着面对。
眼角眉梢的泪水，没有人能看得懂。静候缘起缘灭的一瞬，只待伊人笑看红尘。浮华的尘缘里，浅笑的隐忍，也许是最无奈的回应。
依旧是原来的窗柩位置，两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味道，秦淮变得陌生。也许变得不仅仅是秦淮的景色，还有卞赛的心。
这秦淮河畔，也只有莳花馆，才留有一丝的熟悉之味。摆设，依旧致雅，姐妹，依旧熟络，在这莳花馆，一切如初，这让卞赛感到欣慰。
只是在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安，这样的心绪，就连初为花女之时，也没有过。如今，都已经退去少女的羞涩，为何还有这样的不安？
女子的心，总能察觉什么。卞赛的不安，在几天后应验了。田国舅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到莳花馆，这样的气势，着实有些令人害怕。
当年，田国舅没有得到卞赛，心里耿耿于怀，这次朝廷彻查聚众之事，田国舅借此机会，找卞赛麻烦，有心把她收为填房。
田国舅的欲望，卞赛怎么察觉不出来，可是卞赛也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紧锁的眉头，慢慢变得舒展，眼神里都是妩媚，声音也变得轻柔了许多。
现在的卞赛又回到了莳花馆，重操旧业，已经没有嫁人的念头了，而且也拒绝赎身。田国舅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卞赛没有办法。
花妈妈把卞赛拉到一旁，劝她趁着田国舅没有想到办法，离开金陵。卞赛只是笑笑，除了金陵，还有何处可去？而且当下卞赛离开，必定给莳花馆带来麻烦。
卞赛已经想通了，以前的自己是太会幻想，少女般的梦，已经碎了，她也醒了。一切回到当初，却可以重新选择生活方式。
倚靠在自己的床沿边，想着曾经的过往，有笑，有泪，有欢乐，有悲伤。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在心底封存，而明天的卞赛，也会成为焕然一新的女子。
两年的时间，让卞赛明白，一切都是曾经，在回忆里的画面，也只是一念之间的感受。两年的时间，终可把伤治愈，也许只是表面的伤疤愈合了，这对于卞赛来说，也是很大的恩赐，她没有奢求了。
以后的日子，只要能安安静静地，就算平平庸庸地过活，卞赛也会觉得满足。要拥有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的痛楚，她不想经历第二次，所以放弃了，不再逞强，就算一个人，她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清晨的初阳，依旧暖暖，惺忪的睡眼，揉捏着在梦里醒来，眼前的世界，忽然清晰了很多。慵散地伸着懒腰，蓬乱的头发，初醒的卞赛，没有了少女般的稚嫩。
坐在镜子前的她，已经没有为谁修饰自己容妆的心情，褪去以往素雅的青衣，一身缭绕的艳衣霓裳，衬出了女子少有的娇柔韵味。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卞赛觉得有些陌生，轻抚镜中的脸庞，无奈，只得苦涩地轻撇嘴角。莳花馆的姐妹，看着妖娆的卞赛，不禁赞叹，秦淮河畔，美人无数，只此卞赛能称绝。
卞赛遮羞而笑，这样的笑，已经好久没有见了。可是又有谁能看得出，这羞笑背后的苦涩。要承受多少，才能在经历那么多痛的曾经，还能有这样羞涩的笑。
莳花馆，因为卞赛又增添了几分热闹。现在的卞赛，放下了一身的痛，放下了以前的高傲，与酒醉的客人欢歌对饮，这样的卞赛有些让人陌生。
花妈妈安慰卞赛，不要因为一个骏公糟践了自己，在这莳花馆，依旧像以前也可以，看不惯的便可不接待。
卞赛有些醉意，轻轻摇摇头，青楼女子，应该要好好侍奉酒客，曾经的自己是太年轻，想得太美好，不知道现实的残酷。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雏妓了，朦朦胧胧的花季已经过去了，现在唯有接受现实了。
说着，卞赛的眼睛已经变得空洞，有些事不说不想，便不会那么残酷。人最怕的就是揭开自己的伤疤，幸好酒让卞赛失去了意识，再痛的回忆，也不会再伤害了。
伴着清幽的月光，卞赛沉沉地睡去了。借着酒意，做着美梦，但无关骏公。卞赛的心，开始属于自己了，骏公在她的心里慢慢地淡去，这样对她是很好的，不用生活在记忆的枷锁里。
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感情里的另一个，却一直背负着自责。已经两年了，再重新踏入金陵，让骏公有些愧疚。
当初一首曲子，在小居外，已经是他们的结束的序曲。可是在太仓的两年，骏公难熬想念卞赛的日子，也打听了卞赛在金陵的生活。
听罢，是如此的心酸，骏公自知无颜再面对卞赛了，可是心里的煎熬，一天天地增加，终日困扰着骏公。
两年，终于有了机会，给了一个自己去见她的借口。在莳花馆后的小巷，骏公徘徊着，是否要与卞赛相见一面。可是他放弃了，他没有那样的勇气，当初的无情，让他自知有愧，而现在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
仅仅是一面，骏公都没有勇气。他是否想起，卞赛当初的执著，为了与他相守一生，耗费了一生的勇气，却换来了骏公的无情。
骏公依旧是那么懦弱，只是见一面，却也没有勇气。他在莳花馆的一个角落，远远地看着卞赛，却一直不敢靠近。
眼前的卞赛，变了。在酒客之间，谈笑风生，眉宇间，透露着妩媚，嘴角上扬，如此妖娆，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了许多。
骏公手中的酒，洒了一地，现在的卞赛，他已经看不清了。而恰恰是他自己，把卞赛一手推到了这绝境的边缘。
这一刻，他再也不想在这莳花馆多待一秒。他想逃离，远远地逃离，就像当初躲避流言一样，不告而别。
而在莳花馆的卞赛，还在被酒客灌着酒，一杯一杯的酒，犹如一段一段回忆，侵蚀着卞赛。在她的心里，有那么一丝的念想闪过，骏公能冲上来夺过酒杯，可是他一如既往地离开了。
卞赛只能无力地笑，笑自己到现在了，对他还抱有希望。可是眼角瞥见骏公的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唤醒了，一切的痛都磨平了。
在她的心里，永远也忘不了骏公。这个人，已经在卞赛的心里成了一个烙印，永远都抹不去了。而对他的感情，即使是痛，也会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然没有了。
自责的泪，在骏公的脸上滑下，也许不见便会不念，既然伤害都已造成，再多的弥补都会成空。现在的骏公，只想卞赛能放下那些痛，而他负的债，也只能来生还了。骏公连夜离开了金陵，逃离这个一生都愧疚的地方。
对于骏公的一瞥，卞赛已经满足了，此生能再见骏公，她也没有什么可求的了。到现在，卞赛的妖娆妩媚，也是为了骏公，让他走得安心。妖娆的背后，便是哭花的脸庞，那是心的刺痛，一下一下，真的很痛。
这样的痴情女子，世间也不多了。为了爱的人，舍弃了自己的矜持，放下了自己的幻想。心里的痛，也许会慢慢愈合，只愿今生不再遇见，便一切都会成为不被提及的过往。痛的心，也会被渐渐抚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