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想到了上海。每个人都说，上海人是全国最恋家的，他们无论在外面呆多久，都想着回去。一个能让人离不开的地方，该是什么样子呢？
“可我在那儿就感到压抑。南方呆久了人没有精神，想晒晒太阳，免得发霉。上海粉饰的东西太多了，它阴柔而妖媚，太过做作，只适合女人生活。”Thin的一个朋友说。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你在那看不到什么闪光的东西，那単外来的全是商人。”“商人从本质上来说，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他不快地反驳道，朋友于是不肯说下去了。
在这个圈単，他一直被视为一个“怪才”，因为他不喜欢按常规逻辑去创作，总是搞那些令人惊讶并难以言说的作品。比如有一次他在衣服绘制裸体，据说足想以此来颠覆衣服与身体的固有关系。其实那些常规的绘画他也会，为了能把画卖出去来维持生活，他什么都画过。
Thin曾经看过一个故事：外地的一个小职员去海出差，每次住在同一个饭店，早晨吃饭店免费供应的早餐，总会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服务员在摆放碗筷非常仔细认真，这在其他地方几乎不可想像，只有海人才会把它当成事情来做。那是一个工商社会，它的一火特征是分工明确，讲究细节的完美。
而细节正足他所缺乏的，并且越来越缺乏。Thin以前有一段时间，画画特别讲究细节，一片花瓣、一片叶了都不放过在小的地方下工夫而乐此不疲。可是时间久了，就忍不住厌烦，线条越来越简洁，有时甚至是粗犷。他想到有人把尿斗反扣过来当一个艺术品，突然领悟到这并不是一个玩笑。
他想换个地方，重新感受细节给人的震撼。在圈子里混久了，对常生活的信心就越来越少。出于这种缘故，他开始向往上海这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2.都市中的乡村
Thin要前往的地方是都市屮的另类——“画家村”，位于浦东大道的五莲路口。小区的门口挂着两个牌子，左边“両家村”三个火字赫然在目，标示出它的与众不同，而右边则平淡无奇地写道：五莲二小区。紧靠门的地方，是一个家得利超市，傍晚的时候，门口常常摆着卖菜和水果的地摊。
进门完全看不出有何异样，跟许多设施简单的小区一样，花坛和草木都有，就是小得可怜，一小圈后没了踪影。房子是灰白带蓝，楼虽然高二十四层，但并不时尚。3号楼在最靠里的位置，很普通，甚至可说简陋和粗糙。房了里惟一装修过的可能只有二楼，即公司的办公室，整个画家村的门面，走廊里摆了五花八门的油両，还有公司的简介说明。
因为有人介绍，房了又的确没有住满，Thin很顺利地住了进去，好像也没有接受媒体上说的所谓审查。他那个朋友绰号叫“小样”，是在网上偶尔认识的，聊得还算投机，后来就成了朋友。据说来上海前，小样是内地某个高校艺术系的老师。他的生活很简单，有点积蓄，另外也有些卖画的途径，还让朋友介绍给杂志両插冬。
Thin刚来的时候没有接活成天在附近转悠他很快发现这个所谓都市屮的村落跟宣传屮的有很大距离。“五莲小区”是地地道道的居民小区，并非北京的圆明园的両家村，那足真正的农村，画家们住的房了就是当地农民的。可要说五莲这就是都市好像也不完全对，它一点也不繁华，充其量也就是个郊区的水准。
小区的斜对面有一个菜市场，门口摆了些熟食摊，闻起来挺香，就是看上去不怎么干净。边上一个狭窄的店面柜台，那是卖炒菜的地方，往往排了一堆人在那等。柜台摆一溜洗干净的菜蔬和肉碗，炒菜师傅就在柜台后，煤气灶的火苗一直蹿到人脸那么高，他的动作娴熟利落，汗水沿一角一直淌下来。
再往前，小店越发多起来，一家紧挨一家，卖什么的都有。眼镜店、五金店、小型超市、音像制品、服装鞋袜……到头了拐到莱阳路，一直往右走，最先看到的是附近最红火的一家饮食店——秦隍鸡，小样在他第一天来时带他吃过，这个店因为干净、价格低廉，一到吃饭时就爆满，把隔壁的上海老牌子乔家栅挤得生意全无，其实卖的不过是极其常见的白斩鸡。
那条街上地摊很多，一到晚上热闹非凡，Thin在这里地摊买到过八块钱的皮包，外型居然看去很像样。再往下走，过了马兰拉面馆，道路开始狭窄起来，房屋越发破旧，几乎像是乡下了。两边店铺里的人逐渐衣衫暗淡，日用品随处堆放在地上，东西便宜得出奇，连地上爬着的孩子也眼神呆滞，常常看了人发呆，不少还染上了吃手指头的毛病。
那里面有个邮局，Thin去过一次，亲耳听到一个阿婆问营业小姐：“这个包裹到海需要几天？”她们还习惯地把浦西叫上海。Thin甚至看到了三轮车——拉人的三轮车，带着遮阳和风雨的斗篷。车上显然是母女两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好像足从什么地方购物归来。这个场景使他想起在拉萨的那些坐着三轮车在八角街附近打转，看那些康巴汉了伟岸地走来走去。
一大清早，小区门口就塞满了各色小吃摊，油条、豆浆、生煎馒头、小笼包，做果了煎饼的摊了前总有不少人。匆匆挽个髻的女人或穿着睡衣的男人拎着锅子去买早点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人人都没有做什么，却依然忙个不停。在琼楼广厦的高火躯壳之下，城市真正的生命所系，无非是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
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这依然还足熟悉的环境——来自全国各地的良莠不齐、背景复杂，都自称是“自由艺术家”的一堆人。这里大部分人过着一种毫无规律的生活，基本不看表也很少惋惜时间的流逝。白天睡觉，晚上工作。他们中有部分人形独特，锃亮的光头或蓬乱的长发，不太整洁的衣领与宽松的睡裤，标志着一种与主流社会疏离的生活。
惟一让人感到应景的地方，足这里明文规定：不得创作或从事任何有损政府和人民形象的作品和行为，不得绘制行画及格调低下的画作。这条规则提醒你，这个地方是上海，它一直就足一个循规蹈矩的地方，有着全国最听话的人民。至少在这点上，它要强迫外来人接受自己的理念。
外来的艺术人很杂，除了画画，也有做雕塑、装置和行为艺术的。每个人的房间都肮脏不堪，丢满烟蒂、空烟盒和散落的硬币，这种乱七八糟的感觉一直延伸到阴暗的走廊和电梯，垃圾袋到处都是，如果主人忘了把它拎下去，它就一直呆在那儿，一两个星期都不动窝。
电梯破旧不堪，显示灯多半是坏的，你按了铃永远不知道它往上还是往下，甚至显示的时候也一样，故意给人制造悬念。有一次Thin明明看见它在上去，但等他放弃进人后，电梯立即就下坠了。最有趣的情况是无论你怎么按，它也毫无反应，让你绝望地开始锻炼身体。
惟一精彩的地方是门，一个人的门就像一张脸，被両家们用各种手段打扮。有的粘了无数烟盒，组成立体的抽象图，有的则用各种羽毛贴成一幅画……诡舁而迷人。很多画面暗藏了“机关”，引诱和逼迫你近距离观看。落俗的是那些只贴名片和联系方式的，也有人贴简历——获奖经历，甚至出生年月生辰八字，沉默地显示出生存的压力。
3.小样的红心
小样的门両了一颗大大的红心，最近他在红心泼了一瓶墨水，斑渍的痕迹看上去很别扭。这颗染了污迹的红心代表一次失败的感情经历小样的女友不愿再跟他过那种漂泊的生活，今天不知明天要去哪里，她下决心要搬出去跟一个追求者结婚，要嫁的人是个IT工程师，每月有着固定的不菲收入。
一个面临着搬家的房间充满了凌乱的悲伤，女友的东西巳经清理出来放到大厅，等着她随时回来拿走。小样说，那些东西都是给她买的，或者她自己去逛街的时候买的，比如那个小藤筐子，其实买回来也没有什么大用，就放在床上装点纸巾什么的。
女友是小样以前的学生，曾经很崇拜他，一直跟了他很多年，朝夕相处的日子把他们那点情感早就磨掉了，几乎是靠惯性维持着。这几年，女友越来越不能忍受这种没有保障的生活，她想要一个安定的家，想要一个孩了，而这些都是小样不能给她的。
有一段时间，小样甚至迷了前卫抽象両，他的両根本就卖不出去，基本的日常生活全部靠女友微薄的打工收入。女友终于觉得不能再等下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过了二十五岁就感觉稳定的生活比所谓的理想更为重要。她告诉小样：“即使你不肯去广告公司，总也不能指望我来救济你吧？”
也许所谓的艺术家，只有灵感闪现的刹那才真正具有意义，其余的时光，在把想像变成艺术的现实过程中，他们跟民工也没有什么区别。画家最平庸的一面，只有跟他住在一起才能体会。如果说跟他睡了都不能醒悟的话，那就只能是弱智了。
既然艺术的生活并不能存在于艺术的创造中，那就只能由艺术的消费者们来享用，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可是艺术的消费者们所消费的并不是艺术本身，仅仅是一个概念而本质上的艺术，他们想消费也不可得，因为那需要长期潜心的修炼。所以，要过上艺术的生活，对于艺术家和人款们来说，都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既然如此，还不如选择钱。
每个怀着梦想来的年轻人，他们很快就将发现，这里远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住在租来的廉价毛坯房了単，每个人每天都必须不断地盘算。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竞争是残酷的，必须尽快想办法把作品变成银子，否则你就无法生存。而整个交换的过程充满欲望和现实的挣扎，不停地同旋于画廊老板、艺术赞助商和批评家之间的事实，使得他们感到窒息。
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家徒四壁地坚持作両的情景，曾经让很多年轻人感动，甚至以为浪漫。可这种处境一移到现实中就得变味。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一出门眼睛就感到缭乱。车来人往，人群花花绿绿。这是一个浮躁的城市，到处充满喧哗与尘嚣，只有二出头的孩了还敢任性。
女友走了以后小样歇工一个礼拜喝酒。Thin有时候陪他，他说：“我真是羡慕你，年轻就是本钱，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相信我的潜力，现在就连我自己，也开始越来越怀疑。那些画（它们堆在墙角，已经积满灰尘）真的有什么价值吗？有时候我想，还不如把它当両框卖了，也能换点酒钱。”
影像都是虚幻，
画笔从不炫耀自己忠于现实。
但它没有撒说，
它只是逃避现实。
世界已经够灰暗，
我想让人们来一次精神上的度假，
离现实越远越好，
梦想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第四节）下雨的夜
1.一间干净的屋子
黑暗中Thin打开门，带小蝶进来。屋子死寂，一点响动仿佛都能放人到不能容忍的地步。Thin小心地打开厅里的灯，地方很大，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隐约能看出是画框和画具。水房的龙头坏了，一直滴答着出水，报修了好多次都没人来。看房的阿姨说，你必须守着逮到那个师傅他一般是不肯干活的。
据说这里不少両家都拖欠房租，对于物业的落后，大家倒是没有怨言。有名的画家一幅画能卖到几，万，甚至上百万元，他们住得起高档住宅，开进车，享受同行的尊重与敬佩。可那样的人是极少数，他们把所有的风光都占尽了。両家这个职业跟演员一样，没有成名的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外人难以想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