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嘴——据说是上海四大姓之一的陆氏家族居住于此而得名——在历史上应该算浦东比较繁华的地带,这儿很像是个旅游集散地,挤挤挨挨的人群,时不时走动巡逻的警察,让人疑心小偷就在附近。
波波已经很久没有在周末找小蝶了,这足一件好新闻,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现在小蝶必须一个人度过假日。天气很好,她觉得自己应该出来走走,透透气。浦西太闷,车多人也多,嘈杂,不如浦东人烟相对稀少。一个人并非是矫情,她不是那种可以很快找到游伴的人,有些习惯会一直保持到自然消失。
波波的男朋友据说足海归派,0前在某外资银行做经理,收人不菲,已经买好了房了就等着波波一起讨论如何装修了搬进去。他人长得端正,可惜微胖,有小肚子,显然是生活太过舒适,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波波最看重的是他性格好,有典型的上海男孩特征,乖巧识趣,会看眼色,对女生温柔体贴。相比起来,波波反而是脾气大了一点。
小蝶到他们新家去过一次,被波波拖去看房子,她不明白那个空荡荡的房间有什么可看,她想自己也许嫉妒吧。然后回想起那时候周末晚上的谈心,因为情感上无疾而终,甚至谈不上失败,不甘心,于足不断地讲独立,经济独立、生活独立和精神独立,一谈就没完,彻夜地讨论,现在想起来,其实骨子里还是向往家庭生活的。
一个人,走在号称“东方香榭丽舍”宽敞而迷人的世纪大道上,毒辣辣的太阳映得路边花草璀灿夺目,让人短暂地忘却一江之隔的外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地,路边雕像也生动起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穿着职业装,拎公文包,围成一个三角,仿佛谈公事的样T跟周围的商业火厦相映成趣。
背对东方明珠和黄浦江一路过来,人群趋于减少,当人再次多起来的时候,绿地就要到了。这是另一个人流拥堵的地方,写着“禁止人内”的草地也未能幸免。此处来的多足本土人士,游客一般不肯走这么远。对于想进入家庭生活的人来说,陆家嘴绿地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在这里摆Pose拍婚纱照已经成为一种时尚。
一到艳阳高照的日了,绿地就停满各色披了鲜花的豪华轿车.一对对新人前后跟着忙碌的摄影师、摄像师,他们到处取点,朋友则在一边微笑观礼,插科打诨。在绿色大草坪和四周宏伟的楼群映衬下,新娘的白色婚礼服随轻风微微拂动,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小斜坡那儿,一个看去已经四十多岁,西装笔挺的男人正费力地拉起一辆花车,车上是他美丽的新娘,一边配一个打扮齐整的十来岁的孩子,金童玉女似的。男人很幽默,故意做出些夸张动作,把汗水猛抹一把摔地,孩子气地把车故意往下滑,引得新娘尖叫,两旁的人跟着起哄,气氛很执列广袤的绿地中央,大树、大草坪、水湾、水上喷泉、白色观景篷组成了一个梦幻般的清新世界。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水边静世,一泓淸亮湖水屮,日本引进的四千多条色彩斑斓的锦鲤鱼游来游去,间或有孩子拿了买的食品扔进去,逗它们忙个不停。鱼儿与周围商业写字楼的影了搅和在一起,幻象一般晃动。
金茂大厦跟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往上攀,越上去竹节间距越小,逐渐尖锐起来,几乎直插云霄。
除了向着人道的一边K余三面都是高楼环绕。被誉为“中华第一高楼”的金茂大厦也在其列,它昂然耸立,佼佼不群。这个有着八根圆形擎天钢柱,堪称国呩后现代建筑艺术代表作的建筑,历时五年才最终造成,那高耸入云的塔尖,仿佛在暗示着内部的富丽奢靡。
金茂大厦跟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往攀,越去竹节间距越小逐渐尖锐起来几乎直插云霄。美国杰出的艺术史评论家罗伯特休斯曾经说过艺术借着一种象征符号,所隐喻的足一个改变了的世界。高度——有史以来一直代表人类对征服自然的渴望,在房屋向空中云层不断的升腾中,凝结着人类最大的雄心和野心。
九重天位于大厦的八十七层,距离地面有三百三十多米,被吉尼斯世界记录千禧年版列为“世界最高酒吧”。那里有很多舁国小吃,招牌甜点——火烧冰淇淋尤其诱人,琥珀色的酒燃着蓝色火焰,慢慢淋裹着鲜奶油的冰淇淋’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隔着玻璃幕墙,临空远眺都市的繁华景象是很多人的梦想,那一刻你能看到黄浦江像一条白亮亮的带子,包围着整个市区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房屋,那些拼命忙碌奔走的人,一个个匍匐在自己脚下。
多数市民是不上那儿去的,他们觉得在绿地喝点咖啡就很时髦了。绿地有一个自己的小咖啡店,起名叫夏龙湾,房了低矮简单,卖着所谓的越南咖啡,店内小姐穿奇怪的民族风俗暗花裙子,不知是否真的是越南人装扮。咖啡端上来,样子很特别,像小酒壶,上面配了浅浅细密的筛子,下接一个小杯了,盛那沉淀后灰黑色的咖啡水。
2.直的还是弯的
外面阳光很耀眼看起来让人心里发慌。小蝶不愿意在阴地呆着,于足走了出去。热气球在往升,孩子们仰着头瞧,篮了一里洁白的礼服一闪一闪的,像镶了钻石。小蝶想,波波要是穿上它们,会是什么样子呢?自己穿上,又该是什么样子?这样想着,她笑了一笑,然后就看到了那个男孩。
第一眼看见这个男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一双纯净而又深邃的大眼睛,鼻梁挺直,鼻尖稍微上翘,头发短而蓬松,在太阳下泛着金光,灿烂而耀眼。衣着简单,白色人翻领的衬衣,浅黄色九分的裤子,配了肥硕的裤袋,非常休闲随意。
男孩站在水池边上,支了个小小的凳子,捧一个文件夹类的东西,正在上面画着什么。小蝶绕到他身后看了一眼,不禁奇怪起来。从男孩的位置看出去,蓝天白云浮动,一片春意盎然的绿地上面坐躺着不少人,小孩子吵闹奔跑,大人在闲聊,情侣们做着各种亲密的举动,一切显得那么喧闹而充满活力。
画纸上统统没有这些,他画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塔,有那么一点像东方明珠,可那些珠子都是变形的,圆柱、圆锥、螺旋……摆着各种怪异的姿势。而且,那座塔是倾斜的,仿佛就要倒了。一个扎着朝天辫,看不出性别的孩子站在塔下,低着头不知道在一仰头,必定看到那座现代标志建筑一东方明珠,高低错落的圆球缠绕其中,仿佛一根巨大的冰糖葫芦。
看什么。地是浅紫色的,天空足红的,人是银灰色的。
“你怎么画这个?”
他没有奇怪,甚至还羞涩地笑了一下:“因为我看到的就“这是东方明珠吗?可我从这単看不到啊!”
男孩沉默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小蝶跟他转过去,意外地发现那座高塔就镶嵌在两个高楼狭窄的空隙之间,纵深很大,得极苒不真实。
“我看到的塔不是这样。”她固执地表示反对。
“那,你也可以把它们両出来,如你想像中的那样。”小蝶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会画画,对这个也没多少兴趣。上屮学时,经常在课堂上临摹一些古典美女图,同学间传来看看,纯粹是为好玩。现在那些技巧都已遗忘,只有両眼眉和唇线部分,依稀还记得些线条。
“你画的塔为什么不是直的是不是暗示你希望它倒掉?”于足他把両歪了一个角度,简洁道:“这样不就直了。”“可这样画就倾斜了呀?”
“倾斜只是角度的问题,明明是拐弯的路,到了脚下看起来就像直的,不足像,我是说,它其实就足直的。”
小蝶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她觉得这个人很奇特,他们谈的这些话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判断的范围。她不甘心地想了想,问:“你去过金茂大厦吗?”
男孩点了头,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那你说它是直的还是斜的?”
“从往下看,无所谓直和弯,有点头晕而已。从下往有时候算直的吧,不过要说斜,也没什么错。”
小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对于她来金茂大厦的意义无所谓直和弯,惟一的渴求足能感受一下它的速度。试想一下在那个地方,电梯只需短短的四五秒就能把人送到八十八层,让你看到底下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虽然这个速度远远不如往下跳来得快,似足以让小蝶这样的人高山仰止。
阿斐在诗中写道:
我开始上升、膨胀/我长成了高楼大厦/我与天空比肩/地球是脚底的足球/太阳是头顶的照明灯/我眼里是无限宇宙/我内心包容众生/我与上帝的地位相当/在救护车到来之前/这是真正的我/向命运抗争/一个卑微的人/一个壮心难酬的人/一个失败的英雄/一撮未来的泥土。
从无数媒体报道中可以获悉很多人曾经且正在努力地爬上这栋高楼,尽管这被明令禁止。
拘留十五天的处罚除了使冒险者更加感到刺激外,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不会再有什么比打破规则更让人心醉神迷因为这会使人感觉自己成为真正的主宰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为追求这种感受,他们前仆后继,采取各种手段(甚至极端的)来征服这个非自然的怪物。
“你不觉得这里的空气很新鲜吗?人自然的气息。”小蝶夸张地吸了一n气,然后慢慢呼出。那些花的草的味道,贴着地生长,过去也就过去,但用力感觉很香甜。她的身后,观景蓬像被风吹起那样耸立着,仿佛随时可以从中发出鸣叫的声响,生动而鲜明。
“你看过这里的路吗?它的冬案是海的市花——白玉兰。还有这个湖,它的形状是浦东的地图。”男孩用手抹了一下头发,眼睛清凉凉的,他指着地说,“这个草是从欧洲引进的冷季型草,所以能够四季常绿,冬天也不会枯萎。这样一个花了大价钱做出来的地方,也可以叫做自然吗?”
“自然本来就是做出来的吧,区别只是谁来做而已。”
“是人还是上帝?这个区别可大了。”他笑。
小蝶忍不住也笑起来,这场争辩开始得有些莫名,结果却让人挺开心。
“你说的那个阁案形状什么的,是书上说的吧?”
“那边牌了上有说明,你观察不够仔细。上面还说这个白色的观景篷像海螺,可我觉得更像大蝙蝠。”
“有白色的蝙蝠吗?”
“没有见过的东西不一定就没有,我喜欢白色的蝙蝠,它们很漂亮。”
“你喜欢白色的蝙蝠,还是喜欢白色?”
“都喜欢。白色是最虚心的一种颜色,它能够反射其他色彩。一般来讲,白色的东西,只要把形状做好就可,光线自会打理,不同时段有不同的颜色。”
“可我怎么看,它还是白色的呀?”
“屮午是最本色的时候,你如果愿意等,傍晚就不同了,那时候它看去比较温暖。”
“现在还不够温暖吗?这么热。”小蝶看到他鼻尖沁出的细碎汗珠。
“热跟温暖不足一回事,就像光线有很多种。”男孩子简短地回答道。
3.万物都需要光
他是喜欢光的,万物都需要光。从一开始学画他就懂得了这一点。没有光就没有一切,一切归于黑暗,什么形式都无法表达出来。光是最基本的东西,作为熟视无睹的元素,它一贵被人们忽略。可只要把它侍候好了就可以做成最高级的东西。它非常美、非常丰富,可以用来表达物质,也可以表达精神。
从小他就是个敏感的孩了,不敢想得太多,很多时候他必须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才能勉强活下去。可是,记忆是一种无法设防的病毒,它像潮水般不容置疑地扑面而来,迅速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和那些衣冠不整、懒惰无比的孩子们一起,度过了一个人一生中最美丽的童年。那些H子,他总是一个人出去,到处闲逛,明亮的了无纤尘的路在眼前展开,像一个无法预知结果的梦。眼神如有如无地摇晃,像新月一般朦胧,仿佛精彩就在硬币反面。行走是路人的一种快乐。
“这个是什么?”小蝶突然指若他的胸口问道。
他低头看,一个双面印有太阳神、白松石镶铜的项链,式样很粗犷,八角街几乎家家都有卖。他犹豫一下,回答说:“一个装饰品,朋友从西藏带来的。”
“哇”小蝶瞪着眼睛,惊奇道,“我一直想去你去过吗?”他想了想,然后说:“没有。”
“你来上海是旅游吗?”能听出他的口音明显来自南方。“不是。我可能,要住一段时间。”
Thereistheromanticgeneinourblood,这足,波,波的口头禅,听久了,蝶也就认可了。也许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浪漫的基因,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有着憧憬与好奇。小蝶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过于中规中矩、温馨舒适,像矿泉水和维生素,维系生命是足够的。
大学时,她和波波喜欢一人抱一个大苹果,一起挤坐在旧衣服缝制的宽大坐垫,看无聊的搞笑碟。散落一地的书本,提醒着下周就要开始的考试,而那些跟课程无关的书是她们的最爱。她曾经以为这是真正适合自己的简单生活,这种生活一直会延续下去,今天就知道一个月后,一年以后甚至将来的结局。
遇到Thin对于她来说,就像一个奇迹。直到看到Thin的笑,才发现生活有很多种。就像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讲一本他没能看懂的深奥哲学书。他说,里然完全没有看懂,但是很有收获。然后哄堂火笑,以为他不过自嘲。其实不是这样,每次看到Thin笑,小蝶就感到特别真实,仿佛精神长了翅膀,从某个她本来熟知而后变得陌生的地方飞来。
这样寂静的中午,
在阴暗的住处抬头。
像一个等待奇迹的人,
坐在半明半暗的门边。
一马永波《中午》
(第三节)梦幻画家村
1.在路上
Thin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没有急着走,而足在广场上找了个空地坐下来他想好好看看这个陌生的城市。曾经有一种说法,杭州是大家闺秀,苏州是小家碧玉,而上海则是摩登少妇,充满肉感,可以触摸。的确,这是一个让年轻男子头晕目眩找不着北的地方,现代气息和魅力充溢在每个角落。
可现在他看不到现代在哪儿。周围嘈杂难懂的话语让人窒息,各种各样奇怪的人晃来晃去,有的人卖票,有的人为旅馆拉生意。一个中年妇女不停地在他眼前重复嘟囔,发票,发票……她的脚边爬着个几岁大的男孩,穿一件可笑的长长的衣服,捡着路人扔掉的空水瓶。
感觉到有清凉的风吹过来,Thin终于站起来。他按照朋友的叮嘱,坐上去浦东的专线车。隧道很窄,仅够两辆车通行,人口和出来的地方,都打了银行的广告,脆生生地标志着钱和民牛,告诉你“金融改变牛活”。地道的两旁単一排的灯管,一个浅蓝,一个浅黄,冷暖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前方有绿色的箭头代表畅通无阻。
崭新的纯平移动电视倏地消失,使得车厢陷入冷寂。窗外配电器上的数字不断跳动,车往左一拐,车厢内逐渐亮起来,视野陡然开阔,很快就看到了那条着名的世纪大道,还有两边保险公司绿地的招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银行开始显露,此起彼伏,找到自己的位置准备孤注一掷。
当初去西藏,他也是怀了类似赌博的心理。那是一个真实的虚构世界,聚集了一批所谓的“先锋艺术家”,每个人都把这当成世外桃源。内地来的那些孩子,成天戴着藏人的大边沿帽,在拉萨河边转悠。天天艳阳高照,子舒服,可时间一长还是厌倦。什么地方都不能长呆,漂流的生活令人忧伤,可安定的生活让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