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祝篁这句话既不是有气，也不是信口而出。两天前，他接到沈渊的报告，向青龙将原赌场又改为职工娱乐室了。他在听取洪峰汇报时，联系到这件事，做了认真的分析，认为让杨勋祺充分暴露一下，不管结果如何，对打黑除恶专案组的工作都有好处。见洪峰对自己的话不理解，补充说：“你按照杨院长的部署大胆地去做，不要有所顾虑。注意一点，案件涉及政法部门内部的人员不要对任何人讲，不要写在结案报告上，审委会上也不要汇报。迅速找到石添福，再询问一次，做好记录。可以明确地告诉他，在这件伤害案中他没有罪，国家会依法给予赔偿。但赌博是违法犯罪行为，只要不再重犯可以不予追究；鼓励他大胆检举揭发向青龙及其保护伞的违法犯罪行为，立功赎罪。询问记录和检举材料交给我。要石添福随时与你取得联系。”祝篁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这是他在广东打工的地址，给你。”
洪峰从这次汇报中猜测到祝篁在干什么，暗自欣喜，在背地里紧密配合。
祝篁将杨勋祺正在做的两件事转告给严国幡。为了让杨勋祺放开手脚干，他特地去法院检查工作，鼓励杨勋祺说：“工作抓到点子上了。不过，查青龙足浴城和抓足浴城的员工，必须经彭副市长批准。因为这是市里的纳税大户，重点保护对象；向青龙又是市政协委员，有名望的企业家，要慎之又慎。”
杨勋祺兴奋异常。
对尹志刚的缉捕没有像样的线索，只有疑团。安居工程工地和向青龙的别墅相继传出了闹鬼的事，说尹志刚阴魂不散，索命来了，讲得活灵活现。据说刘立雄吓病了，向青龙则请了巫师在别墅里作法驱鬼。
前天，段思拯与小董去尹志刚家。他家不怎么富裕，是老式红砖屋，四墙三间，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其父母年逾花甲，老实本分。
段思拯和小董没有见着尹志刚，但尹志刚父母的神情和言语却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是穿便服去的。两位老人原先坐在走廊上，一瞧见他们，尹妈就一阵急咳，走进左边的卧室坐在床边。尹父起身问：“你们是向老板派来的吗？”段思拯拿出警官证说：“我们是公安警察。”尹父说：“志刚没有犯法，是受害的。你们不去找害他的人，来抓他干什么？”段思拯灵机一动，说：“我们不是来抓他的，是想找他了解别人是怎样害他的。”这时听见尹妈踏得脚下的木板“啪啪”作响……
他俩回到局里即刻向曹安民汇报。段思拯说：“我觉得两位老人肯定知道尹志刚的下落，而且知道有人想害他，但还不知道缉捕令的事。我们没有去搜查。”
小董补充说：“我分析尹志刚也不会跑远，不是躲在后山上，就是藏在家里的地窖里。尹妈坐的那个地方很可能就是地窖。地面是土，就只她坐的那地方搭上木板。双江市农村的地窖很多都挖在堂屋或卧室里，存放红薯、土豆等。”
曹安民认为他们分析得对，尹志刚已遭到迫害，但没有死，而是藏在什么地方。看来那些闹鬼的传闻也是真的了，那个“鬼”就是尹志刚。他黑夜出来装鬼是想吓死暗算他的人。曹安民在派出警力加强布控的同时，决定亲自去尹志刚家探听虚实，对他父母晓之以法，明之以理，使之主动协助公安工作。”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曹安民领着段思拯、小董赶到尹志刚家。段思拯隐藏在后山上窥视，小董去敲门。半个多小时后，尹父才打开堂屋的门，看到小董与一个陌生人站在面前，问：“你们又来干什么？”他问话时神情慌乱，声音战栗。
小董指着曹安民介绍道：“这是市公安局曹局长，来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曹安民进入堂屋，不请自坐。他盯了眼左边卧室紧闭的房门，和颜悦色地说：“您老好像不大欢迎我们来，但我们还是来了。今天来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小董走向左边卧室推开房门，瞧见尹妈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近前拉着她的手，客气地说：“老妈妈，一起到堂屋去听听曹局长说话。”尹妈不肯走，说耳朵好使，在这里听得到。小董也不勉强，望了眼尹妈脚下的木板就出来了。
曹安民有意把声音提高，说：“尹志刚涉及一宗命案。虽说是命案，但他的罪并不重。死者本身心术不正，他跑到别人工场去偷换铝合金材料。小尹是工地的保安，有责任保护工地的财产安全，听到‘抓贼’的喊声，赶紧跑过去。看到那贼压在老板身上掐住老板的脖子，他理所当然地帮老板的忙，情急之中扬起钢筋就打。小尹也不是想把这贼打死，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正好打在头上。根据法律，他的罪最重也不过是履行职责中的过失伤人致死。过失罪是很轻的，不过判两三年刑。如果他能投案自首，又能检举他人的犯罪行为，可以从轻处罚，也就是说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我们找他并不是因为他罪行重，主要是他不到案，案子说不清楚，容易被坏人利用。”
尹父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头，不像刚才那样恐惧了。
“他老是躲着不是办法。”曹安民继续说，“听说有人想害他，我们找他也是要保护他。公安，公安，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有保护公民人身安全的责任。无论他藏在哪里，人家要害他总是找得到的。只有把害他的人抓起来，他才会安全。要抓到这些坏人，需要尹志刚告诉我们，害他的人是谁，为什么害他，怎样害他的。您老说是不是？这是我们想尽快找到他的第二个原因。”
“你说的话算数吗？怎样能够让我相信你？”尹父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曹安民。
段思拯从山上下来有一阵了，为不打扰局长说话，站在大门外，边听边观察外面的动静。这时，他跨过门槛，说：“他是市公安局局长，说话不算数，还能有谁说了算数？”
左边卧室里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堂屋里四对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声源处。
尹志刚在地窖里尖起耳朵听。十多天来他过着非人的生活，白天闷在黑暗的地窖里，父亲在门外望风，母亲把饭送到地窖口；晚上夜深人静了，才心惊胆战地从地窖里爬出来，躺在床上还不敢合眼，听到狗叫就得一骨碌从床上翻进地窖。曹安民的话他声声入耳，句句落到心坎上。回想起那年因聚众斗殴入狱，他觉得公、检、法这些人说话还是靠得住的。他想出来，用力推盖在地窖口上的木板，推不动；使劲敲木板，尹妈就用脚踏。他实在受不了啦，挣开嗓门吼道：“我要出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起身奔去。尹妈只好站到一边。段思拯与小董迅速搬开木板。曹安民蹲在地窖口，伸出手说：“尹志刚，出来，出来。”
曹安民将他拉上来，边拍他身上的泥土边说：“你看长时间蹲在里面，脸色惨白，都快成豆芽了。”
小董去把堂屋大门关上插好闩，搬进几条板凳。
尹志刚伸出双手，说：“你们铐我走吧。”
段思拯为了消除尹志刚的顾虑，也好让两位老人放心，说：“我们相信你不会跑的，同时你又没有犯什么大罪，为什么要上手铐？”
“我躲在地窖里怕你们抓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怕他们害死我。”尹志刚像是遇到了救星，目光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大家坐吧。”曹安民招呼两位老人坐下，并递给尹志刚一把小方凳说，“小尹，不用怕，我们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说说你是怎样遭人暗算的？”
尹志刚讲述了那晚被刘立雄推下悬崖的经过。段思拯和小董挥笔记录。尹父那伤心的泪水默默地从眼眶里溢出，沿着脸颊往下流。尹妈低头抽泣。
“后来怎么脱险的？”曹安民问。
“嗨——”尹志刚叹了一口气，“也是我命不该死。在悬崖半腰上双手抓住了灌木，双脚蹬在一块石头上。石头松落，下边的灌木弹到背上，正好将我夹住没有往下掉。我慢慢地移动身躯，脚踩着灌木兜，背靠崖沿。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手机放在盒里串在裤腰带上。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给家里打电话。担心刘立雄还在宝塔下，不敢多讲，只低声对父亲说带根很粗的绳子，喊叔叔和堂兄到宝塔下来救我。他们来了，绳子却怎么也放不下去。后来父亲脱下衣服包块石头绑在绳子头上，但又找不准目标，放下，提上，又放下……搞了半个多小时，七八个回合，我才抓住绳子，半拉半爬地上去了，捡了这条命。”
“为什么不向公安局报案？”曹安民问。
“想过报案。但考虑到你们公安有向青龙的人，报得不好反而落入他们手中；又想到罗维权说的话，打死柳小虎是要抵命的。我自己的命倒不值钱，但这两个老人谁来管？打算过一段时间，他们确认我死了，再托人去打听那件命案怎样处理，或者跑到外面去打工……”尹志刚说着，声音嘶哑，哽咽起来。
停了会儿，段思拯问：“法院安居工程工地和向青龙别墅闹鬼的事你知道吗？”
“是我装的。有一天去上厕所，看到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产生了这个念头。记得年初在家里刷铁窗时，红白两种油漆都还剩下。晚上父母睡觉后，我把它找出来，画了副鬼脸做面具；又翻出原来用过的一台小录音机，下夜一点后我大着胆子看了一个恐怖电视，录上恐怖音乐，又录上我的话。有个晚上下半夜，我骑单车去了法院工地，换上一身白衣服，戴上面具，躲在黑暗处，见刘立雄巡逻过来就打开录音机，在他面前一闪。还有一个晚上天很黑，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我对父亲撒谎说去镇上找朋友打听情况。到向青龙别墅还只八点半，躲在别墅后面的一丛灌木边。过了一阵，向青龙回来了。他下车后就去敲门等二奶来开。小车一掉头，我就打开录音机，猛地闯到向青龙身边，旋即飞快地奔上后山，只听得向青龙‘哇哇’大叫，“砰砰”地乱捶门。”
“不怕他们抓到你？”小董笑着问。
“只一闪而过，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藏到黑暗处沿着预先看好的路线溜了。事实上，他们一见到‘鬼影’就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来追？不过，事后想起来也有点儿害怕。”说着他走到床边，从床垫下翻出那副面具戴上，又拿出录音机打开，立即播放出：“我是尹志刚，是来索命的。喔哟——”那血迹斑斑、伸出长舌头的面具，配合着恐怖音乐，令人毛骨悚然。
“你这样做，能起到什么作用？”段思拯收住笑容。
尹志刚取下面具，说：“因为他们没有见到我的尸体，可能会怀疑我没死，看到我变成鬼便了却心事。如果能把他们吓病甚至吓死，我既解了心头之恨，又不要负法律责任。”
“先说到这里。你得跟我们去公安局，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为了让两位老人放心，也为了你的安全，在法院判决之前，你还得进看守所，单独给你一间监房，免受同监犯的伤害。洗个脸，改装一下吧。”曹安民对两位老人说，“请你们相信我，我不会让小尹吃苦的。另外，千万不要对外说我们把小尹带走了。”
小董见尹志刚的身材与自己差不多，脱下西装给他披上，又从包里拿出一副墨镜递给他。
尹妈已经把儿子换洗的衣服整理好了。
曹安民为了不要让别人发现尹志刚，想绕过前面的大村庄，说：“我们的车停在村子前面的公路边，如果不通过村庄，另外还有小路走吗？”
尹父说：“有。从后山走，就是远一点儿。志刚知道，要他带路。”
尹妈哽咽着再三嘱咐：“崽啊，要听政府的话，好好改造。改造好了就回来看娘。”
车上，尹志刚问：“我可以算投案自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