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长假后的第一天上午，在中级法院办公楼前的停车坪里，干警们把祝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个问：“院长回来了，不再走了吗？”那个问：“捣毁青龙足浴城抓了多少人？”马上又有人问：“听说杨勋祺和杜慷也被抓了，问题严重不严重？”第一个人提问还来不及回答，第二个人又提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祝篁只能笑着忙于与大家握手。突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沈渊来了。”
几十束目光聚焦到一点上。沈渊骑着摩托驶进大门。
祝篁快步走过去，老远伸出双手，说：“欢迎你回来！”大家明白过来了，原来院长特意站在坪里迎接沈渊。
一群人簇拥着沈渊走进办公楼大厅。
“到点了，大家上楼开会吧。”祝篁说着，忽见洪峰迈进大厅，便伸出手去，说，“大会后马上召开审委会研究那个案子，你知道吗？”
“昨晚接到通知了。”洪峰边握手边说。
大会由沈旆主持。她说：“在祝院长讲话之前，我先宣读院里《撤销〈关于辞退沈渊的决定〉的通知》……”宣读完通知，她接着说：“今天我们将沈渊请了回来，大家鼓掌欢迎。”
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祝篁走上台，说：“沈渊同志的问题我们早已查清，但因为工作需要，一直没有公布。我代表院党组、院领导，向沈渊同志道歉，并致以敬意！他忍辱负重一年多，为打黑除恶做出重大贡献，市委政法委已报请市政府给沈渊同志记二等功。”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沈渊感动得热泪盈眶，迎着掌声站起来，边鞠躬边哽咽着声音说：“谢谢，谢谢大家！”
“今天召开全院干警大会，主要是通报一个情况。”祝篁神情严肃，声音有点深沉，“在市委领导下，我们一举摧毁了在双江市横行多年、作恶多端的向青龙涉黑团伙。这确实是震动双江市的一件大事，是全市人民反黑除恶的一次重大胜利。但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却非常沉重，高兴不起来。因为副院长杨勋祺和刑二庭庭长杜慷也卷入其中。根据已掌握的情况，党政机关、政法部门中涉案的有十一人之多，还涉及政府部门的几个人，副市长彭嶂也被双规了。他们本应是为老百姓办事的人民公仆、维护社会治安的人民警察和执掌着公平正义之剑的人民法官，却利用职务之便在贼船上为黑恶势力摇橹扬帆。这个现象值得我们深思啊！他们的结局警示我们：作为一名公务员，要正确对待和使用人民赋予的权力，守法戒贪，否则，为官为囚仅仅一步之遥，一墙之隔。这‘一步’‘一墙’在哪里？看得见吗？看得见！那就是为官的底线，即不涉贿，既不受贿也不行贿。他们跨出这一步不是偶然的，而是经历了一个较长时间的潜移默化的蜕变。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偷牛从偷针起。同志们，一定要廉洁自律，守住底线啊！”
台下一片寂静。
祝篁继续说：“让我放心不下的是，在我们队伍中还有没有像杨勋祺和杜慷那样的害群之马？如果有人由于某种原因涉足其中，趁早主动交代，争取从宽处理；待别人揭发出来，后果就很严重。近些年，向青龙这股黑恶势力的手伸进了政法部门，企图以金钱和美女取代法律的砝码，使我们执掌的天平倾斜。江东县金石铁合金厂执行案、神滩权属纠纷案、石添福故意伤害案和益健中心容留妇女卖淫案等案件，在审理和执行中所遇到的困难和挫折，大家应该还记忆犹新吧。有些同志包括我自己在内，明知法律被亵渎，但手脚却被无形的绳索绑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倾斜的天平兴叹。事实证明，作为审判人员，要想正确地实施法律，公平、公正地办好每一件案子，除了要具备较高的法律水平和良好的职业道德外，还要与暗藏的或明火执仗的恶势力作斗争。现在向青龙涉黑团伙被摧毁，扫除了我们司法公正行道路上的一大障碍。我们要乘胜前进，奋发努力，将司法公正行活动推向新的高潮……”
全院干警大会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审判委员会迫不及待地研究积压的一批案子。
第一件是石添福故意伤害再审案。
对这件老案，洪峰可是费尽周折，伤透脑筋，半年多来总是牵肠挂肚。在祝篁手里，他想复查到底却被明令“暂时搁着”；杨勋祺主持工作期间催着结案，他又必须拖着不办，为此还与杨勋祺顶了起来。杨勋祺第三次催他结案时火气挺大的，开口就是责问：“我要你十天结案，现在两个十天过去了，你到底服从不服从？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你的指示我当然不敢违拗，但我更不敢违拗法律。有些事实没有查清楚叫我怎么结案？”针对杨勋祺“我不是向你交代过嘛，复查案子宜粗不宜细”这一论调，他反问道：“法律上有这条规定吗？”气得杨勋祺脸像冬瓜一样青，愤然丢下一句“你等着瞧！”甩手而去。
“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审判委员会上，洪峰情绪有点儿激动。他介绍了原判认定石添福故意伤害柳小虎的事实及其所依托的证据，指出疑点。说：“现有证据不但充分证明石添福赌博、在赌场借高利贷、逃债中被向青龙派保安抓住吊打，以及他逃跑中掷石头致伤柳小虎等情节属实，还证明了原审认定事实的一个重大错误：柳小虎的重伤是假的。”
会议室里满座惊疑。
洪峰摘要地念了石添福和尹志刚现在的口供和有关证据。
祝篁问：“柳小虎的伤情初诊是怎样记载的？”
“开放性伤口2cm×1.5cm，颅骨凹陷直径1cm。原法医鉴定所依据的病历与此大不一样。”洪峰不慌不忙地说，“开始我还没有怀疑柳小虎的伤情，尹志刚交代中提出一个问题：当时柳小虎虽然倒地，但扶起来后行走很正常，后来怎么又变成重伤了呢？于是我们就去市第一人民医院调阅柳小虎的病历记录和住院、出院的脑部CT片，询问医生。给柳小虎初诊和住院的主治医生反映，柳小虎出院前，有人去找他们，说受人之托，请他们修改病历给法医提供‘重伤’资料，并给每人五千元酬劳，被拒绝。他们不知道这人的姓名，只听其本人说是律师，四十岁左右，矮个子，小平头，瓜子脸，小眼睛，讲话时喜欢捏上嘴唇中部。”
有人插话：“像是罗维权。”
洪峰继续说：“我们拿了法医所依据的病历资料给那两位医生看，他们说，除了所用的制式病历纸外，其他都是假的。署名医生姓阮，名字是天书，谁也认不出。市一医院根本就没有姓阮的医生。通过调查，了解到是向青龙在医院工作的亲戚朋友所为并取得其笔迹，经本院法医技术室鉴定，是脑科医院栾院长所为。”
这是一起典型的冤案！与会人员一致同意撤销原判，宣告石添福无罪。祝篁交代洪峰：“你要赔偿办立即启动国家赔偿程序，并在沈副院长的协助下做好善后工作，至少将他妻离子散的家庭重新组建起来。”
双江市中级法院好比一艘刚驶出浅滩的航船，在公正司法的航道上，顺风顺水，加速前进。有时虽然也遇到浅滩或风浪，但在大伙齐心协力下就渡过去了。
审判工作除了正常的案件审理，还要清理因受黑社会势力干扰而错判的案件。向青龙涉黑团伙案的审理又迫在眉睫。市委要求此案务必在元旦前审结，并且召开宣判和执行大会，为元旦和春节期间的社会治安整顿鸣锣开道。这就要求一审必须在十一月上旬结案，给被告人上诉和二审、死刑复核留有充足的时间。
根据省高级法院的指示，除杨勋祺异地审理外，其他犯罪嫌疑人均由双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
沈旆第一个向祝篁请战：“这是一次最好的锻炼机会，我想担任审判长。”
祝篁也曾这样考虑过，但觉得她实在太忙了，主管民事、后勤那一摊子本来就够忙活的；杨勋祺被逮捕后，暂时没有配备新的副院长，又要她兼管执行和法警工作。特别是安居工程，随着向青龙涉黑团伙被摧毁，虚假招标、串标的盖子被揭开了。鉴于工程快接近尾声，经业主委员会充分讨论，维持原来与市一、二、三建公司签订的合同不变，由他们派出项目经理和技术人员接管，集体购房办公室监督落实。沈旆哪里抽得出身来？祝篁见她主动请缨，又觉得应该爱护她的积极性，让她好好在实践中锻炼锻炼。他略加思考，脑子来了个急转弯：将老莫请回来。考虑到他不能依法行使副院长的职权，杨勋祺原来主管的那些工作自己来主管，老莫只协助管理；把行政装备处刘明哲抽出来专管安居工程，这样矛盾就解决了。祝篁满腔热情地说：“好啊，你立即物色人员组织合议庭。”
案子虽然还在公安预审阶段，但由于时间紧迫，检察院和法院必须提前介入。法院的合议庭组成了，沈旆任审判长，新任刑一庭庭长吴春生担任主审法官，还有审判员林乔木和书记员姜小凤。为有准备地投入战斗，人员一确定就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合议庭采纳了吴春生的提议：尹志刚、刘立雄既是涉黑团伙的成员又是受害人，犯罪事实清楚，另案提前审理。如果以后发现新的犯罪事实再追诉。这样既将他们与其他涉黑嫌疑人区别开来，又减少了对涉黑团伙案审理的压力。
沈旆提出一个新问题：“同一罪行，刑法只确定了量刑范围，对从轻或减轻处罚没有具体规定。这场审判，我想学习兄弟法院的经验，定性分析与定量分析相结合，对刑期量化，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按法定刑减10%，自首的减5%，退缴赃款赃物积极的减5%；对于不能以年份量化的，如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缓期执行和无期徒刑等，按照减刑20%降低刑级一等。但那种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死刑犯除外。”
林乔木说：“对，我们也来个创新。我建议对刑法规定应该加重的处罚也具体量化。如对顽固不化认罪态度不好的、有意袒护包庇他人的犯罪行为的和不退缴赃款赃物的，按标准刑分别增加5%~10%的刑期。”
“这样好！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落到了实处，有利于分化瓦解犯罪分子。但一定要审判委员会研究通过，形成文字决定才好实施。我们在这次审判中开个头，起个示范作用。今后中级法院的刑事审判都这样做，取得经验后逐步推广到全市各基层法院。”吴春生说。
沈旆点点头，说：“这是必经程序，包括你前面所提的建议。对量化刑期的问题我还没有考虑成熟，现在提出来，一是抛砖引玉，想让大家好好考虑，提出一个完整、切实可行的方案，交审委会讨论。二是因为我们马上要介入这个案件，在阅卷和审理中注意从轻、减轻和加重处刑的情节，请公安局和检察院在审理中向犯罪嫌疑人明确交代，并且作出界定。”
合议庭会议结束后，沈旆前脚踏进办公室，刘明哲领着三个人后脚就跟了进去。
向青龙在兴办荷塘镇淘金厂时，以阳光置业公司的固定资产做抵押，在建设银行双江支行贷款100万元，期限一年。到期后，向青龙还了利息，说因业务铺得太宽，资金周转不过来，贷款延期半年。该行有关人员觉得向青龙是个有实力的企业家，延期就延期吧，也就不放在心上。向青龙被公安抓起来，特别是冻结了阳光置业公司的资金和固定资产后，支行的领导急了，多次与公安联系要求从冻结的资金中先行支付贷款。公安答复，他们无权处理，只能在案子判决后由法院处理。今天，他们派了清贷小组三人提前到法院来打招呼。
“银行的钱归根到底是国家的，如果贷款收不回就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我们要求对向青龙的赃款赃物处理时优先支付贷款，最好能判决支付。”收贷小组负责人讲完，出示了贷款证据。
沈旆笑笑，说：“没有这样判决的。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人民法院作出判决生效后，对被扣押、冻结的赃款赃物及其孳息除依法返还被害人外，一律没收，上缴国库。国库里的钱更是国家的，我们总不能用国家的钱来给私人还贷款吧？判决后除了赃款赃物和罚款外，如果还有资产，再通知你们；但也要你们提起诉讼，法院判决后才能执行。”
刑事审判大法庭内，祝篁坐在旁听区的一个角落，听取对尹志刚涉嫌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非法拘禁、过失伤害和诬陷案的公开审理。由于刑一庭审判员忙不过来，加之洪峰在审理石添福再审案时对部分案情比较了解，立案庭请示院长后安排洪峰担任审判长。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后，洪峰敲响审判槌，说：“被告人尹志刚，你可以就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进行陈述。”
尹志刚：“起诉书指控我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进行违法犯罪活动与事实不符。事先我也不知道向青龙是黑社会团伙的头头。我是招聘去青龙足浴城当保安的，是打工仔，不但没有进行违法犯罪活动，相反，是这个黑社会团伙的受害人。关于非法拘禁和吊打石添福，我不是主动去的。虽然帮助刘立雄捆绑、悬吊石添福，起了协助作用。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协助能行吗？我打石添福也是做做样子。向青龙交代我们，他不还钱就往死里打。为不造成命案，我寻找机会暗示石添福逃跑。因此，我不仅没有构成非法拘禁罪，而且还起到制止犯罪的作用。事后，我为了保饭碗，没有向政法部门举报是不对的。觉悟后检举揭发了向青龙的这一犯罪行为，已经将功补过。对于伤害柳小虎致死的事实，我没有意见。但到底怎么定性，是过失伤害还是正当防卫我说不清楚，待会请我的辩护律师答辩。对于诬陷李浩，造成柳家亲属闹事的严重后果，完全是罗维权一手策划的，与我无关。请法院查清事实。考虑我投案自首和有重大立功表现，对我宽大处理。”
主审人林乔木对被告人的有关犯罪事实进行了讯问。
接着尹志刚的辩护人说：“审判长，我请求提问我的当事人。”
洪峰举起审判槌一敲，说：“允许！”
辩护人：“尹志刚，你知不知道罗维权把你的口供录了音？”
尹志刚：“不知道。他没有拿出录音机。他的手一直是握着钢笔的。”
辩护人：“要你在口供上签名按手印，你没有问他拿着那份口供干什么？”
尹志刚：“他先对我讲了，如果公安来调查，就把这份口供给他们看。所以我没有再问。”
辩护人：“公安拿到这份口供后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尹志刚：“罗维权是律师，是精通法律和了解法院内部情况的。因此我相信他的话，李浩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即使判刑也会很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