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宇从裤兜里掏出包未拆的红河,递了一根给我,然后自顾自地抽起来。我拿着那根烟,闻着它陌生的烟草味,点燃,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直流眼泪。
大山在那一个月把吸烟当成了家常便饭,每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片废墟上习以为常地抽着烟,一边傻笑,一边流泪。
我一开始不能明白不喜欢抽烟的他为什么迷恋上了它。如今明白了,是为了想把所有沉淀在内心的痛楚愁绪吐出来,让它如云烟般消散。
大山从小家里就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依旧过得很满足,因为他有家,有家人。他父亲过世前,躺在那张吱吱作响的木床上,拉着大山的手说:“儿子,爸没用,没能给你好的生活。”
大山摇摇头,说:“有家,有你,有妈妈,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大山爸另一只手宠溺地摸了摸大山的头,说:“爸什么都没能给你,只有那片地和这破房子。”
大山抹去眼角的泪痕,笑着说:“爸,你给的够多了。够多了。”
两父子在温暖的破房子里,微笑,流泪。
大山爸就在那个冬天,冬眠了。
偶尔大山想起他爸爸时就会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红河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上,目不转晴地看着。眼睛睁得太久,累得都出汗了。而那包烟是大山爸生前没抽完的烟。
大山的房子是一所危房,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或许一阵狂风,或许吹一口气都有可能倒塌。破房子气息奄奄地支撑了好几年,终于寿终正寝了。
房子倒了,大山妈也走了。悄无声息。
当回忆成了过去。过去的,过不去,也回不去。唯独留下一些细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零零散散地播放。一张张笑容满面的画面,一张张泪流满面地看完。
怀念的,都不能再相见了。
大山的脸上爬满疲倦,强挤的笑容,很难看。他无精打釆,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小一,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了。”
我难过地看着他,说:“你要去哪?”
他说:“去哪都一样。”
我说:“不一样,至少这里是你的家。”
“家?我的家没了。”大山苦笑着说,“我爱着这个世界,我也恨着这个世界,仅仅因为我的家在这里,我的根也在这扎着。如今,一切都没了。我也被连根拔起了。”
他像蒲公英般开始飘摇,会飘去哪里,或许风知道。
我看着他孤零零地走远,看着他渐渐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只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和我为他流下的泪水。
我重新爬上了寒宇的摩托车,漆黑的夜被光怪陆离的霓虹点亮,指逢中的点点星火却被霓虹浇灭。
车子驶到黑夜的尽头,灰黑色的天空泛起一片片鱼肚的白。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手拉着手走到耳边大呼小叫。风冷冷地吹着,衣角猎猎作响,寂静被打破了,疾速飞驶的我们咆哮着:“冷死了,冷死了。”
“小一,要不要玩飞跃峡谷?”寒宇一边开着车,一边别过头来问我。
我说:“好啊!”
如果能飞跃悲伤,那么曾经欢笑的我们能永远地欢乐下去。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草。看路。快,快,快撞电线杆了。”我着急地喊,在他的后背捶了十几下。
“妈的,危险都过去了,再捶我就吐血身亡了。”寒宇气急败坏地大喊。
我惊魂未定地说:“坐你的车随时都有危险。”
寒宇说:“你要相信我开车的技术,放心把命交给我。”
“交个毛线。啊!啊!啊!要撞墙了,要撞墙了。”我又捶着他的后背。
坐着他的车,我心惊胆战着,看着沿途的飞速逃离的风景就好像是看这世界最后一眼般,只要一闭眼就不会再有睁开的可能了。因此我和大山从不坐他的车。什么是生死一念之间,坐在车上的我都体验了千百回了。心里把寒宇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就差挖他家祖坟和宰了他了。
车子驶到小时游玩的河边,然后冲向一个小斜斜的断坡,一飞冲天,落地。落地的姿势不太好,连滚带爬,摔个鼻青脸肿。
“啊!啊!啊!”寒宇还在半空拽着摩托车旋转,乱叫。“呯”的一声落地,车子还在噗噗响着,请着他吃屁。寒宇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嘴里塞满黄泥,我想脸估计毁容了。我忍着疼痛,艰难地爬起,走近。听着他的急促的喘气声,暗暗松了口气。
“呼,还有气。”我喃喃自语。
“妈蛋,你这疯子,少装死。”我用左脚狠狠地踹了他几脚。
“疼。疼。疼。”他身体僵硬地躺在墨绿墨绿的草地上,忍着疼痛大叫。
我无力地躺倒了,睁着双眼望着棉花糖的白云无忧无虑地飘着,天空很蓝,很蓝,蓝得可以倒映出我的样子。柔和的阳光覆盖了我遍体鳞伤的身体。时光的沙漏倒过来,仿佛我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和大山肩并肩地站在河边,掏出小弟弟往河里尿尿,比谁尿得多尿得远。而寒宇骑着他的山地车练习飞跃峡谷,但每次我们都请他喝尿,因为他每次都连人带车掉进河里。
某位作者说:“第一次掉下坑里,叫失误,第二次掉在同一个坑里,叫愚蠢,第三次又是如此,叫蠢到无可救药。”
而寒宇掉了无数次,我和大山都想拿把铁锹将想爬起来的他给砸晕,然后大发慈悲地将他给埋了。他折腾着自己,也折腾我们的眼球,更是折腾了我们的膀胱。
每当他嚷我们来看他表演飞跃峡谷,我们得去喝几大杯水,喝到膀胱快爆炸,又得匆匆赶来河边,我们一看到河水就想尿尿,但我们不能尿,肥尿不流外人田啊,我们要让它流进寒宇肚里去。于是,他掉到河里去,我们就站在河边请他喝尿。
寒宇是个喜欢极速飞驰的人,他拥有一辆山地车而且骑得很快,拐弯也是飞快,快得能带起一阵风,风吹过,人便消失在视线里了。
他第一次骑车的时候,有一大群同龄人来围观,毕竟他的车子是最新款的山地车——追风,而别人有的只是自家的大蓬车,因此很多人都羡慕着,眼红的人在计划着怎么偷他的车,有的想把他的车给砸了,而我和大山就想跟他借来骑下,但他说那车是他的爱妻,并问我们说:“你们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人骑吗?”
我们两人都拼命地摇头。
他趴在车把上,摆出个自认为最帅的姿势,然后脚用力一蹬,车子由静止到快速。他越蹬越快,车子疾极地冲上一个小坡又在另一个小坡坠落,冲上又坠落。冲上第三个坡后我们就看不到他的人了,只能看见坡上绿油油的草摇头晃脑着。大家一致认为他骑的速度太快了,眼球跟不上他的车速,然后就一哄而散了。
剩下我和大山无所事事地沿着寒宇行驶的轨迹慢腾腾地散步。
四周生机盎然,树上挂满翠绿的叶子,枝丫上立着种类繁多的鸟儿唧唧喳喳地说着鸟语,透过叶与叶的罅隙挤进来的阳光撒满了林间的野路,吸入清新的空气,吐出后成了二氧化碳,二氧化碳通过绿叶的光合作用又成了氧气,循环反复。
“啊。”
我和大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眼球左右上下转动着,头东张西望地搜索着发声源。低头瞥见了双脚旁有个一米多深的坑,坑里有个傻X蹦跳着欲抓住地面,结果揪住了棵绿草又掉了下去。
“小宇,你怎么在坑里?”大山好奇地问。
“骑车骑太快了,发现了个坑但来不及刹车就掉了下去。”寒宇一脸气愤地说,“妈的,谁那么缺徳挖了个坑?”
我心想这坑要么是用来埋人的,要么用种树的,不然挖那么大干嘛?最后才知道是用来种电线杆的
“那你怎么不爬上来?”我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寒宇气得满脸通红地说:“妈的,我刚快爬上来了,爬到一半,我的手被人踩了结果又掉下来了。”
我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便打了哈哈,说:“我们拉你上来吧。”
我和大山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上来,还有那辆追风。只不过那辆追风有了明显的刮痕。
人生的路上总会有许多的坑坑洼洼让你跌倒,但不是每个坑坑洼洼都会有人拉你一把。掉进坑里了,自己得努力去爬起来,不要放弃,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的。想一想,会白费的都是努力。哎!人生就是这么操蛋。
我很难想像出来,那条清澈见底的河小宇能把他想像成峡谷。他当时要骑着追风要飞跃过那条两米宽的河时就问我和大山:“你们说我能不能飞跃过去?”
我认为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这明明是条河却要硬要说它是峡谷的问题。
我和大山都很疑惑不解,他为什么觉得它是峡谷?小宇的回答着实地让我们震惊了一把。他说在他的眼里河就是峡谷,但对我们来说它就是河。
他认为我和大山都被学校里的教材给束缚住了。束缚住了想像力,束缚住了思想。比如一个字母A,他觉得A可能是台铝合金梯子,而梯子(A)是给人(People)用的,从而就能联想出苹果(Apple)了。可老师只会让我们知道它是个字母且读A,不会教我们如何联想或想像。
又比如数学老师教我们一加一会等于二,却不会教我们可能它会有其他的答案。
在我国小三年时,我就教我两岁的妹妹数算,我拿着两颗糖果问她:“一加一等于几?”
她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我便引导她说:“你看哥哥给你一颗糖果,又再给你颗糖果,你说你有几颗糖果。”
小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手里的糖果,停顿了一小会儿,眼疾手快地把包着糖果的精致包装纸给拆了,然后把两颗糖果都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吃完后舔了舔嘴唇,问我:“还有糖没?”
随着年龄的增长,学校的教材更是五花八门,所有问题的答案都会有惟一的一个标准答案,猜到了标准算你对,猜不到就算错了。这世界问题的答案难道真的是惟一的?
世界上的每个问题的答案都不惟一。
惟一的是活着的人都会被形形色色的条条框框给限制住了,或许一开始他们会挣扎,但随着限制的增多,他们麻木了,也习惯了,随波逐流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脏乱不堪的寒宇推着受了伤的追风,疼痛不已。我和大山看着他的狼狈不堪,哭笑不得。
时间拖泥带水,我们默默无声地走着。穿过满树韶光的野路,穿过光怪陆离的花海,穿过行尸走肉的人群,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的前方。
尔后,寒宇一如既往地将追风骑得飞快,飞驰在校园里,人群中,寻常巷陌,乡野城镇,白昼黑夜。
青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夹杂一丝丝恶臭味,那条曾经清澈见底的河也改头换面变得乌烟瘴气的。河里的鱼在粪便,尿布,卫生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上翻着白肚晒着日光。好几年前,连接着两岸的石桥经不起风雨的摧打,不知流落何方,只留下两个斜斜的水泥坡分隔两岸,它们似乎在告诉路过的人:这曾经有座石桥
两人拖着疲惫的满是伤痕的身体别无选择地爬上了那台摔了个大跟斗的摩托车,可以选择的是驾车人成了我。这让我安心了不少,毕竟命是掌握自己手里,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上,死在别人手里连怎么死的都可能不知道,那就死得太憋屈了。
车子重新上了路,虽然速度不快,但也不慢。主要是快不了,快了估计又得摔,慢了车子就会熄火罢工了。
令人费解的是这一条路是什么路,说是马路吧,没有马愿意在这路跑,若跑起来会被路上的坑坑洞洞给绊了,摔个马chi屎。马若在路上拉坨屎,撒泡屎都无法将该路上的任一一个小坑洞给淹没或填平。说是公路,路上的公狗、母狗满路地溜达,交配。男人、女人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怨声载道。若说它是条山路,山路可能跑出来叫冤了,因为山路比它平坦许多。
我想它算是野路吧,就像野孩子一样没人管,没人疼。
野路上立着间距分明的路灯,夜幕降临时,路很黑,黑得连路灯都被吓得不敢睁开眼睛窥探下夜色。其实夜色挺明亮的,只是路灯没睁眼看过,它们闭着眼躲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漆黑的野路死过得多人,有的是走路被绊死的,有的是骑车摔死的,有的是开四个轮的车被磕死的,死法各不相同,却殊途同归,通往墓地。
野路的尽头和开头各立有一块约一米高的长方体石柱。石柱的四面刻有用红漆涂过的“南無阿弥陀佛”的字迹。
我想这是为了超渡在路上死去的或是路上将死的人,可见立柱人的用心良苦。
时间宛如蜗牛爬墙般,我们安然无恙地离开了那条野路。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夕阳逐渐被漆黑淹没,千家万户的灯逐盏亮起,炊烟缓缓升空宠罩着我所在城镇。街上的人由熙熙攘攘到寥寥无几,车从川流不息到屈指可数。风毫无章法地穿梭着,我们开着摩托车看着城里的繁华到冷清,累了,也饿了。一心挂记着家里热腾腾的饭菜,忘却了所有的烦忧,只想着能饱餐一顿,足矣。
油门愈拧愈大,车子疾速地逃离这个灯光迷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