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作画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
出了会儿神儿,又硬着头皮执起笔来。东方泛白之时,我才勉强将小胤川画的行军图誊抄完毕,将他的阵法上那很多处依势而变的精妙参详了个大概。大概是一晚上脑子转了太多个弯儿,以至于将行军图送去练武场了之后,整个人灵台不清,昏昏欲睡。
我一头栽在锦被之中,将自己蒙了个结结实实,打算睡他个天荒地老,因此可想而知,当鸡刚叫两遍之时我被赤言从被子里拽出来的时候是有多么的想用拳头招呼他。
只见他一脸的兴奋,“小柒,我给你想到了一个报复他的好方法——”
然后不由分说的就将我和小胤川拽出了魔宫,一路向南到了魔界最南头的往生之海。
朝阳下的往生之海,碧波荡漾,幽蓝至极而显出晶莹的绿意。阳光细碎洒落,海面波光粼粼,正是涨潮时分。一浪又一浪从海天一线滚滚而来,化为我们眼前的一朵朵白色浪花。
赤言迎着海风捋了捋他那银白的发丝,冲着小胤川分外嘚瑟的道,“要论灵气最重之地,整个魔界,便数往生海了。既然我和小柒有幸代佛祖照顾你几日,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免得佛祖责怪,说坏了你修为之大计。”
赤言今早上兴奋地跟我说,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报复胤川的方法。
据赤言的回忆,在萧夜和他小的时候,胤川曾带他们四处游历,忘了是在几十几重天上曾经见到过那一处数十米宽,飞流直下,水溅三尺的雄伟瀑布,当时他跟萧夜正在感叹世间竟会有如此雄奇景观之时,一个不留意,便被胤川从云头上踹了下去,九死一生的才逆着瀑布的水流爬上来。
他当时以为是自己身为九尾狐一族,水性不好,然而问了龙族萧夜,发现逆着水流,萧夜的功力也大大受阻,再后来见过白泽,见过我,才明白,遇水而功力大减是可能是我们自然造化对我们七人所设的羁绊,要通过后天勤恳修炼才可克服。
于是,赤言嘚瑟的笑了一笑,“估计胤川在这个年纪还不曾修炼出克服此羁绊之功,简直是上天赐给我报那一脚之仇的大好时机!”
赤言的计划是,只要他能骗得胤川迈入那往生海域之中,他便能轻轻松松的拎起小胤川的衣领,然后将他抛进大海深处,反正神尊之躯是死不了的,至于胤川他要怎么扑腾着爬回岸边,要呛几口水才能适应,是狗刨着回来还是被海浪拍晕趁着涨潮随着潮水飘回来,便一概不管了。
我在海风中伸了个懒腰,捋了捋随风飘舞的发丝,叹了口气,哎,要么说在整人大业上,还是萧夜更胜一筹。
胤川小时将赤言丢进瀑布里淹了一淹,那赤言就也胤川丢到水里淹一淹;若是换成萧夜,他定是要诓的你全家都到水里淹一淹,再放些洪水猛兽什么的在水里搅上一搅,定要坑的你,你儿子,你儿子的儿子,都不敢再坑他,坑他儿子,坑他儿子的儿子,才罢休。
而且就连诳人的这个开场白,萧夜也会显得更加深沉一些,比起赤言的这种嘚瑟到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在奸笑的语气,萧夜应当会默不作声的走入海水之中,入定,在海平面上打坐,然后闭着眼睛,一脸修道的正派神情,“往生海灵气最重,是本尊打坐修炼的宝地。看在你是西天远道而来的客人的面子上,本尊才不吝与你分享。”
然后等着来者自己屁颠屁颠的跑进海里了。
我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阳,觉得小胤川大概也会丢给赤言一句,“你骗人!”之类的话,然后本尊便可以睡个回笼觉去了。
然而这次,我竟又料错了。
小胤川将信将疑的看了赤言一眼,又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驳赤言的意思,便蹲下身来,将双手摆在上一次涨潮的浪迹线上,等着下一次涨潮。
我四下环顾,见小胤川身侧三步开外的位置有块巨大的黑色礁石,便移步靠坐在礁石之上,看着小胤川想做什么。
他眼睛死死的盯着汹涌而来的浪潮,因着紧张,他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得发白了。
见他这副神情,我又想起当初自己下海时的情景。
那时,青逸刚将我迎入魔宫,但要做魔主,自然是要有个什么登基的仪式,声势虽不似凡界帝王登基那般敲锣打鼓,万人空巷似的浩大,但总归也是万众瞩目的。
而那登基仪式,便是在这往生海域上完成的。
一柄云梯从半空之中直插海底,而我,便要自那海底,踏着云梯,一步步拾级而上,直至坐在悬浮于半空的魔主的宝座之上,寓意我将领导魔界从黑暗步步高升,走向光明。坐定之后,接受万民朝拜。
那个时候的我,正是百岁出头的年纪,并不明白自己站在这片海域之前,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深入的骨髓中的恐惧感。
不论多小的浪花,只要是有海水冲到我脚边,即便离得还有八丈远,我也会吓得掉头就跑。
仿佛那碧绿的海水便是蚀骨的毒药,只要一沾上,就会万劫不复。
当时,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才逼着自己克服了见到海水的恐惧,才最终完成了登基仪式。
具体是如何办到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最初的最初,我设了一个防水的结界,将自己锁在结界之中,又逼着青逸将我和结界封在海底,并且嘱咐他要在海底闷我一天一夜,不论我怎么哭喊都不许放我出来。
然而初一入水,我便后悔了。
虽然结界是防水的,可周身碧水萦绕,就仿佛又成千上百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你看,让心中的那些恐慌,无处遁形。
我抱着头,紧着眼睛,将自己蜷缩在结界的一角,哪里也不敢看,一动也不敢动。然而仅是耳边水波流动的声音,便也足够使我心惊肉跳了。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青逸便将我从海底捞了上来,他一脸愁苦的看着我道,“小姑奶奶,你哭得实在撕心裂肺,小的实在忍不下去心——实在不行,这登基大典就免了吧,反正谁也打不过你,不登便不登了吧——”
“那可不行——”我脸上还挂着两滴豆大的泪珠,咬着牙,固执的回答他。
当时年少气盛,觉得越是害怕的东西,便越该努力克服——
尤其,做了魔主,若是有如此大的软肋,将来如何保护我的臣民。
便一复一日的将自己禁锢在这往生海域之上,一边哇哇的哭,一边一遍遍的让青逸将我丢进海里。
经过不堪回首的三个月,我终于才能克服了对水的恐惧。
我本以为这只是因着我的原身是飞禽,所以才生的这般怕水,却没想到,竟是我们七人的通病。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再看看眼前小孩模样的胤川,突然有些不忍心——
这种对于水的恐惧,此生只要受过一次,便足矣。一次是历练是成长,而两次,便是残忍了。
我想喊停之时,一个浪头已经打了过来,滚滚海水翻腾而来,小胤川面如死灰的眼睛死死盯着海水,就在浪迹线到他手边的那一刻,他眼神中终还是流露出了无法承受的恐惧,突然掉头拔腿便向岸上跑去——
回身之际,一只火红的凤羽他的袖中滑出,在风中转了几个圈,便飘落在了往生海上。
那是——
我昨日送与他毽子上的红凤羽,昨日宫娥不是说他将毽子烧掉了,怎么——
小胤川自然也看到了从他袖管中飞落的那支凤羽,随着一个浪潮的褪去,已经飘进海中了,他的眼神微微一怔,眉头一紧,突然一个箭步冲进海中,一直追着到海水没过腰际,才捞起那支已经湿了的凤羽,掉头往回跑。
他一直跑回了岸边很远,才用手覆着胸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瞳孔因为紧张剧烈的收缩了一下。
这个变故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赤言都没反应过来报那一脚之仇时,小胤川就已经跑回了岸上。
白衣襟湿着贴在他的身上,他倒是顾不上整理,却将凤羽捧在手心,整个左手掌笼在一层淡淡的橘色的暖光之中,不一阵儿,便将那凤羽风干如初。
风吹动我的烈焰的衣角在沙滩上翻滚着,而我此刻的心情,比翻滚的裙裾,还要凌乱。
我登时出手,在胤川周身化了一个橘色的暖结界,担心初晨海风正凉。
“其实,喜欢的话,直说可,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年纪轻轻,即便有些贪玩,也不是大事——”我移步于他身前,迎着硕硕海风,眼神落在海天一线之处。
小胤川双手捧着那支凤羽,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于我面前,平静的看着我,淡淡的道,“多谢魔主的凤羽,这样的东西,本座不适合带在身边——”
我无意识的接过胤川手中的凤羽。
顿了一顿,他也面向大海,任由海风烈烈吹着他的衣襟翻滚,语气里有一丝难捕的怅然,“魔主不知,被我喜欢,并不是一种幸福——”
我倏地抬头看向胤川,他的身形依旧是小小的,那一张脸,也是稚气未脱,可那深邃而坚定的眼神,那沉毅而隐忍的语气,却同他平日里别无二致。
“你?”我有些发愣,“你的记忆——”
“怎么?”小胤川反问道。
“没事——”我摇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被海水这么激了一激,情急之下,他的记忆和法力便都恢复了,然而再看向他略显迷茫的眼神,我才发觉,刚才只是我一瞬间的错觉。
小胤川,依旧是小胤川。只不过从小以来,他都是这种性子罢了。
海风劲头不减,潮水一浪比一浪高的涌来,打在我的脚边。
我低头道,“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佛语里除了劝人清静无为大道理之外还有颇近人情的一句,‘留人间多少爱,应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我,喜欢了一个人,便一定会告诉他,便一定要去争取他,即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命中注定要闯的那些难关,如果有一个人可以陪着一起,即便是要过的难关可能也显得没那么辛苦了吧——”。
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明月之夜,梨花树下,有些稚气未脱的自己双手托着下巴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胤川,问他道,“师尊,难道佛语里面的话,都是要我们压抑自己的感情,非要摒除执念达到脱离万丈红尘的境界不可吗——”
胤川低头看我一眼,从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似是划过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略略沉吟一下,低头,从那摞的厚厚的佛经中,精准无误的抽出了放在下面的倒数第三卷,修长如玉的指节随意翻动书页,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笔墨香。
“你想要找的的可是这句?”他指尖指在密密麻麻文字的某一处。
留人间多少爱,应浮世千重变。
在看留白的空隙之中,似是用墨笔苍劲有力的注着十四个小字,“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我笑着指着字问他,“师尊,这可是你写的?”
胤川默然,并未回话。
“既然要做快乐的事情,师尊你为何一天到晚还绷着脸,一副严肃模样——”
胤川愣了一愣,眸子里浓黑的夜色翻滚而过。
“这句话不适合我——”半晌,他只默默的答了我这一句,便不再言语,究竟是怎么个不适合的法子,当时的我本想追问,可却因着陡然冷下去的气氛,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胤川扬起脸,有些疑惑的问我,“后来呢,告诉你这句话的人,他后来过得好吗?”
我愣了一愣,他过得好不好呢,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在我魂飞魄散的这十万年间,在我拼命织魂想要回来再见他一面的这十万年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在他娶着娇妻,隐居无春谷郎情妾意的时日里,是否曾经想起过我。
我无从回答,只得老实的应道,“不知。”
听了我的回答,小胤川似是有些失望,良久,自言自语道,“魔主不知,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可能便注定了是劫而不是缘——”
“不试试又怎会知道——”话脱口而出之时,我才意识到,我以十五万岁的高龄同一个不满万岁的娃子计较这些情爱上的话题,还如此锱铢必较不通情理,着实是自己有些小心眼了。
怎地活的越久,倒越不如以前看得开了。
气氛一时间静默的可怕,耳边朔朔的海风挂过,吹动他的衣襟,我的发梢。
“回去吧——”沉吟半晌,我低声说道。
小胤川点点头,并不言语,赤言似是有些不乐意的嘀咕了一声。
十几万年才有这么一次报仇的机会,赤言自然不愿白白浪费。
“回去吧——”我看着赤言,又低低道了一句。
见我神色坚定,赤言低头苦笑一声,“罢罢——”摆摆袖子,从天边招徕一片云朵,带我和胤川回了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