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魔宫,赤言便去探望青逸的情况,而我便一头扎进床幔之中,本想好好补一个觉,然而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小胤川那句略带怅然的,“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可能便注定了是劫而不是缘——”一直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久久环绕不去。
朔风吹过,似是吹落了院中开得正好的曼陀罗,耳畔隐约听到花瓣飘落的声音。
初初莫崖教我批折子的时候,曾对我如是说道,“柒柒,我是未来的东海水君,身上背负的责任很多,包袱很重,如果有朝一日你觉得我做的事情不和你的心意,请你一定试着去理解我做事的初衷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原谅我,不要急着否定我——”
这番话,如何又不适用于胤川——
他不只是一方水君,一荒之帝,他是天地共主,六界至尊。在我遇见他之前,他那十万年经历过什么,又背负过什么,我从来不曾考虑过,也不曾了解过。如果这样便否定他,是不是对他有些不公。
那天在东海,胤川的话还言犹在耳,“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着实让人羡慕——”
羡慕,他在羡慕什么。
辗转反侧了几周,依旧想不明白。
他还说,“三太子是个幸运的人,可惜本座不如三太子般命好——”
天下尽在他手中,他想要的六界安宁,一直未被打破,他又哪里不如他幸运。
“这个,当做我给你的新婚贺礼吧——”
他递来的梨木盒中,那枚五彩碧玉珠子,为何能治愈我长久以来功力无法恢复的毛病,我亦想不明白。
遇上想不明白的事情,我最习惯的,便是找来赤言喝酒,边喝边想。
我俩一人抱着一个酒坛,懒懒的躺在后院紫藤花架前的藤椅上,看着天空稀疏惨淡的几颗星星。
赤言刚从青逸那里出来,青逸虽然尚未转醒,但已无大恙。
赤言转着手中盛酒的夜光杯,侧着头看我道,“嫁给莫崖这桩事,你真的寻思清楚了?”
我点点头,并不知道这桩事还有什么好寻思的。“我魔尊重诺,而且,”顿了一顿,补充道“他待我很好。”
“待你好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你都要以身相许才行——”赤言一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直白了的问了一句,“你爱他吗?”
爱?
可能不算吧。赤言的这个问题倒真将我问住了。
跟莫崖在一起没有胤川给我的怦然心动,可这又如何。于我而言,莫崖更像是一个让我觉得很放心的好友。他愿意陪在我身边,呵护我,照顾我。被胤川伤过这么多次,放弃过这么多次,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有一个愿意放我在心上的人。
我不害怕某一天睁开眼,莫崖会弃我而去。
于是苦笑一下,“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纵然我爱过胤川,却也不能因此就可以和他天长地久。活了这万把年,这些时日头脑才活的灵光了一些。
爱谁是一件事,同谁共度余生又是另一件事。
爱只是一件关乎心的事情,而共度余生,还关乎到给予,缘分,使命等等,有合不合适,般不般配之论,只有幸运的人才能同爱的人厮守余生。
我知道这样对莫崖会有些不公,但若给我足够的时间,我想,他亦会成为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我可以同他相濡以沫,但不必如漆似胶。
到时经由时间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比爱情更可贵的信任。
赤言看我一眼,眼眸黯了一黯,沉默了片刻,“虽然上次青逸劝你时说女子跟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日子久了,会很幸福;然而有一次他喝的大醉,迷迷糊糊间抓着我的手,泪眼婆娑的哭道,光阴可以荏苒,沧海可以桑田,但唯独不会变的就是,夜回梦醒时,心脏跳动的声音,那空荡荡的声音听起来总像一个人的名字;每到那个时候才会清晰的意识到,不管时隔多久,只要一想起来便会觉得心痛的,是当年不曾争取便轻易放弃的真爱——”
“咣——”我心中一颤,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碎了开去。
“怎么?”赤言惊讶的看我一眼。
“手滑了——”我淡淡笑笑,又随手拾起桌上的另一支夜光杯,“不记得你和青逸什么时候有这样深厚的交情——”
赤言因酒意上头脸上泛着些许潮红,“不过就是你魂飞魄散的那十万年间的事,不过青逸的这句话小柒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这是青逸劝我时说的话,可能说的重了些,想吓唬吓唬我罢了,大抵现实可能没那么可怕——”
“劝你,劝你做什么?”我一面斟酒,一面道。
赤言原本带着醉意的眸子,听到这一句,忽而抬眼看了我一眼,打了个激灵似的,朦胧的眸底便一下子变得清澈了,支吾一句,“没什么,咱们今儿还是先解决你的问题——”
我不依不饶的追问一句,“若不是为了书孟仙君?”见他不言,便豪爽的拍拍他的肩,“唔,我认识你这几万年,觉得你也没什么不好的毛病,你若是大胆表白,说不定有戏!我觉得书孟人还不错,你千万别学胤川那种闷葫芦,白白错失一段好姻缘!”
听得我这一句,又被我这么一拍,赤言被下肚的酒呛的咳了三咳。我又大度帮他顺了顺背,“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冲咱这关系,就算是九重天司命的徒儿,我也能抢下来将人给你绑去青丘——”
赤言又被酒呛的咳了三咳,呛的涨红了脸。
唔,这厮,这么含蓄,分明自己害了羞,还要借呛酒来掩饰。
既然赤言如此羞涩,我掩嘴笑笑,那便给他留些颜面好了。
明月本是虚飘在枝头,不一会儿,便被乌云全全遮了去,我不得已,又唤来宫娥多捧出几颗夜明珠放在积案上照亮。
赤言的凤眸细目在夜明珠清冷的光辉下,显得愈发魅惑。
让我有些还念那个坐在海棠树下,为我弹琴酌酒的赤言。红衣银发,世间没有谁能比弹琴时的赤言更美。
菁华里的琐事,时不时的便会入梦而来。那时的嬉笑那么由心,那时想要同一个人一生一世在一起,那么纯粹。
“赤言——”我抬手敬他一杯酒,“其实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很不幸,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幸福——”
纵然我痴心一片喜欢的人,从不曾回应我;回应过我,又矢口否认——
“可是,若是心殇,便有你可以陪我彻夜聊天喝酒看月亮;若是魔界有事,便有青逸忙前忙后张罗;若是遇难,便有莫崖费尽心思护我周全;我很知足——”
若是有了三个这样随时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还可以求得一个此生挚爱之人,那恐怕命格圆满的连老天都要嫉妒了吧。
人,不该不知足,不该想要的太多。
心中一切的不如意,都来源于错误的执着了不该执着的,追求了不该追求的。
曾经的佛法课上胤川曾说过这样一句,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如果我心中不曾妄求,便不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至于承受织魂之痛;回来之后,还要时不时借酒浇愁。
如果,不曾动心。
知足,长乐。
夜风起,树叶婆娑,山雨欲来。
赤言的银发随风起舞,笑笑道,“你这样想,有些偏激了。”抬手斟了一杯酒,道,“小柒,文治武功,你学起来很快;可唯独‘情’之一字,出奇的迟钝;不过,有时,我觉得你这样迟钝也蛮好的——”
我默了一默,“你什么意思?”
赤言又是一盅酒下肚,“你还记不记得你刚醒来的光景?”
我略一回忆,“记得——我于渭河河底苏醒,幸而当时你和青逸守在岸上,救我上岸。”
赤言扯了扯嘴角,再问,“你可曾想过,你当年为了封印万年不灭的六界恶灵,于落霞峰血祭而魂飞魄散,为何会于渭河河底苏醒?”
赤言这一句,倒是将我问愣了,我原先以为,总归醒来的便好,于何处醒来,并不重要。
“当年你魂飞魄散之后,虽然合我们几人之力,强行逆天之术保存下来你的躯体,但因魂魄不全,并不能够苏醒——之后是胤川将昏迷的你带走了,期间你们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十万年的当口,他突然出现在渭河,亲手将你封在冰棺之中,沉了河底——”
赤言又补充道,“你此番在渭河河底醒来,定脱不开他的相助。不论你们之间曾有过什么误会,胤川对你,是有救命之恩的;即便只是为了这一点,你们之间有些话,也应当好好说说。”
我懵懂的点点头,一时间绕不过他话里究竟有几个意思。
“轰隆隆——”一声惊雷从九天滚下,未几,豆大的雨点便也悉数相随而至。
赤言化出两柄九竹节天青色油纸伞撑在我二人头顶,虽然身上淋不湿,然而哗啦啦的雨声却叫我听得赤言的声音不再那么真切,隐约间听他说道,“虽说萧夜做事多不靠谱,然而这次,却歪打正着做了件好事——”
“他从小是佛祖养大的,纵有感情也不会表达;而你,小时独来独往惯了,虽然不羞于承认爱恋,却也不懂如何做才是爱一个人的正道,你们这番相处,实乃两全——”
“萧夜唤我明日去悬空谷坐坐,说有要事相商,你若有事找我,化只纸鹤传话去悬空谷便好——”
雨声淅沥,赤言声音轻飘,被雨声一砸,便散落在这茫茫雨夜之中。
我虽能看到他朱红嘴唇翕翕合合,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听到的只言片语,也听得不甚明白,只隐约听得他天明要去找萧夜坐坐,又听他道什么两拳两脚的,以为又是哪里不太平了,于是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他示意,等他回来再秉烛夜话。他凤眸微眯,晓得我的意思,便不再多言,也是举起酒杯,当下同我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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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离人醉的酒意和帘外潺潺雨意,微风夹着泥土的气息阵阵袭来,睡意也渐次袭来。半睡半醒之间,模糊听得门开的声音,以为是风大,我翻个身,蒙上被子,继续睡;然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让我不由得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谁!”我祭出手边的一颗夜明珠,由于我入睡时不喜眼前有光,故而枕边的夜明珠个头不大,只能微微发出幽暗的夜光。
然而这也足够我看清一身是血的小胤川湿淋淋的站在我床边。
吓得我一个哆嗦,睡意全无,脑海中似是惊涛骇浪翻滚而过,心中突然好似被什么扎了一般生疼,慌神的有些想不明白事理。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伤成这个样子。
因着雨中穿过曼陀罗花林的缘故,胤川的衣襟上还沾着曼陀罗醉人心神的幽香,只是他浑身湿透着,头发也淌着水,连成串的水注不断地顺着他的衣襟滴下,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我整个人好似傻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你怎么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扑也似的冲到他身边,恰巧腿搅在被子里,重重的从床上跌下来。
小胤川三步并作两步的过来扶我,一副小大人的口气,眼神中似是含着几许爱怜,“倒是我要问你怎么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堂堂魔主,下个床都能摔成这样——”
胤川的这种柔软的眼神,不常见。
我心下犹疑,他莫不是重伤伤傻了。
我顾不上膝盖磕在地上那种钻心的疼痛,扯过他的袖子,想看看他究竟是伤在了哪里,才能伤的如此之重,竟染了一身的血衣出来;我赶紧摸着他身上的各处脉门,急急问道,“伤在了哪里?”
离得近了,就着夜明珠的忽明忽暗的光华我才分辨出来,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扯着他的衣袖搓了两下,揉揉眼睛,又搓了两下,才终于发现,小胤川今儿身上穿的,本就是一件红衣。只是因着淋了雨,我又先入为主的以为他穿了白衣,才会误以为他染了一身的血迹。
刚才揪紧着的心,倏尔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