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算,荏苒光阴十五万载,胤川此生做过的决定不计其数,期间有很多决定,做的都不算太明智。
比如,熙要带着彩怡隐居蓬莱的时候,他没有想太多便应了;当时年纪轻,不懂得原来世事如此累心复杂;
比如,白泽下界历劫之前说要饮忘川水,他也没有想太多就帮他找了来;既然下界历劫,那便是另一种生活,凡界种种,便应当留在凡界,凡世生活朝生夕死,与仙界不同,多记无益。
这些不明智的决定,多于胤川不满十万岁之前所做,他年纪轻轻便担当六界重任,难免会有疏忽;对于产生的那些不明智的后果,胤川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他从不曾后悔,从不曾懊恼,一力默默承担下来。
既然由于自己的判断失误导致了不良的后果,那他能补救就补救,不能补救就受着,总归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觉得承担后果是他应当做的,没什么可逃避的,所以即使有苦有难,他也一直坦然的面对着。
然而面对着天君允带着大小仙官来为自己和茹素说亲事的时候,胤川的拳头攥的骨节都发白了,他很想拒绝,可出于礼义道义牙缝中挤不出来那个“不”字的时候,他第一次不想承担这些后果了,只觉得有一种无力感深深的席卷了他全身,从头到脚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便被人抽走了一般。
他终于明白,原来后悔是这样一种感觉。
如果当初,悔不当初。
就仿佛吃下了一个未成熟的极涩且多汁的果子,牙齿轻咬,果汁四溅,酸的牙齿,舌头,整个都没了知觉,吐不出,吃不下,只能生生的受着。
半月前。
他于一片白色的牡丹花海中醒来,死里逃生的人应该是欢呼雀跃的心情,还是喜极而泣的心情,他不晓得,因为这两种他都没有,他兀的一睁开眼睛,心情一时间纠结到自己也无法体会。
四大凶兽齐现北山,难道不应该是他血祭羽化之劫吗,怎么自己还会活着?
是时候未到,还是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以后寿与天齐?
胤川努力想思索着自己在北山的种种,他只依稀记得自己被饕餮抓伤,身中情毒;又被法术反噬,身上经脉尽断,是如何安然度过此劫的,他努力的想要回忆,可只要稍稍动脑便觉得脑后针扎一般的刺痛袭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的跪到了面前,趴在床边,声音里带着哭腔,“师尊,您,您终于醒了——”
他定睛看看,床边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正是茹素。看着守在他身边因几日几夜接连照顾他顾不上休息而眼睛胀的通红的茹素,回忆一幕幕破碎的涌进他的脑海:
槐江山香艳的一幕幕还在眼前上演,他身中情毒,茹素不知情的情况下赶去救他,自己却稀里糊涂的与她行了合欢之礼——
为什么自己会在槐江山,与茹素做了那种事情——
胤川恨不得想一掌披在自己的脑门上将自己劈死过去。
一向自诩自控力强大的他,即使是在身中情毒的情况下,也决不许自己做出这般不自爱的事情。
出于对允的不信任,胤川并不打算向茹素问他是如何渡过死劫的,白泽还在九重天外,当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白泽。他客气的向茹素道谢告辞,便想驾云回他的菁华学府,然而刚起身踏入花丛之中,忽的被茹素从后面冲过来抱住,她双眼通红,万分委屈的道,“师尊,师尊不要茹素了吗?”
他身子一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掰开茹素抱着他的手臂,冷冷的留下一句,“天女,请自重。”
当他踏进空荡荡的梨融院,面对着本该放着他床幔的地方的那块巨大的空白,心中好似有一个地方也空了下去。
他大概猜到,事情确实应该是如同他回忆里的那般,尽管他不想承认。
白泽看过胤川喜,看过胤川怒,他知胤川一向冷漠脾气不好琢磨,可却从未见过胤川如此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仿佛水蒸气也能瞬间被冻结成冰。
白泽一向自诩审时度势,懂得察言观色,然而此番站在胤川身边,却是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半月前,是天女手执一束九穗禾来求我,求我定要救你一命——”
半月前,明月夜,白泽刚要睡下,却只见茹素抱着胤川的尸身跪在白泽洞府门口,眼眶通红着对他道,“白泽上神,求你,求你救师尊一命——”
白泽虽不是最精通医理的那个,但看当时胤川的情形,若不立即用九穗禾为胤川续脉,再辅之以仙气续命,再多耽搁个半日,胤川便会魂飞魄散了。
那天瞧着茹素看着胤川的那个担心到要死的神情,白泽明白,茹素对胤川,真的是动了情。否则,也不会半夜三更的抬着胤川来求他,她一个如此瘦弱的女子,抱着胤川这么沉的尸身跋山涉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想都不用想。
最难的是她不曾去求她那个天君老爹。
白泽抬眼看了看胤川的神情,又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天女有心,若是当初她去求了她老爹救你,现下你能不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还是两说——”
允与胤川面和心不合早已是不争是事实,若是让允抓到胤川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机会,很可能会落井下石,打的胤川魂飞魄散。
难为茹素一个姑娘家夹在中间,一面是老爹,一面是心爱的人,左右为难。
白泽说完前因后果之后,又小心翼翼的抬眼观摩了一下胤川的神情,却依旧觉得如同雾里看花,看不出了所以然来。
胤川依旧沉着脸,一语不发,半晌才摆摆手示意白泽退下。
胤川不是没有怀疑过允会趁着他昏迷功力大减之际谋害他或者篡改他的记忆,重塑记忆并不难,可想抹去他的记忆并非易事,若不是趁着他经脉尽断毫无知觉之时做这件事,单凭允的能力是不可能修改他的记忆的。
白泽不会骗他。
他飞身到槐江山之中,果然在记忆的那个地方,找到了他的那张白幔竹床。他梨融院的一些物品都是他设了结界保护的,若非他自己亲自动手,没人能将他的床般至这里。
况且,他想在槐江山羽化这件事,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一****夜间路过槐江山,发现这里的夜明花在月光的折射下会反射出五彩的荧光,美不胜收,当下开口向西山女帝讨了这个地方,想着用作自己将来的羽化圆寂之地。
他一直是个讲究的人,既然知道十五万岁时要应劫羽化,那便也要找一个他看着舒心的地方羽化才行。
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这个打算,即便是允,也不可能平白捏造出这样一段记忆。
这段太过真实的记忆。
他看向山林之中那个略显凌乱的被褥,恍然间还能看到床上缠绵的两个人影,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右手幻出一个火球,熊熊烈火燃烧,转眼间便将眼前的花海床幔付之一炬。
空气中唯余星点烧焦的味道。
眼不见,心却不能不烦。
隔了几日,允便带着大小仙官,来到梨融院找他。
允一身明黄的龙纹长袍,外面披着墨黑的曳地披风,威风凛凛,相比于说亲的,他更似来讨债的。
允冲他弯眉冷笑一声,“不知神尊打算什么时候娶天女过门?”
什么时候都不想娶。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人想清楚很多事情。
比如说,天地之大,若真要他娶一位神后,他觉得放眼六界,唯有小柒,他的裾儿才有资格。
他还不曾将他给她取的名字告诉她。
他有的时候也会暗自希望,如果当初冲进槐江山不顾一切救他的人是裾儿,那该多好,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用尽他所有的能力保护她,使她快乐,不受半分伤害。
他会带她去吃那些她喜欢吃的好吃的,她爱热闹,他可以趁凡世过年过节的时候,陪她偷偷的溜去下界看花灯,想必她一定会吵着闹着买这买那,那他就先端个架子,冷着脸等她求他,他最受不了她似小孩一样的撒娇,就像从前她在梦中呢喃着不要他走似的,那一句吴侬软语便能融化他心底所有的坚冰,然后举双手投降,把所有的她喜欢的东西统统买给她。
那样可爱的一个人儿,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命中注定会失去挚爱的人又如何,一旦他娶她过门,他愿意用全部的生命去赌,为她挣一个安稳的未来。
只可惜,没有如果,没有当初,没有如果当初。
他永远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她,他那样深的喜欢过她。
原来,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了,便无法再回头了。
胤川攥了攥拳,仙之一族风气还很保守,他既然要了茹素的人,若是不娶她,茹素当以何颜面存活于天地之间;她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不能恩将仇报。“七年之后吧——”他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声音机械的回答着,“本座重伤未愈,需闭关调养七年,待闭关结束,便迎娶天女——”
若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情,那便尽量往后拖,能拖几年是几年。
允听得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费劲心思的想要将女儿嫁给胤川已有上万年的光景,神尊金口玉言,即便是等上七年,也不怕有什么变故。
于是,允眉开眼笑,又问道,“虽然成亲以红色为喜庆吉利,茹素喜欢白牡丹,倒时若以白牡丹装饰婚殿,不知神尊意下如何?”
什么婚殿,与他何干。
若是他与裾儿的婚礼,他一定事事亲力亲为,他要给她一个最完美的婚礼;
若是旁的人,那么婚殿是个什么模样,他都觉得无所谓了。
“好。”良久,他淡淡的吐出了这个字。
允得了胤川的回答,心满意足的回了九重天,看着允在一众仙官簇拥下远去的背影,胤川觉得他心中有一个地方,慢慢的塌了。
从今往后,他与裾儿,只会是两个渐行渐远的独立个体。
那个正在恢复的情|爱一脉,在这一瞬,便停止了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