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赐真正学会走路是在他三岁半的一个黄昏,那天天色微微向晚,晚霞把天空染成血红,大地蒙上了一层诡异之色。
——看来他做的每个选择都充满意义,并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恰如他出生时选择了人间四月天一样。是的,这没错,黄昏是白天的结束,有些事应该要结束了。他或许就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天当许荣力气势汹汹地闯进家门说要就田地纠纷找许二谈判时(那天除了他和母亲,其他人都去了邻村戏楼看戏。),他表现出了非凡的态度。
——母亲在厨房收拾,忙得不可开交,许荣力叫嚣着,指名一定要许二出来与他谈判,否则没完——这是他对许荣力的第一印象,这个形象深深地打在他的脑海里,长大后他与许荣力乃至其他恶霸之间的斗争大概与此有莫大关系,我们暂且不表,先来看看他的作为。
他正在婴儿车上扬着头,极其安静地望着那片血红,晚霞爬到了他的脸上,在他的周围闪动着,红彤彤的,他感到有趣,竟咧开嘴笑了起来,然后晚霞慢慢地消褪了,从他的脸上溜走,他感到一阵失落,想把它留住,,于是试探性地举起手,不断地做着抓住的动作,但霞光还是一点一点地消失,他怅然若失,想追着那光跑。为了让自己够得着那光,他竟不经意地慢慢站起,双脚颤抖着,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一定要追上那霞光。他极度渴望。
他陷入了忘我境地,想再进一步触摸到那光——他想离开婴儿车!他轻轻地挪动自己的双脚,不过就在下一刻,他的双脚无力支撑,他跌倒了。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睛还望着那霞光。或许是母亲实在太忙或是厨房里的其他声音掩盖了他的哭声,母亲没有像平时一样及时来到他的面前,然后他就看到了许荣力凶神恶煞的容貌——借着晚光,他看得极其清楚,那是他见到的第一张恶人的脸。然而不知为何,他突然不哭了。此时母亲听到叫嚣声从厨房里走出,两句话没说完,就被许荣力打断,恶狠狠地威胁要许二滚出来。母亲怕把事情闹大,就好言相劝,但许荣力没有任何情面可讲,认为阮湘宁藏着许二,硬是要闯进屋内搜捕,阮湘宁不让,两人就拉扯在一起,阮湘宁在拉扯中摔倒了,许荣力闯进了内屋。
小天赐目不转睛地看着,粉嫩的小手似乎已经握紧,然后他倔强地慢慢爬起,尽量让自己的身体站直,像储存了多年的力量和愤怒一样,他竟奇迹般地向前走了三步,摔倒,又站起,摔倒,又站起……他倔强得仿佛无所畏惧的敢战士,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有倒下的可能……
天哪,他竟学会走路了,尽管他走得还不稳当,一瘸一拐的,但他总是能自己走路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母亲,母亲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流下了滚烫的泪水……他还静静地望着许荣力,没有太多表情。许荣力搜不到许二,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离开了许家……
他已经突破了一大步。所有人以及检查他的医生都对他的未来充满绝望——他的母亲是高龄产妇,本身就具有一定的不确定与危险性,这种危险在他的身上已经得到了印证,医生说他的行动与说话方面的能力会受到阻碍,说不定会终生瘫痪终生哑巴。不过就目前来看,他完成得很好,并且这种奇迹还会延续。因为他坚强得像千年花岗岩,顽强得像冰天雪地里的血梅,在别人关注不到的地方不屈不挠,悄然绽放,用他血色的花瓣狠狠地回击了那些愚蠢者,刺痛他们的眼睛,终止了他们的行为,势必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骄傲地活着。是的,他有这个能力。他充分相信自己,虽然他仅仅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在别人的眼里他或许还在尿床,还在抓着一个奶瓶拼命地吸允……但他知道他不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是个不平凡的人,上帝给了他不寻常的过去,就会毫无吝啬地给予他不平凡的未来……
是的,他是个不错的人。他对弱小者有天生的怜悯。当看到一些小男孩联合欺负一个小女孩时他总会不甘示弱,用他瘦干的身躯冲入阵中,然后就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是的,他嫉恶如仇,他比一切自诩正义的人都伟大,他骨子里充满热血,难以冷却。除了母亲与大姐许云帆,没有人喜欢他,因为他与弟弟许地赐根本就如同龙凤与兔鼠,基于人们天然的偏好,当然选择了弟弟而遗弃了他。但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能量,这种与生俱来倔强如草的能量让他活得很好。他可以独自一人偷偷地溜到镇上然后再折返回来,就凭他四岁小孩的智商和他残疾的双脚。
渐渐地,他的双脚越来越有力,也走得越来越稳妥,绝不亚于任何一个正常的同龄人——就如海明威曾说过‘生活给予你的伤痕累累,终有一天会变成你最强壮的地方。
相对弟弟有很多玩伴,他一个都没有,因为没有人愿意跟他玩耍,那些已经出口成脏的小孩毫无例外地把他当做哑巴,当做傻子,没有人愿意付出哪怕一丝的亲近与温暖,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嘲笑与恶言,连他的弟弟都不例外。有时母亲也会叫他去找弟弟玩,他去了,试图改变,但当那些同龄人指着他的鼻子喊他‘哑巴’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种事实根本就无法改变,弟弟不但袖手旁观,而且也在笑,一帮人追着他大喊‘哑巴哑巴你真乖,傻子傻子你真傻’,他的拳头攥得通红,终于忍无可忍地与他们战斗。毫无疑问,他又一次被打得鼻青脸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跟他们玩过……
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对付敌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武装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他积极学话,母亲每天都会花几个钟头跟他唠叨,试图让他变好。他天资不高,但他很努力,愿意配合母亲,经常一个人张开嘴‘啊啊’的叫,但遗憾的是大半年后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能叫出来。不过没关系,他有个极有耐心的母亲,这个母亲不断鼓励他,呵护他,与他一样相信他能说话。
奇迹又一次发生!就在医生又一次判了他死刑的时候,他终于开始说话——五岁生日过后的第五天,他清晰地说出了第一个字——不是‘爸’,也不是‘妈’,而是‘我’——这个字有着何种非凡意义,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之后他才逐渐地说出‘妈妈’,‘爸爸’,‘大姐’之类的简单词语,再后来就可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在六岁生日到来之前,他已经如一个正常人那样说话了。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许二提前结束了辣椒事业,把田地的所有权转交给了许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