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潜逃了,潜到何处没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很长的时间里二狗子无法在村里继续作恶。人们奔走相告,用鞭炮庆祝喜悦,气氛浓烈得像过节。阮湘宁终于舒了一口气,这件事让她略感安慰。她暂时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丈夫的死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但并没有把她击倒。这很好,她坚强地活着,用超乎常人的勇气与责任狠狠地回应了生活,仿佛风中的杂草,娇弱而骄傲,沉默而坚韧。
她很快就恢复了笑容,乐观地生活,积极地下田劳作。许二祖上是地主,有很多田地,但在‘文革’时期已经全部充公,家道没落,直到许二的父亲年轻时做船老板发了点小财,才在村中买置了一些田产,但由于那时家道还算殷实,所以很多田地已经荒废。失去男人后阮湘宁不得不重新下田开荒,还跟公公商量着变卖其中的一部分田地来当大女儿与二女儿上学之费用。起初公公坚决不同意,但禁不住阮湘宁的一番家庭现状分析,终于松了口,但到傍晚时分婆婆从外回来,听说要变卖土地,顿时暴跳如雷,说什么也不同意,还大声喊道:“这些田地是我们当年辛辛苦苦攒钱买下的,是我们的心血。人家说,再穷也不能变卖祖田。再说了,这些田地是我留给我的孙子的。”
“可……”。
“我知道,你是想说我没有孙子嘛是不是?是,我是没孙子,许家从此以后也没香火了,我不怪你,怪就怪我家门不幸。但今天谁要是卖了土地我就跟谁急。”
“妈,”,阮湘宁小声说:“我这也是跟你商量来着嘛!现在家里特别缺钱,云帆跟云沐都要去上学,小四断了奶,奶粉也是要买的,再说你们二老身体也不好,也需要营养补给,我们就只卖一处,等过了这阵子生活会好起来的。”
“别说了!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还需要什么营养,我家都绝后了我还有心思去补营养,我只想九泉之下列祖列宗不要打我骂我就好了。”婆婆不可理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同意的。”
阮湘宁低着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四,紧抿着嘴,不说话,但眼泪已充满了整个眼眶,她的公公过意不去,对婆婆说:“要不就答应她吧,你也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艰难,再说我们也不可能有孙子了,这些地还要留给谁啊……哎,我们就认了吧!”
“不……不……我要留给我孙子的……我要留给我孙子的……谁也拿不走,谁也休想把它拿走……”,婆婆喃喃地说着,边说边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哎……”
她的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走了。阮湘宁一夜未眠,寻思着生计,想到镇上的纺织厂最近正在招裁缝手,虽说工资不高,但帮补生计还是不成问题,自己少女时代的缝补技术一流,胜任工作不在话下,只是小四还小,离不开她,把她交给公公婆婆可能也是一件勉强的事。她看了看床上的几个女儿,小四的小手时不时地摸着自己的小嘴,在不断地翻滚着身子。为了防止她醒来,她起身用奶瓶冲了仅剩下的一点奶粉塞到小四的嘴里。
弹尽粮绝!
丈夫的身后事用光了不多的积蓄,还跟别人借了点钱,政府的抚恤金也迟迟没有下来。她暗叹了一口气,想起娘家人。他们应该能帮我,是的,他们一定能帮我!她想,不,我怎么能向他们开这个口……之前他们是极力反对这门亲事的,事到如今我怎么有脸要他们帮忙……不,只要我还活着,就决不给他们添麻烦……她挣扎了一下后终于断了这个念头,但想来想去也毫无办法,只好让眼睛睁着,不让自己睡去,直到凌晨鸡鸣狗叫。
天蒙蒙发亮了,带着黎明的光芒,她红肿着眼睛打起精神起身做饭。饭煮好后天也跟着大亮,很快明晃晃的阳光像金子一样充满了整个厨房,也让她有了一点阳光的味道。婆婆也起床了,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还一反常态地来到了厨房。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至少在许二死后这是头一回。她慢慢地靠近阮湘宁,双手在不停摩擦着。当时阮湘宁正把少许的盐放在勺子上,准备洒在锅里,见到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然后心不在焉地继续炒菜。
“湘宁啊,”婆婆开口说,“你是不是特别想卖地?”
阮湘宁炒菜的手顿时停止,几秒后才缓缓地转过头,压制着激动说:“妈,你同意啦?”
婆婆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慢慢地说:“湘宁啊,妈知道你辛苦,生活艰难,特别是许二走了之后,家里没个男人,你孤儿寡母的真是不容易,我做婆婆的如果不帮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昨天是我太激动了,是我想孙子想疯了,本来那些田地我是铁了心要留给我孙子的,但天意不公,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求太多了。”婆婆叹了口气,继续说,“你还那么年轻,许二走了之后你非但没有想着改嫁,还对我们不离不弃……”
阮湘宁没想到婆婆如此通情达理,破天荒地跟她说了如此窝心的话,当下感动不已,眼泪不自觉地汇成了一条小河。婆婆还在说,她擦了擦眼泪,握住婆婆的手说:“妈,你真的同意啦?那我现在就去找人来看地皮,看看能值多少钱。”她无比激动地想往外走却被婆婆拉住,“你别急嘛,妈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变卦,这钱迟早会是你的,只是,只是……”婆婆欲言又止,眼神躲闪不定,似是很难开口。
“只是什么?妈,你说啊,只是什么?”阮湘宁追问。
“只是我有个条件。”婆婆终于说了,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条件?什么条件?”阮湘宁放下的心又迅速提了上来,基于自己对婆婆的了解,这个条件一定不太简单。
婆婆又摩擦了一下双手,把眼光调转别处,“这么跟你说吧。昨夜我跟你公公商量过了,我们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这个方法不但可以缓解你的压力,也可弥补我们的遗憾,你知道的,我们也是人,许二走了之后对我们的打击很大,这也算是给我们的一点安慰吧!”
遗憾?阮湘宁提高了警惕。
“我跟你公公想着,趁现在小四还认人不深,想把她送给一个有钱人家……”
“然后呢?”阮湘宁预测不错,继续追问道。
“然后……然后再从其他地方或者孤儿院领养一个男孩回来……我有个远房亲戚在湖南,她说最近正好有人生了个男孩,也是无力抚养,听说那婴儿很可爱,也很健康,如果我们这边决定了就要尽快去领养回来……”
“你别说了。”阮湘宁极其罕见地吼道,“说到底你还是要我送走小四,小四怎么啦,她也很健康也很可爱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地看一看她?”
“湘宁啊,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看你一个人拖着几个女儿也不是个事啊,现在形势不允许嘛……”
“你这是为我好?这就是你的理由?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小四刚出生的时候你们就要我送走她,现在她都这么大了,你们还是不死心。你知道我这只眼为什么会瞎吗?我是哭瞎的……你也做过母亲,你也知道十月怀胎的滋味,现在你叫我送走她?你这分明是要割我的肉啊……你说我没能力抚养她?我告诉你,我有,我不靠你们,我不靠任何人,就算乞讨我也会把她们养大,不需要你操心……”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在你眼里男孩才是人,女孩就不是人啦?她们也是你们的孙儿啊,她们的身上也同样流着你们的血啊,你们就这么忍心这么狠心地对她们吗……是,我是没为你们生过孙子,我有罪,但如果谁要是把我的女儿夺走,我就一定不同意,除非我死了……”
阮湘宁散乱着头发,像一个妙语连珠的吵架高手一般说个不停,多年的冤屈此刻通通得到发泄。她任何事情都可以妥协,但在女儿这件事上,她万万做不到委曲求全,只要她还一息尚存,她就不允许任何人把她的女儿夺走。婆婆一时间被自己的媳妇震住,无言以对,只好望向窗外。待阮湘宁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后才支支吾吾地说:“湘宁,这,这也是生活所逼嘛,要不谁会愿意把自己的亲骨肉送人呢?你也知道,最近抓超生的风声很紧,如果被抓了,超生费又是一笔不小的钱,你到哪儿弄这些钱啊,把小四送走后超生费不会很多,也可以让你今后的生活好过些。我是有私心,想有个孙子继承我们家的香火,我想你也不希望看到许家绝后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别说我跟你公公,就是许二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啊,你说是不是啊?”
“哈,哈,”阮湘宁欲哭无泪地干笑了两声,“你别拿许二来压我……反正谁都不能把小四送走,要不我跟他没完,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如果被抓被罚我也认了……你不是想要一个孙子吗?你自己去领养啊……”说完阮湘宁就冲出厨房,走到房间把小四抱起,系在背后,又叫醒了大女儿许云帆,交代了几句后就走出家门。
外面的阳光灿烂得夺目,她被刺得好疼,眼睛留下的后遗症又开始发作了起来,眼泪成河,淌满了整张脸。她踏着阳光眯着一只眼在村口拦了一辆摩托,奔向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