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镇上的纺织厂。老板起初不要她，嫌她带着孩子影响效率。她详说了自己的处境，哀求老板发发慈悲帮帮她，老板不太厚道，拿厂规搪塞她，表示无能为力。最后她没办法，只好就近坐到缝纫机前，有模有样地缝补起来。她的做工极其精细，速度又奇快，一个顶俩，直把围观的人看呆。老板喜上眉梢，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好，我就帮帮你，你来吧，但你要确保超额完成工作。”
“没问题！”她终于暂时放下了心。
她在纺织厂干了两天就已经得心应手，工作也越来越顺利，老板还特意把工人召集起来让她培训缝纫技术。她完成得很好。基于她的业绩，老板破天荒愿意给她预支一部分薪水做生活费或是她女儿的学费。
往后的生活终于有了着落，她坐在床边教小四走路的时候这样想着。婆婆这几天跟她打冷战，不说话，晚间接电话时也会躲着她，好像在密谋着什么。随她去吧，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谁要是把小四送走我就跟谁拼命。总之现在的她充满了能量，这种能量坚如城墙牢不可破，足以让侵略者头破血流知难而退。是的，她有这种把握。她以为生活的小船已经驶过波澜壮阔的大海，正停靠在平静的湖面，她再没有幻想好运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命运之神向来对她的要求不理不睬，甚至背道而驰。她认了命，只祈祷霉运远离自己。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下班后退回自己的小家，关上门，面对着几个钻石般的女儿，把她们抚养成人，平静地忘记往事，努力迎接未来-----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不过生活极其不安分，总喜欢把人的希望毁灭后又凭空生出些躁动的因子来，让人惆怅不已。
当时北部湾事件已经过去了二十天。她从纺织厂回来时听到消息说北部湾的海边飘来了九具浮尸，当局推测正是失事渔船上的遇难者，很多家属当天早上都已远赴北部湾，她的婆婆也去了。她一听没有太大反应，只不过是一具已经腐烂多时的尸体而已，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有些伤痛也已慢慢抚平，之前自己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许二已经‘入土为安’，一切都不重要了，都过去了，况且就算认了尸，也不能带回家重新安葬——当局会把尸体火化，最后只剩下一坛骨灰。结果没有改变。她想。她回家吃了点云帆做的饭菜，又为几个女儿洗了澡，几个女儿的欢声笑语让她力量满满，弱化了不经意间的心事，特别是小四的蹒跚走路让她忍俊不禁，多了几丝安慰。
渐渐地女儿们都睡了，她有了时间，加上晚风吹来，木门吱吱地响，许二的事趁虚而入，很快就灌满了她的脑袋。她拼命酝酿睡意想把她它们赶走，但那邪恶的精灵像极了孙悟空的金箍圈，越来越紧，她的头疼得厉害，吃了几片止痛药后才好受了些。
直到深夜，她听到动静，赶忙起床跑到屋外。是婆婆回来了。借着屋里的灯光她瞧见了婆婆疲惫的面容，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妈’，婆婆瞥了她一眼，把身上的一件长衣脱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叹了口气：“尸体没找到。整条船的人都找到了，就是找不到他。”
“没找到？”阮湘宁出于本能惊呼了一声，低头沉吟，沉默了几秒后突然喜道：“难道他还活着？”她激动地催眠自己，“对……一定是这样的。妈，一定是这样的，他还活着。”
“我也想啊，但不可能了！”婆婆又长叹了一声，“都已经过去二十天了，他还能活吗？他活不了了，可能已经被海怪吃了也说不定……”
“许二应该还活着。”阮湘宁避开婆婆的悲观猜测，充满希望地说：“妈你想想，船上只有十一个人，现在已经找到了十具尸体，据出事那天的海流判断，他们当时应该是往同个方向逃生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搜救船没有找到他们，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许二逃生的方向肯定跟他们不同。妈，你还记得十年前我刚嫁来的时候跟许二出海捕鱼吗？”阮湘宁有些激动，“那次我们的船也翻了，我以为活不了了，可后来我们还是活下来了。”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又如何？”
“那就说明他水性了得。”
“哎，湘宁，我们要面对现实呀。”婆婆说，“就算她水性再好，那又如何呀，这么多天了，如果他不被海水冲走，那为什么搜救船找不到他呢？就算他不被海水淹死，他也会被活活饿死的呀！退一万步说，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不行，明天我要去一趟庙里，为许二‘问嘴’。”婆婆心里矛盾，又补了一句。
夜里阮湘宁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许二，迷迷糊糊、虚虚幻幻，许二对她哭诉他还活着。她被惊醒，想来想去还是起身踏着晨雾来到镇上，找到了婆婆所说的那所神奇的庙宇，为许二‘问嘴’。
‘问嘴’是乡下人惯用的一种问卦方式，一般会问人死后魂归何处，在阴间过得如何，是否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等等。这种做法是这样的：首先会出来一个巫婆，就是类似于神之子或神童之类的人。那巫婆会先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再狰狞着表情，有多恐怖就做多恐怖，好让人相信她的功力。他们说如此做法是在与神通话，好让神附在她的身上。那巫婆做得有模有样，极其逼真，有神的风范，任何人不得侵犯，然后又根据家属提供的死者信息，大喊几声，说了一些子虚乌有的咒语，意为招魂，片刻之后就把死者的魂魄附在自己的身上，这样家属就可与死者对话了。
阮湘宁讲明情况后，一开始许二没有回应，或许听不到召唤。巫婆心急，大把冒冷汗，怕招牌被砸，于是开足功力故技重施，这次她更加逼真，眼射精光，制造了强烈的阴间气氛，边摆手边大喊‘许二，你在哪里？你快回来，你快回来，你亲人叫你了’。好久，一阵怪异之风飘过后，许二的魂魄被召回，附在了巫婆的身上。
‘许二’一出场就哭得惊天动地，巫婆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极其凄凉地说：“我死得好惨啊，这里什么都没有，冷冷清清的，那些小鬼都欺负我……我不想死啊，我还年轻，我不要死啊……我不要做一个没人要没鬼收的孤魂野鬼啊！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连我的尸体都不能葬到棺材里……我还没有儿子……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他们现在都在追捕我，要把我带回去受罚，我受不了了……我不甘心哪……我不甘心哪……你要好好照顾我父母，照顾我们的女儿……我要走了，他们又来抓我了……”
巫婆说得如泣如诉，手舞足蹈，让人动容。不管是否真实，只要有人相信就好。这世上只要有人相信，它就是一部分人的真理。阮湘宁不幸地跟村里其他人一样，无一例外地相信了。她心中重燃起的希望终于被‘神’击碎，她的意志完全被神灵征服。她慢慢地走回家，默念着------是的，许二死了，他终究是死了，刚刚他的魂魄就是铁证。
回家后她没有告诉婆婆，婆婆又去了一趟，回来告诉她，说得一模一样。
她终于断了最后的念头，继续回纺织厂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