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夏天到了。
礼拜天凌晨,天还未亮,苏桦就醒了。她想到约好了,今天我们一起去小梅沙看大海,有些兴奋的她,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
街上,院子里,依然还有路灯亮着,散发出朦胧的光。窗前,榕树上一只麻雀单调地叫着,清晨显得很安静。她悠闲地坐在窗下玻璃圆桌旁的木椅上,端杯牛奶,一边慢慢地品尝,一边随手从桌面上拿起一本小说《生活秀》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她被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感染了,似乎觉得自己的命运跟小说的主人翁来双杨差不多,禁不住感动得眼泪悄然地掉了下来。
突然,茶几上电话铃响了。
“喂!你好……”她声音低沉无力,她的思绪仍在小说的情节中萦绕。
“苏桦,喂!喂!我是默楠。阿桦,你怎么了?”我听到她低沉微弱的声音,真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哟!哦!你是默楠啊!我没事儿。”她这才回过神来。
“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真的没有,我在读书……”
“读书?什么书?”
“池莉的《生活秀》,你看过吗?”
“哦!读过。池莉的小说大都是描写底层小市民的生活,所以,读起来容易被接受。噢!她的小说《来来往往》也挺感人的,你可以读读。”
“你有书吗?”
“有。我抽的间给你。”
“你现在哪里?”
“车上。”
“车上?哟,我忘了。我马上就走。”没等我说话,她慌慌张张地把电话给挂断了,匆忙地打开衣橱,挑了套她觉得满意的衣服穿上,揣上太阳镜,拎着背包。
正要出门,一阵电话铃又响起,她抓起话筒,没听我说什么,就唠叨着她要出门了,搞得我一头雾水。
我疑惑地问:“苏桦,你搞什么名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哎呀!不是说好了,今天去看大海吗?”
“看大海?什么时候?”
“你说的呀!你那天在办公室。”
“哦!我忘了!对不起!”我想起来了,那天在办公室开会,我是随便说了声这周末我们一起去小梅沙看大海的。
“你现在哪里?”
“我在岗厦,今天欧经理部门搞专题培训,小欧要我过去跟大家讲讲。我现在已到市区了。”
“烦,真烦。”说完,她把电话狠狠地给摔断了,书也滑落在地面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木然了。
一阵郁闷过后,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过去走过来,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下,很无聊。最后,无精打采地出了门。
我匆匆走进岗厦部门时,培训会开始了,小欧正在讲课。大家一下子站起来,把眼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向大家招手示意坐下来,继续听课。
小欧是新提升的执行经理,他从采编心态讲到签单技巧,思路清晰,语言流畅。
他讲了两个多小时后,我接着又讲。
最后讨论,大家提问,我和小欧作解答。
陈荣、罗莉、樊志文、朱平忠、王健波等采编员踊跃发言,提出了采编工作的一些焦点问题,很实际,眼光独到,对大家很有启发,整个团队气氛十分活跃。
讨论还没结束,我的手机响了,是盐田部门方千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得很快很急,听得出好像是说谁出了什么事。
部门在讨论,很闹,听不清楚。于是我拿着手机走出门外,方知任雪病了,很严重。我立即叮嘱赶紧把任雪送进医院,我马上想办法把钱送过去。接着返回房间对大家赔了个不是,便中途离开了会场。
走出底楼楼梯口,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突然向我爆炸开来,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突然感到头晕脑昏,西眼直冒金花,身子一歪便要栽下去了。我连忙手扶着墙壁支撑着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缓和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任雪生病的消息来得太突然,我有些接受不了。我掏出钱包,一看,只有二百多块钱。慌忙中,我打丁总电话,关机。礼拜天,公司又不上班。怎么办?到哪里去找钱?我心里非常着急,嘴里不停地念着,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我思索着,搜寻着,竟还是想到了她——苏桦。
“阿桦,是我。”我有些慌乱地拨通了她的手机。
“你打电话干吗?”她的话冷冰冰的。
“我想见你!”
“见我?你见鬼去吧!”看来她还在生我的气。
“真的,我想见你!”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现在你在哪里?”
“在春风路,你呢?”
“我在时代广场六楼水吧。”
“我马上过去,不见不散。”
我立即拦了辆出租车,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时代广场。
下了车,我乘电梯一个劲儿地爬到六楼,找到了那间十分雅静的水吧屋。
苏桦独自坐在水吧里一张小方桌前,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
“你来干吗?”
“想你呗!”我竭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平静,献媚地讨好道。
“想我?你有这份孝心?”苏桦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真的,想死你了!”我坐下来,望着她,一副嬉皮笑脸的。
“怎么才想起?”苏桦也忍不住笑了,问,“喝点什么?”
“来杯芒果汁吧,谢谢!”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今天特别漂亮:穿一套暗花的纯白色淑女裙,淡妆,还带有一份稚气,俨然是一位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更像一幅山水画。
“美!很美!”我微笑着发出一声赞叹。
“你说什么美?”她知道我是在赞美她。
“我说,这里什么都美,人最美。”我用眼光温情地抚摩着她那漂亮的脸蛋。
“……”她抿着嘴,微笑着,心里乐滋滋的,“我这衣服还行吧?
今天才买的。”
“漂亮!”我吸了口芒果汁,忙说,“你穿上这衣服真的漂亮,像山野里一枝白菊花,淳朴可爱。”
苏桦是一个特别爱好的人,她喜欢听我的赞美,我越赞美,她心里越高兴,像灌了蜜似的。她相信,一个男人欣赏一个女人,这个男人一定喜欢这个女人;一个女人愿意接受一个男人的欣赏,这个女人一定也喜欢这个男人。
其实,我此时的心并非在她的衣着和脸蛋。
我几次想开口,提借钱的事,但我都没有勇气。我在想,此时此刻,任雪不知住进医院没有。我心里特别难过,眼睛潮润了。
我沉默,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怎么呢?默楠,出什么事啦?”苏桦瞧我这模样,也皱起了眉头。
我摇了摇头,没有吱声。此时,我不知说什么,该怎么说,心里很难过,有话便咽在肚里,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究竟怎么啦?你说呀,你急死我了。”她轻轻地拉过我的手,温柔地劝慰道,“阿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
有我在,什么难关都能过去的,好吗?”
我望着她,十分沉重而委屈地说:“我,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你,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住院了。她也在深圳打工,需要钱去救她。”
“要多少?”
“一两千就够了。”
“哎呀!就这么点小事,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她一下站了起来,“我们取钱去。”
我们牵着手快步走出了广场,来到荔枝路工行。
我站在门口,苏桦进去了。
一会儿她出来了,把一叠两千元的钞票递给了我,说,你赶紧去吧!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接过钱,我像在大海里漂浮了几天几夜突然抓住了救生艇,眼睛闪着激动的泪花儿。我双手扳着苏桦的肩膀,一下把她拥进我怀里,亲了她一口,深情地说,谢谢你,亲爱的。说完便匆忙地离去了。
苏桦立在大街上,看着我在人群中消失的背影,懵了。
我捧着一束鲜花急匆匆赶到盐田中医院时,任雪已住进了医院。我把鲜花轻轻地放在她的枕边,方千、匡清花等儿位釆编员都守候在病床旁。
任雪正在输液,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大粒小粒地直冒汗,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我把方千、匡清花叫出门外,问了些情况。
他们说,医生诊断任雪是中暑,发高烧,必须住院治疗。刚才是大家凑的钱,但住院费还没有交。于是我把两千元钱交给方千,说,钱不够再由我去想办法,并交代大家都回去休息,明天周一还要上班,我一个人留下就行了。
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后,我才松了口气。
到晚上,任雪还没醒。我坐在床沿上,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汗珠,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滚烫滚烫的。
我仔细地端详她,她瘦了,她明显的瘦了;她中暑了,她为生活奔波倒下了。我为她这种忘我工作的精神所感动,也为自己拥有这样的采编员感到欣慰。我想,我一定要把她的病给治好,我一定要好好地呵护她。
窗外飘着雨,病房里特别安静,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像地狱般的死沉。我静静地守候着。
我蓦然想起,几年前,妻子静茹病重躺在家乡的医院,我在外面打工,却不能回去看望她。现在想米,很对不起她,心里泛起一片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任雪蠕动了一下身子,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我欣喜地抚摩着她的头,“好些了吗?”
“好些了。谢谢你!”她望着我,眼里蓦然涌出一股热泪,顺着那苍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坚强些。”我鼓励她。
“我得什么病了?”
“没什么大病。你中暑了,引起发高烧。”
“要花很多钱吧?”
“这,你就别管了。你安心养病吧!”我轻轻地拉着她纤细的手,说,“治病重要,有我,你什么都别怕。别乱想了,好好休息。
听话。”
她又一次淌下了涩涩的泪花。
我用毛巾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笑着说,我给你削个苹果,唱支歌给你听——你的心情,现在好吗?
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
人生自古,就有许多愁和苦。
请你多一些开心,少一些烦恼。
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
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一段唱完,我说:“这首歌你一定会唱。”
“嗯!”她点了点头,“你很风趣,真逗人喜欢。”
“你也喜欢?”
“……”她羞涩的脸上飞起一片云霞,像盛开的映山红。
夜深了,窗外,仍飘着雨,滴滴深情地下着。
清晨,我从沉睡的梦中醒来,懒散地睡着不想起。我躺在床上补觉,想利用周末把这段时间的损失给夺回来,睡个天翻地覆。几个多月来,对我来说,几乎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
开发深圳市场,起初经理和采编员就只是我一个人,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在苏桦的协助下,从市场考察到组织招聘培训,团队至今发展到三个部门几十个人。《深圳特区全景挂图》的采编工作已全面启动,走入正轨。我现在感到轻松了几许,真想好好休整一下自己膨胀的大脑和疲惫的身体。
外面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没人接。我想,今天怪了,咋没人值班?
急促的电话铃声又一阵响起,我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跑出去抓起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悦耳的女中音:“你怎么还没有走呀?开会时间快到了。”
“开会?开什么会?”我仿佛还在朦胧的睡梦中,懵懵懂懂的。
“你忘了,今天是这个月的例会。”
“哦!”我一看时间,糟了,离下午一点钟开会还剩十几分钟了,从盐田去公司乘公交车至少也得半个多钟头。我问苏桦咋办。
她说,你问我,我问谁,挨批,活该。我来不及洗漱,抓起公文包就冲了出去,招了个的士直往市区赶,跨进办公室,已是一点一刻了。
正在讲话的老板丁总,突然停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我。难受呵,我巴不得马上钻进地缝里去。
我走到一个空座上,本该坐下去,可我没有。我想,我没有资格坐下去。
我像霜打了似的站在那里,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十分抱歉。说完,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准备接受严厉批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会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我抬起头来,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我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对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自己从来都是以身作则,严于律己,不允许任何人违背。老板很器重我,委以重任,诚然,今天的掌声也证明了这一点。
苏桦悄悄地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把目光移向了我,投来了温柔的一瞥。她伸出大拇指又向我悄悄地笑了笑,彼此心照不宣。
这次会议议程多,广州、深圳、宝安、龙岗等项目主管和部门经理都参加了会议,一直开到下午6点多钟才结束。
公司没有给大家准备晚餐,于是,大家便三三两两个地上了街。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抽屉,取出几份资料,准备写点什么。
苏桦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你今天的表演不错,非常精彩。为你高兴,你请客,我埋单。”
我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不行呐,这么晚了,再过一会儿回盐田就没有公交车了。”
苏桦轻声地说:“不走不行吗?”
我装腔作势地问:“我住哪里?”
苏桦一下变得面红耳赤,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吱声。少顷,她说:“今晚你陪陪我嘛,我俩好久没在一块儿吃饭了。”她声音娇滴滴的,像个十分调皮的小姑娘。
“那,简单点。”我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吃西餐。晚了,我开车送你。”她高兴得快要飞起来。
深圳荔枝公园旁边的风情咖啡店,装潢典雅,幽静,把大街上灯红酒绿的喧闹隔在了窗外。在一盏不停跳跃的蜡烛旁边,我和苏桦面对而坐,听她倾诉内心的苦处,感情的困惑。
我双手转动着咖啡杯子,突然问:“这么多男人,就没有一个让你心动的?”
“有。”
“那你?”
“优秀的男人都是别人的。”
“为何?”
“他们都有家。”她端起咖啡杯,“有妻子,有孩子……”
是啊!打工这么多年来,她现在仍孑然一身地生活着。
生活的艰辛和苦楚,像一条停不了的河流,把她当初的理想和梦幻冲洗得干净净;她走得很累很疲惫,她孤独的心灵像茫茫大海里一叶小舟,总是找不到避风的港湾。
“你应该有个家了!”我劝慰道,可我的语言苍白无力。
“家?”她低着头,用小勺子轻轻地搅动着咖啡,“要想有一个家还不容易?大街上男人多的是,随便抓一个,不就有了家?”
“那太草率了,不行。”
“不行?不行又怎么样?”
“所以,你就?”
“就这样过。反正,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独身?”
她没有吱声,眼光黯淡。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努力安慰她。
她呷了口咖啡,抬起头来,用温馨的眼光抚摩着我:“我,我只想找个肩膀靠一靠。”
此时此刻,我还说什么呢?我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了。我想,我自己也很累,很辛苦。
在这从不相信眼泪的深圳,没有家没有妻子的夜晚,我孤独的心被这个女人撞击得支离破碎,心底里蓦然涌起一股久违的热浪。
但我没有像对待情人那样去安抚她,把她拥入我的怀抱。
窗外,柠檬黄的路灯闪烁在街道上,偶尔有出租车划过,一对情侣手挽手地走了过去。
“不早了,我们走吧!”我抬腕看了看表。
“去哪里?”
“盐田。”
“阿楠!你……”她一下站了起来,本想说什么,可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短暂沉默之后,她说:“那,我去送你!”目光很不情愿地移向了别处。
苏桦送我到了盐田,汽车迅即调头,一眨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部门房间的窗户还亮着灯,我轻轻地摁响门铃。
开门的匡清花,突然惊讶地“哇”了声嚷道,李经理回来了。
其余的人从各自的房间里钻了出来,一下围坐在我的身边,七嘴八舌的,像一锅刚烧开的热水沸腾了。
我问,今晚大家这么兴奋,不想睡觉了?
他们说,你回来了,大家高兴呗!又说,房间里太热了,睡不着。
我若有所思地说,今上午你们倒把瞌睡睡足了,晚上该闹了哈?
“上午”,“睡觉”?他们听了,面而相觑。他们说,今天他们一大早都出了门,有的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背资料,有的去了书店或图书馆,都在复习,准备明天的考试,一直到下午大家才回来的。
我突然明白了过来:哦!难怪今早晨电话铃响了那么久。
第二天上午,深圳市场的所有员工的专业采编技能考试在蓝山一所中学的教室里举行,考试内容及试卷设计都是由我亲自拟定的。
考题由解释、填空、简答、阐述、案例分析五个部分组成,内容涉及地图地理知识,采编语言,采编技能,采编焦点,采编员综合素质及企业文化等多方面的知识和问题。
考场纪律非常严格,单人单桌,相互隔开,编有考号,由我和苏桦等办公室人员监考。这情景,这场面,似乎与高考差不多,仿佛又把大家带回了当年那如火如茶的升学考试的青春岁月。
丁总对我抓人才培训大为欣赏,邀请广州、佛山、宝安、龙岗等地的项目主管经理也亲临考场,进行了现场经验交流。
晚上,同志们都进入了梦乡,我还倚在部门办公桌前,一份一份地认真批阅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