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稽山下来，勾践在大夫们的簇拥下，视察国都各个角落，曾经的热闹繁华，化作眼前的段壁残亘。满目疮痍处，有尸体横陈，有乞丐流落其中，有伤者痛苦地呻吟。对此，勾践几欲流泪，司马诸稽郢对他说：“大王眼下已是三月，望尽早下令掩埋尸体，否则恐有瘟疫爆发。”于是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把分散在城中各个角落的尸体集中到城外，再挖若干个深坑，集体掩埋。死者的家属围成人海，人人痛哭流涕，勾践也前往吊唁，当着国人的面，双膝落地，一脸忏悔地说：“父老昆弟们，寡人狂妄无知，不知其力，擅于吴国为敌，以至尸横遍野，寡人有罪，恳请更正。”说完，对着坟茔，更对着国人，边磕头边流泪。这一幕，所有人都感其诚，包括范蠡，暗想着：“这下你可改了吧。”
仔细环视着吊唁的国人，范蠡发现不少负伤者，因为缺医少药，伤口逐渐溃烂，于是上前对勾践说：“大王，吊唁死者后，更该医治伤者，让宫中医人前来吧。”当日宫中医人，连同国都中的医人，穿梭于大街小巷，免费为伤病者看病疗伤。擅长医术的范蠡，也身在其中，望闻问切，绝不输于专业医人。
到了夜晚，勾践在残破的王宫里，召集群臣议事。诸稽郢心神不定地说：“大王，微臣有一言，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勾践允许畅所欲言，诸稽郢说：“越国还有望吗？此次议和，代价可谓不轻。君臣入吴为奴，恐有破我越国朝堂之嫌，五千残勇悉从吴王，岂无灭我越军之意，春秋两季岁贡，皆按周天子礼数，乃穷我越国根本。早知如此，微臣愿帅五千残勇，与吴人玉石同焚。”范蠡说：“司马大夫此言谬矣。有大禹王宗庙在，有大王在，越国就有望。”诸稽郢质追问着。“可吴王要是出尔反尔呢？”范蠡回答：“杀降服之人，将祸及三代。受降当天，吴王曾说过此话，不知司马大夫可否记得？”诸稽郢继续反驳道：“仅凭此话，就能断定夫差无灭越之心。”范蠡继续说：“自吴王阖闾起，吴国已有称霸之心，势必遵循中原惯例，讨伐他国，用兵而已，不毁宗庙，不杀子嗣，不灭朝堂。”太宰苦城也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心，代替诸稽郢作最后一问：“可眼下中原列国，不乏先弑其君，进而立其子嗣为新君。此去吴国，大王真能无事？”被追问至此，范蠡一言难发。勾践打破僵局，说：“不要再议了。此去吴国，寡人若有不测，望列位扶世子与夷即位，有祖庙在，有与夷在，越国就有望。寡人悔不听范大夫之言，才有如今下场，若有不测，乃罪有应得。望范大夫文大夫协助世子，为寡人守国。”勾践说完一大堆话，众臣感慨万千，有人自责之前不曾劝谏越王，更有人羡慕两位楚人无需入吴为奴。”
可范蠡却意志坚定地说：“微臣愿随大王入吴为奴。”此话一出，惊压四座，包括勾践露出不解的脸色。范蠡解释道：“微臣恳请大王，留文大夫守国。论兵甲之事，文大夫种不如微臣；可论治理国家，亲附百姓，微臣不如文大夫。”沉默已久的文种，终于说道：“范大夫如此赏识文种，文种愧不敢当。”范蠡对着勾践，一脸严肃地说：“此去吴国，凶险难测，大王身旁需有出谋划策者，微臣愿担此任。”范蠡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所深思熟虑，与其终身碌碌无为，不如做一回博弈。勾践心有不舍，然终究还是接受，其他臣子们更是赞善范蠡的魄力。
勾践用谦卑的语气问文种：“文大夫，就治国安民，寡人愿闻其详。不知眼下可否说给列位听？”渴望有所作为，文种可谓梦寐以求，终于等到这一天，他按奈内心的激动，说：“越国今后，天地难侍，神明难依，所能倚者，唯有民心。治国安民之策，简而言之，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望大王准微臣缓赋税缓徭役，进而恢复农桑。”勾践说：“好，准了。”就“民之所恶”，勾践想起扩建猎苑一事，感叹曾经的自己太过任性，再次忏悔道：“寡人曾侵占良田，大肆修建猎苑，把猎苑辟为农田，悉数还给百姓吧。”文种地说：“大王英明。自战火一开，民心大失，百姓溃逃，以至我越国人丁不足。是故今后务必亲民，百姓有喜事，前往庆贺，百姓有丧事，前往吊唁，若有外人入我越国，诚心欢迎，如此这般。”勾践不禁颔首称是，说：“文大夫果然会治理国家会亲附百姓。方才文大夫说，我越国人丁不足，寡人决定遣散后宫，让她们回家尽早婚嫁。”见大王都遣散宫娥妃嫔，司直皓进大声说道：“大王尚且如此，作为臣子，家中若有多余奴婢，还望悉数遣散。”此话一出，人人附议。
最后，文种小心翼翼地问:“大王，春秋两季岁贡该如何是好？包括贿赂伯嚭。”勾践的回答，果然不让文种失望，勾践说：“正如文大夫方才所言，越国今后所能倚者，唯有民心，所以决不能向百姓索要。寡人尚有珠玉珍宝，就把它们献给夫差和伯嚭吧。”对此，司直皓进建议道：“诸位，性命子嗣祖庙若不存，空留珍宝有何用？君臣一心，同甘共苦，今后我越国务必如此。列位家中若有多余珍宝，还望不吝献出，共度难关。”哪有人不附议？一时间，破败的王宫内，群情激昂，场面感人。
公元前494年农历三月末，勾践拜祭完祖庙后，带领群臣下山。一场小雨刚过，天上依旧漂浮着阴云，太阳穿破其遮蔽，照耀着大地，大地上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望着那轮太阳，勾践默念着祈祷着，冀望越国今后也能一扫阴霾，重见天日。范蠡的内心，千万遍默念着：“祸兮，福之所倚”。他期望着，越国能因此得以重生，自己和文种的命运将彻底改变，不再是郁郁不得志。他再一次提醒着年轻气盛的勾践，用另一种阐述方式，道：“此去吴国，大王将不是大王，而是吴王的奴隶，要学会如何为奴，要忘记尊严名誉人格等等。若不能忍耐，君臣将死，越国将灭。”勾践虽然点头称是，可内心是忐忑不安。
钱塘江南岸，有个被后人称之为固陵的码头，停泊着几十只船，大小各不一。有那么几条船吃水很深，船中载满献给吴王的珍宝。远处的丘陵地上，越人密密麻麻地站立着，神情凄苦，为勾践等人送行。水边，吴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在大夫公孙雄的带领下，催促勾践等人出发，皮鞭声，催促声，谩骂声，无休无止，回响在江水之上。当勾践将要入船时，公孙雄故意挥鞭，朝他身上狠狠一鞭。勾践险些跌入水中，他忍住疼痛，转身几欲和他厮打。公孙雄怒视着他，怒吼着:“怎么？勾践你想造反！”勾践的内心更为恼火，心想着长了这么大，除了长辈外还从没有人敢直呼其名，真是岂有此理。庆幸，身旁的范蠡及早拦住他，双手狠狠地攥住他的手腕，对公孙雄点头哈腰道:“对不起，对不起，还望将军有大量。”
入船后，人人就地跪坐，勾践依旧怒火难耐，质问范蠡：“范大夫岂能向他道歉？”范蠡闭着眼睛，一脸平静地说：“这就是奴隶。从此刻起，范蠡要称呼您为主公，望主公忘记自己是大王，望主公跟随范蠡学做奴隶。”范蠡之所以闭着眼睛，因为他内心充满不安，怕被勾践察觉。勾践终于冷静下来，却是一脸阴云，不禁一声叹息。
此次入吴除了三百宦士以外，还有无数的越女。有那么几条船甚是赏心悦目，盖因船上载着盛装打扮的越女，除了歌舞伎，还有官宦之女，勾践的女儿也在其中。人人失魂落魄，泪流不止，心想着，此去一别，还能回到越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