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4年农历3月,吴越发生夫椒之战,勾践乞降,同年8月,夫差迫不及待地讨伐陈国。
发兵途中,大夫徐承望着队前的夫差,悄悄地问公孙雄:“此次讨伐陈国,大王为何不让伍相国挂帅?”公孙雄说:“伍相国认为越国乃后顾之忧,咬紧勾践不放,不助大王讨伐陈国。”徐承回答:“伍相国太抬举越国。楚国地大人多,越国地小人少,若说孰为后顾之忧,旁人一看也知晓,乃楚国。”公孙雄笑着说:“此次发兵用意,看来大夫也知晓。弃楚国于不顾,而视越国为隐患,伍相国所为,可谓弃大鱼捡小虾。”徐承又问:“听说伐陈之余,顺便追寻孙武将军下落?”公孙雄说:“是的。论用兵,天下无人能及孙将军,此等英才若为他人所用,将有碍于吴国北上称霸,此人不除,大王难安。早知如此,孙将军当年不该身离吴国,归隐他地。”徐承一脸疑惑地问:“可孙武将军乃齐人,于陈国有何关联?”公孙雄说:“孙将军归隐何处,无人知晓。因其祖上乃陈国宗亲,后因内乱,投身于齐国田氏,所以有可能归隐陈国。”知晓一切后,徐承不再追问。
当吴兵屯集于陈国边境时,夫差派公孙雄到城前高喊:“吴国大王夫差特派臣下公孙雄至此,数年前,贵国先公称病为由,背信弃义,不愿助先王发兵伐楚,是故特来讨伐,以修旧怨。”
陈国国君赶紧命人前去楚国帮救兵,内心暗自叫苦:“遥想吴国破楚之后,强令先父入吴。先父不敢不从,以至一去不返,最终客死吴国。吴贼欺人太甚。”
得知吴人兵临陈国城下,楚昭王召集群臣商量对策,说:“陈国有盟于我,安能见死不救?”楚国大夫子期说:“吴王发兵伐陈,名为修旧怨,以报当年陈国不助其伐楚,可实为逼楚国发兵,以灭我兵力。大王不可。”又有臣子说:“忆往昔,吴王阖闾败我于柏举,今闻吴王夫差胜过其父,楚国将为之奈何?”楚昭王似乎冷静下来,自言自语着:“数年前,寡人与王妹等人,因事先有知,才免遭屠戮,而今恐怕难免于难。”楚国司马子西却说:“当下吴国,已不足患。遥想阖闾当年,食不二味,居不重席,衣服财用,选不取费,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身在国都,若天将灾难,必亲巡孤寡,与民共乏困;身在军营,若有熟食,必先分其兵,而后敢食。其勤恤其民若此,是故民不罢劳,死不知旷。今闻其子夫差,居有亭台水榭,宿有妃嫔佳丽,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比从,珍异是聚,观乐是务,而视民如仇。如此之人,必先自败,安能败我?”
楚昭王觉得子西言之有理,决定发兵救陈。楚陈联军共同抗击吴兵,战事自然很是惨烈,到最后虽难分胜负,可夫差认为已经达到削弱楚兵的目的,决定班师回国。
此次出兵陈国,夫差不曾找到孙武,难免心怀失望。班师回国之后,一个较之孙武更为厉害的范蠡,却被他忽视。
班师回国翌日,有军卒朝石室内大喊:“勾践,出来!今日大王约伍相国出巡猎,令你前去鞍前马后!”范蠡用热切的眼光望着他,似乎在说:“主公,一定要忍。”勾践知晓其意,一声不吭地跟随着军卒前去。
夫差觉得伍子胥毕竟是大功臣,不能因为勾践而撕破脸,所以决定邀他同去围猎,以修复君臣关系。当勾践看到他们时,头也不敢抬,腰也不敢挺,背不敢直,夫差朝他吆喝着:“勾践,过来!”勾践唯唯诺诺地过去,立马跪在车舆旁,双手撑着地面,头几乎要埋入地表深处,像一头温顺的家狗。夫差先请伍子胥上车,于是伍子胥使劲地踩着他的肩膀上车,尽管他不知道伍子胥的神色,可从那双脚的力度,他知晓伍子胥巴不得把他踩死。于此同时,围观的吴人又开始议论纷纷,不厌其烦地说:“这就是越王啊,怎么像头狗呢。”“瞧他那副模样,比那要饭的还不如。”“谁叫他偷袭我吴国呢,活该!”任凭吴王等人踩踏的这一幕,不知重复多少次,他默默地忍受着,心都快忍受成一潭死水,荡漾不起臭烘烘的涟漪,死水深处暗藏着范蠡的话“主公,一定要忍”。
吴王终于上车,可他没有资格坐在车头挥鞭驱策,而是跑到马前,牵着马车往城外走。吴国百姓异样的目光,像闪电一样袭击着他,像刀剑一样劈砍着他,他巴不得地面裂开一条缝,让他跳进去。出城以后,吴国车夫挥鞭策马,他只陪跟在车后跑,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到达吴王猎苑后,他再次屈身做凳,任凭吴王等人踩踏,始终不曾有半句怨言,不曾有半滴眼泪。起身面向吴王时,眼里不敢有半丝怒火。一切都是伪装,半年来,他的伪装术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能以假乱真。他牵着马到水草茂密处,一边喂马,一边回想着范蠡的话“主公,一定要忍”。
那吴王和伍子胥在猎苑内,策马奔腾,纵情打猎,玩到兴致阑珊时,伍子胥望着远处的勾践说:“大王,老臣历经盘查,终有所获。有越臣名范蠡者,与勾践甚密。勾践或恼怒或不满或沮丧,总有范蠡从旁安慰。”
“越臣范蠡,可有来头?”夫差见伍子胥又拿勾践说事,只好问道。
“和老夫一道,乃楚人,虽出身贫贱,然学识渊博,据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十几年前,曾来吴国求仕,因无人引荐,最终前往越国。”
夫差想着:“吴越一带还真有意思,尽有楚人出现。”可嘴里却说:“贱民一介,还想求仕?这范蠡可够癫狂。”紧接着又用揶揄的口气说:“这越国可谓物以内聚,勾践癫狂,臣子也癫狂。”
对此伍子胥倒也不置可否,非贵族难以取仕,乃天下准则,想当年他沦落吴国街头行乞,可最终还能跻身吴国政坛,取决于他乃楚国贵胄出身。
“他是勾践重臣?”夫差问到。
“依目下所推,好像是。”
夫差原本就对越王不以为然,对越臣更是不屑一顾,只因碍于伍子胥揪着越国不放,故意说:“既然是重臣,那就拆散他们,让勾践无所依。”
“依老臣之见,杀勾践,岂不更利索?”伍子胥再次提醒夫差。
对伍子胥的老生常谈,夫差还真有点心烦,想出一个理由后,说“可寡人想着慢慢折磨勾践,让他生不如死。”
“听说勾践原本让范蠡呆在越国,是范蠡自愿入吴为奴。看来此人并非等闲之辈。”
“是吗?有道是,鸟为食亡,人为财亡,寡人倒要试一试,贱民范蠡是否为功名利禄而亡。”吴王夫差突然间对范蠡充满兴趣,脸上露出自满的笑容。
自从吴王班师回国,勾践夫人担忧着再度侍寝,以至于自言自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诸稽郢看在心里,不禁怒气冲冲地扑向范蠡,就地猛打,还大放厥词:“你这佞臣,都是你,都是听了你的话,我们才投降受辱。”勾践前去阻止,无奈,诸稽郢毕竟乃猛将,力大无穷。范蠡方才正洗马,猝不及防,被打得鼻青眼肿。吴兵见状,立刻涌来,怒叱着把两人拉开。有个军头模样的吴兵说:“早就说过了,凡斗殴者,重打二十大板。”说完,根本无视勾践等人的话语,就地执行,把两人打得皮开肉绽,不能走路。
勾践把两人扶进石室,诸稽郢依旧痛骂范蠡。勾践叹气地说:“当初寡人想让范大夫留在越国,可范大夫执意跟随寡人。换了是你,愿意入吴为奴?”一番话说得诸稽逞面赤耳红,不敢再言语。
由于范蠡挨打,吴王召见一事不得不推迟。当范蠡完全康复后,夫差立即召见他和勾践。两个人进了夫差的书房,跪在地上。一番君臣大礼之后,夫差端详着范蠡,一脸傲慢地说:“你叫范蠡,对吧。听说你乃国之重臣,还听说你满腹经纶,对吧。”
勾践的内心开始惴惴不安,已经猜出夫差的意图。
范蠡说:“败军之将,尚不敢言勇,罪臣乃败国之臣,岂能言贤?”
夫差微笑着,阴阳怪气地说:“范大夫过谦。有道是,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绝灭之国。我吴国求贤若渴,寡人赦免大夫,只要大夫改过自新,弃暗投明。”
范蠡面无表情,缄默不语。勾践不禁低下脑袋,内心痛苦不已。眼下他最怕的是,范蠡会抛弃他。
看范蠡无动于衷,夫差继续说:“越王无道,越国将灭,已见笑于天下诸侯。而今,越国君臣入吴为奴,阖闾内外,流言蜚语,岂不见鄙?范大夫乃楚人,何不效本朝相国伍子胥和太宰伯嚭,为吴尽忠?”
话到这里,勾践是伏倒在地,痛哭流涕,心想着: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范蠡一脸平静,一本正经地说:“谢大王恩典,可罪臣实非真贤,事越辅王,不忠不信,弗能劝谏越王,以至兵犯大王,获罪至身。”
说到这里,范蠡瞧了一眼勾践。勾践内心明白,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千万遍悔恨,恨当年不听范蠡之言。
范蠡接着说:“蒙大王仁厚,效上天好生之德,罪臣苟活至今,感怀入心,别无所愿,但得入则扫除,出则趋走,足矣。”
勾践感动不已,停止哭泣,渐渐地挺起上身,眼角的余光始终凝视着范蠡。
夫差觉得游戏结束,于是说:“不忘旧主,固然可嘉。可如此一来,范大夫只能重回石室。”
范蠡斩钉截铁地说:“罪臣请如命。”
勾践和范蠡走在回石室的路上,一路上勾肩搭背,情同手足,勾践更是春风满面。这一幕看得所有人诧异不已,尤其是勾践夫人,入吴以来,勾践从不言笑,日日愁眉不展。于是,她上前问夫君,到底有什么喜事。在石室内,勾践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夫人。她也感激流涕,乘范蠡外出干活时,发自肺腑地说:“眼下若无范大夫,正如房屋无梁。如果范大夫投靠吴王,主公和妾身将何去何从呢?妾身虽为妇人,有一言相告,却不知该不该说。”勾践允诺之后,她继续说:“有朝一日,若能重见天日,主公一定要任范大夫为相国。”
“夫人所言,正是寡人所想。”勾践对她说。
诸稽郢正在喂马,听了勾践夫妇那番话,想起前日冒犯范蠡,内心是羞愧不已。当范蠡进入石室,他立马跪下,膝行向前,低着头说:“诸稽郢罪该万死,前日冒犯范大夫,让您身受杖刑,今天任您踢打鞭笞,诸稽郢绝不返手。”
范蠡赶紧扶起他,说:“事已过去,无须再提。从今往后,你我苦心戮力,共侍主公。”
诸稽郢又问:“诸稽郢愚钝,有一事相问。”范蠡问他是何事。
诸稽郢说:“面对吴王的劝诱,您为何不为所动?”勾践也意识到此问题很重要,也赶紧凑合过来。
范蠡说:“主公,诸稽大夫,可否记得石买对范某的评价。”
诸稽郢说:“记得。他妒贤嫉能,说您客历诸侯,皆无所用,恐非真贤。可那不是您的错,只因为您非贵胄出身。”
“那些字眼像千万枝利箭,插在范某心中,范某心有不甘无处述。可先王竟然留住范某。”提起越王允常,范蠡的声音开始颤抖。
“所以为保先王知遇之恩,才不为吴王劝诱所动。”诸稽郢替他说。
范蠡点头之后说:“也为自己,为洗刷客历诸侯皆无所用的耻辱。再者,吴王为人妄佞,目中无人,未必看重范某,所谓功名利禄,不过诱饵,借以拆散君臣之义,以图孤立主公。若真看重范谋,可范某拒为所用,岂不杀之而后快?君忧臣辱,主辱臣死。”
这番话说得人人感动,尤其是勾践,走上前来,紧握着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