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山,隆冬寒夜,白霜遍地。
弦月如钩,星光黯淡。
身为从二品实力的武道修行者,李辟邪虽不算格外身强体壮,但可以运功取暖,加上多年被糟老头逼着严冬寒潭练功,倒是不畏严寒地依旧穿着单薄的布麻衣,走着熟悉的山路。
他借着依稀月色,踏过遍地寒霜,回到了阔别半年之久的草屋。
草屋不大,用碎石头垒成差不多丈许高的围墙,呈半月形围拢着,仅能用来阻挡一般的野兽进入。
青苔石壁上那一片曾经茂盛翠绿的爬山虎已然枯萎,斑驳交错的藤枝和枯叶,在夜色与露霜中点缀黄白一片,略显破败荒芜。
围墙正中一道柴门,多年的日晒雨淋,木质早已松化,残旧不堪。
李辟邪推门踏入院中至屋前,望向那没有门的草屋内,怔怔出神。
一张撇脚八仙桌,桌上一盏豆油灯,几张长短不一的粗糙木凳,还有那一张平铺着破洞草席的木床,床下乱七八糟的摆放着一堆瓦罐。
还有那临窗的墙壁上,一高一低挂着两蓑雨具,残旧破败。
虽然简陋得几乎家徒四壁,但已是李辟邪的全部家当了。
除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好几张挂在草屋墙角的蜘蛛网之外,都是那么的熟悉。
一切如旧。
李辟邪心头涌起一团温暖。
他搬开那张木床,拔开那些瓦罐,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就往床下的地面用力挖去。
挖不到十来寸,就挖到了一个酒坛子模样的东西,顺着拨弄几下,将酒坛整个提起,摇了几下,听到里面有液体晃荡之音,用身上的衣角拭去坛壁的污泥,忍不住出声感叹道:“糟老头,我来了!”
他抱着酒坛,转身就走出了草屋,过了旧柴门,还不忘将其关上。
弦月惨星,一道修长而孤弱的身影,带着一坛酒,直奔后山。
然而,醇酒一坛,只为故人酌几杯?
所谓后山,其实就是草屋后面的一处地势较高,可以远眺前方密林的土丘。
土丘之顶,一座用乱石堆成的孤坟茕茕孑立。
未立墓碑志铭,坟头亦不分方向。
孤坟四周杂草枯黄,不知是否曾经得到深埋地底的滋润,长得齐腰高,杂乱一片。
李辟邪走到坟前便停下来了,放下手中的酒坛子,变戏法一样从腰间布袋中拿出两只约两斤重,浑身被扒精光的山鸡,取出火折,熟练地弄起来一堆篝火……
等到他将孤坟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之时,篝火的木架上那两只野鸡已经烧烤得浑身金黄,散发出阵阵香气。
“糟老头,我来看你了。”
他不顾满地的泥土,一屁股坐了下来,面对孤坟乱石道:“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嘿嘿。你最爱的烧酒,还有烤山鸡。”
李辟邪说着,拿过身旁的酒坛子,拍开封口的云泥布塞,一股浓厚的酒醇香扑鼻而来,随着微微夜风飘散在四周。
“啊……”
他提起酒坛,就着灌了一口,吐着酒气,只觉得满嘴浓烈的醇香,入喉火辣,下肚则温润细腻,回味悠长,自言自语道:
“这烧酒确实不错!糟老头,你的收藏被我挖出来了,哈哈。你之前不舍得喝,老是嘴里砸吧着那些粗粮酿造的杂粮老白干解馋,连受伤那阵子还模模糊糊地念念不忘絮叨着烧酒,哈哈。其实啊,好几年前你偷偷地埋藏这坛烧酒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还当宝贝似的藏起来,神神秘秘。那床底下一片新翻的碎泥巴,你蒙谁啊?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么。”
李辟邪抬起酒坛子,往坟头上洒了几口:“喝吧,没有碗,咱们就这样整坛子提起来喝,你说过的,这样喝酒才过瘾,这种姿势喝酒才算个爷们。你今天要是不喝,或许,以后都可能没有机会了。来,今天咱爷俩都喝个够,喝个痛快!”
说完,他再往坟头上猛倒了几口,伸手拿过篝火架上的一只烤山鸡,吹吹还在冒着油“嗞嗞”作响的金黄鸡腿,用力咬了一口,大咧咧地嚼着,颇有伤感地看向远方的漆黑夜空,边嚼边道:“两年了,你就这样躺在这里两年了,我就当你是在这里守着这一片密林,看着我们的破草屋。今天是你的日子,我来看你了。呵呵,我长大了,如今快十九岁了,长得比以前更结实了,不仅仅曾经是‘摘星楼’后厨第一刀,还成为了这黑龙山中赫赫有名的‘少年猎魔王’,那个叫神龙见首不见尾哈。就连之前老躲在野狼群中,相当棘手的火焰狼王也被我给收拾了。你不知道,那畜生的灵魂结石有这么大哇。”
李辟邪一边不停吹嘘,弯起胳膊展示肌肉,一边用手比划着那块灵魂结石的大小,咬着烤鸡肉,一脸嘚瑟。
“半年前,我碰到一群人,那是从深山外面进来的人,据说是外面中原大陆来的。你知道中原大陆吗?嘿嘿,你肯定不知道,瞧你那满脸皱纹的老脸,纠结的怂样,嘿嘿,我就想笑,就偏不告诉你。让你纠结得猛抓胡子,用手一抓就掉一大把,哈哈……”
他复又猛灌了一口烧酒,入喉似火,配合嚼着山鸡肉,相当的痛畅。
“我还有缘认识了一位见多识广,实力高深莫测的驭龙尊者铁牧铁前辈,他告诉我许多外面的事,还传我一招武技。嘿嘿,你不知道啊糟老头,这招指法我现在已经练成了,一指发出,一道大腿那样粗的真气呼啸而出,他娘的什么正三品、正二品的五行魔兽,甭管多皮糙肉厚都得扎出一个血洞,血溅四五六七八丈远,哼都不哼一声就倒下了,那阵势,你这没见过世面的糟老头肯定没见过,别说吓得掉下巴,连你那硕果仅存的几颗老牙都得掉光!”
李辟邪牛皮吹得兴起,唾沫纷飞,拿着山鸡骨头的手比划着,在篝火的映衬下满脸红彤彤,眉飞色舞,丝毫不为自己的自吹自擂感到脸红。
反正糟老头也看不到嘛。
“糟老头……”
李辟邪扔掉吃剩的野鸡肉,一抹嘴边的肥油,提起酒坛灌了几口,再往坟头上倒了几口,望向漆黑一片,依稀星光的夜空,低语道:“你去过外面吗?或许,你应该就是从外面进来的吧?深山外面的中原世界,黄沙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多好的人间美景啊!是不是?这个五行大地的中原大陆,实在是令人向往!”
“我这半年来都始终记得铁牧前辈说的那一句话:人生匆匆数十年,白驹过隙,不求闻达于四方,但求无愧于自身!每每想起,便觉的心中一阵涌动,澎湃激昂,向往不已。”
“春光烂漫渡风华,山河经年几浮沉。
匹马单剑快意事,天地纵横任平生!”
“所以,我决定了。”
李辟邪将目光从辽阔夜空中收回,看向那一堆乱石的坟头,提高语气略显悲壮道:“我决定了!我要出去走走,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这样才不枉人生数十年!你说好不好?”
“还有,糟老头,我知道你一定经历了许多凶险,隐藏着许多不得而知的秘密……譬如,关于你的独臂。只是,你却走了,统统都来不及告诉我。而我,决定从今天起,走出黑龙山,闯荡中原江湖,追寻你当年的痕迹,以你养子的名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誓报你的养育重恩!”
他猛灌了几口烧酒,再把剩下的烧酒全部倒在坟头石堆上。
四周的酒香随风而散,不仅没有吹淡,反越显浓郁醇厚。
倒完烧酒之后,李辟邪用双手在坟前正方掏挖出一个浅坑,泥土翻滚间露出了一块小半个手掌大小的玉佩。
他用手摩挲着这块糟老头生前特别喜爱,时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白玉藏红翡的玉佩,上面绯红玉肉正好雕刻成一只展翅冲天的火红蝙蝠,简刀几笔,其细微处竟呲牙探爪,神色狰狞。
李辟邪将玉佩捡起,拿衣角轻轻摩挲掉上面的泥土,用一根布绳串好,吊挂在胸前。
沉吟半晌,他将另外一只完整的烤山鸡埋在之前玉佩位置处,再用碎泥铺好,抚平,眼中已是一片模糊。
“我知道,你肯定也是希望我能出外闯荡,见识一番的。”
李辟邪突然语气悲伤,哽咽地说着,双脚一屈,迎着坟头跪了下来:
“糟老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但是我却知道从我们相遇的那天起,你就是我养父。五年多的风风雨雨,你始终对我淳淳教导,关怀备至,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
驭龙尊者铁前辈说过,好男儿一生拜天拜地拜父母,决不能轻易折腰屈膝。你不是父母,胜似父母。我也一直将你当成我的养父,名符其实的养父!邪儿我凌晨就要离去,出外游历,再见之时,不知是何年何月……在此请受邪儿拜辞!”
说完,含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拜完,李辟邪站起身来,熄灭火堆,望向远处的连绵密林山峰和遥远的黯淡星空,用衣袖一抹眼角渗出的泪水,再深深回望了一眼那堆乱石,一咬牙,毅然转身就往山下奔去。
空旷的后山,暗黑深邃。
颀长的灰衣身影,单薄而孤傲地披着一身的蒙蒙夜色,摸黑徐徐向前。
此际,那一堆乱石坟头上,朦胧间仿佛突兀一位披着银发,满脸皱纹,一脸得意坏笑的独臂邋遢糟老头模样。
那名老人盘腿坐于地上,挨着酒坛子,拿着烤山鸡,一口酒一口肉地吃得满嘴肥油,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用肥腻腻的独手摩挲着那块刻有火红蝙蝠的玉佩,意味深长。
人生得意须尽欢。
隆冬残夜,淡霜满地。
惨月如钩,星光却隐约灿烂,一颗硕大的启明星在夜空东方处孤傲地冉冉升起,闪闪发光,点缀整个五行大地黑漆的黎明夜空,更将带来绚烂的东升旭日。
自古英雄出少年。
而今,初生乳虎出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