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要过春节了，北国大地仍是一派冰封雪裹的冬日景象。
这天下午，宋琼提着一只装满饼干、苹果的网兜，走进了独立师的后方医院。
她是来探视受伤的冯成杰的，也是来落实她人生夙愿的。
冯成杰从什么时候起走进了她的心灵，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初次见面时，他能引起她的注意，全是因为好奇：当她听过有个新兵，空手摔倒了一批烈马的故事后，她记住了冯成杰这个名字。当时她猜想，能空手摔倒烈马的人，一定是个五大三粗的黑大汉，不料，她见到的冯成杰却是个标致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于是她就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她发现他长得有点像自己的第一个男友，于是，她愕然之余，又多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的冯成杰，还没走到她心里。她只记得自从随同他参加过夜袭土城子的战斗之后，她发现他有许多可爱之处，有了一种哪天没见到他，心里就像缺少点什么的感觉。在保卫红格尔图的战火硝烟中，在同一个战壕里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她为他准备一日三餐，已超出了履行职责的范围，她干吗要那样做？用吕萍的话说，侬那是爱的萌动催发的自觉行动。她在心里承认了这一点。
把红格尔图的防务交给六团，离开山口阵地，她回到了独立师设在镇上的东线指挥部，冯成杰带兵奔赴了绥北战场，她觉得她的魂似乎被他带走了一半，心里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缺，空缺处还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担忧和期盼，盼望他作战顺利，平安归来；上机值班的时候，她常把来给她交待工作任务的军官当做他，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把他们称为冯营长；听到院子里传来用河西方言说话的声音，她以为是他回来了，会身不由己地跑到门口张望。空闲下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只小猫的爪子，在她心里左挠右抓，挠得她心神不宁。每当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出指挥部的大院，站在红格尔图的小街上，望着北方遥思遐想，想战场上的他在干什么，想他怎样指挥作战，想他得胜凯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睡在床上，他的身影总在她面前晃悠，闭上眼睛他就走进她的梦乡。她反复问过自己，有那么多战友上了前线，其中也不乏朝夕相处的同性朋友，为什么只有他的暂时离开，会使她产生这样的感觉？
她从亲身体验中找到的答案，竟然和吕萍开玩笑时说的话一模一样：侬对他的牵挂，已经超出了一般友情的范畴，说明在侬的潜意识中，已经把他当成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了！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了！接踵而来的感受，使她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个结论。当杜伟要陪着吕萍去后方医院，她把他俩送出了前指大院，看见他俩并肩携手地登上大卡车，消失在尘雾中时候，她非常羡慕他们，盼望着冯成杰当下也能出现在他面前，能像他俩一样，与她携手同行，在温馨甜蜜中共度人生宝贵的青春时刻。心里空落落的日子实在难熬！在难熬中度过了一天一夜，那天早晨，他一进通讯值班室，收报员递给她一份刚收到的发自绥北前线的电报。这是一份向留守东线的长官通报北线战况的电报，从译成汉字的电文中，她知道了我军已经攻取北线的交通枢纽八角庙，夺下了一条山隘口，彻底切断了敌人的北部交通线，成功地粉碎了敌军百车运兵计划。报完这些喜讯，电文中又逐渐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我军伤亡惨重，在炸毁敌军三十多辆汽车，夺取一条山隘口的战斗中，立下大功的警卫营长冯成杰，身负重伤、生死难料。当这句完全呈现她面前的时候，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神志逐渐恢复正常后，她觉得自己的前胸后背上都出现针扎刀刺般的疼痛。挨到休息时间，回到宿舍，一头倒在炕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这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告诉她，他确实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直到第二天晚上，她终于接到了吕萍从后方医院给她打来的电话，她告诉她，侬的冯营长接受过手术治疗后已经苏醒了，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她不能像已经公开关系的恋人那样，名正言顺的请假去看望他；更不能像已经成为合法妻子的女士那样，正大光明的到医院去陪护他，只能让心灵继续去承受思念和期盼带来的煎熬。经历了这次惊吓和刺激，使她悟清了一个道理，人生万事都须抓紧时机，错过那一时，恐怕就会错过永远。也包括享受男女相爱带来的欢悦。人生本来无常，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军人们时刻都在枪林弹雨里闯荡，个个都不知道下一分秒钟自己会怎样，享受应该享受的人生也需要分秒必争。悟清了这个道理，她的理智促使她做出了这样一个重大决定，她决定接受吕萍的建议，由她主动采取行动，去捅破隔在她和冯成杰心灵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正大光明的去享受军人们也应该享受那充满温馨和诗意的情感生活。她后悔自己这一步迈得太迟了，为此，她付出了让心灵承受熬煎和折磨的代价。
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冯成杰疗伤的情况，成了她最操心的事情。幸好，吕萍常来红格尔图战地医院给伤兵疗伤，使她隔三差五的就能听到一些这方面的消息。听吕萍说，在医院里，冯成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问的第一句话是隘口夺下来了没有？当他听到百灵庙、大庙已经收复的喜讯，听到入侵的鬼子伪军全部被赶出绥远的胜利消息的时候，他兴奋得想从病床上蹦起来，却遭到了伤痛的无情袭击，再次昏迷过去了。当他听说，要在百灵庙举行绥远抗战胜利祝捷大会的时候，他哀求吕萍，等去参加祝捷大会杜伟回来，一定要把他请到病房来。杜伟应邀来了，告诉他，祝捷大会上，从全国各地发来的贺电多如雪片；蒋委员长发来了贺电，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人送来了锦旗，他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流下了泪。他很想知道我军在绥北决战中的具体战绩，杜伟就把《新闻采访笔记》留给了他。此后，来查房聊天的医护人员、来探视他的同乡弟兄、来看望他的轻伤员，都能听到他讲述的发生在绥北大决战中的故事。诸如，我军是怎样拿下百灵庙、大庙的；是怎样击溃日军的胜岛旅团，击毙旅团司令官胜岛角芳的；是怎样全歼伪骑七师的；是怎么击毙伪蒙古自治军副司令雷中田的；是如何分化瓦解敌人，迫使伪二军骑三旅的官兵，怒杀全部日军派员，实行战场起义的……听到冯成杰高兴，她也高兴，她好像听到了他讲故事的声音，看到了他讲故事时的神情，想尽快见到他的心情也就越发迫切了。
这些天来，她设计过许多种见到他说出心里话的方式和步骤，其中有一个终于得到了她的首肯。心里有了一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感觉，只等相互见面的这一天的来到。等待中每一天都很漫长，挨过了漫长的三十六天，这天中午，她终于登上了师前指回迁青南县的大卡车。
乘着大卡车赶回师部，她跑回住处，放下背包，跟先她一步回来的邱丽娜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地朝后方医院走来了。
二
阳光普照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伤愈归队的在跟医生护士和病友们告别；吊着胳膊的扶着柱拐子练习走路；头上缠着绷带坐在阳洼里，聊天、打牌；补衣服、补鞋；也有个别的在读书看报。
宋琼出了护士办公室，心里温习着“先送书、后说事”的见面步骤，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外科的6号病房。见吕萍和一位年轻女护士正在给冯成杰洗伤换药，躺在病床上的冯成杰，看见她，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惊喜地喊道：“哎呀，是宋副官呀，你来啦！”
其实，冯成杰也在期待宋琼的出现，因为他见到她，就好像见到了李珍玉，备受思亲煎熬的心，就能得到些许宽慰。
“刚跟随前指撤回来，祁师长和邱秘书就让我来看看你。”宋琼说。
“多谢大家惦记着。”
吕萍抬头看着宋琼神秘地挤了挤眼睛笑道：“是宋副官呀，总算在后方医院里见到侬啦！”
“没办法，直到今天才有机会来看你们。”宋琼把网兜放在床头柜上说。
吕萍说了一句一语双关话“只要心在一起，什么时候见面都不迟。最近可好？”
“没负伤，没得病，还行。你和杜记者都好吧？”
“都好。冯营长能坐起来和人说话啦，他正盼着侬啦，侬来得正是时候！。”
包扎好伤口，帮护士挂好输液瓶，吕萍看看冯成杰，又看看宋琼，那目光好像穿了线的钩针，有意要把他俩的心缝织在一起似的，反复看了几遍。而后，收拾起病历夹和医疗器械，神秘的一笑说：“冯营长，侬还记得阿拉给侬说过的话吧，‘好好养伤，会有靓女来医院看望侬的。’阿拉没骗侬吧？侬俩说话，阿拉该走了。”
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冯成杰，呵呵一笑没说什么。吕萍是个乐天派，在坚守前沿阵地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她常拿他和宋琼取笑。冯成杰一直把她说的话，做出的表情，都当做开玩笑，都没放到心上去。
宋琼的脸红了：“急啥？好些日子不见了，坐下聊聊。”
吕萍笑道：“阿拉还要去看别的伤员，没时间当电灯泡了。”
吕萍领着护士走了。冯成杰坐起身说：“大姐，你能来医院看我，我确实非常高兴！”
宋琼给冯成杰披上了棉袄，笑了笑问道：“伤口恢复得还好吧？”
“还可以，”冯成杰指着盖在被子下的右腿说，“钻进这条腿的子弹和弹片，作了几次手术，才取干净。接二连三地做手术，弄得伤口感染发炎了，好得慢一些；身上取过弹片的几处伤口，已经愈合了。幸好骨头没受伤，脸上没有挨炸，省了动刀子。”
“不会落下什么残疾吧？”
冯成杰甩了甩右臂，蹬了蹬左腿说：“没事，胳膊腿都全乎，不会影响走路打枪。请坐吧！”
宋琼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皱起鼻子嗅了嗅问：“怎么有一股香烟味，刚才有人来过？”
冯成杰笑道：“你的嗅觉真灵！不错，刚才来过两拨人。独立团的刘团长刚走，巴特尔和祁玉龙就来了，他俩离开工夫不大。”
“哦。刘团长是来送罐头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有情报啊！我来的时候，刘团长还在师长家里，邱秘书让我给你带几听他送去的美国罐头。他说他已经给你送过了。还说罐头是他负伤之后，他哥从重庆给他捎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