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成英、李珍玉正式举行了婚礼，第二年阳历九月，生下了个儿子，取名月明。
1949年9月29日，也就是给月明过罢两周岁生日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饮马县。随即，县军管会给每个村都派了一个工作队，组织群众民主建政、开展减租减息和反霸斗争。
这天中午，一位工作队员走进冯家院子喊道：“冯大叔，我给你们家的送信来了！”
冯大仓听到呼喊，心里纳闷：自从大儿子身遭不测以后，好多年了，一直没人给他家寄过信，现在，还有谁会给他家来信呢？他迎到院子里问道：“是我家的信吗？”
送信的是位年轻战士，看着信封念道：“饮马县饮马河镇将军里村，冯大仓启。大叔，您不就是冯大仓吗？”
“是呀。”冯大仓接过信又问，“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这里写着呢，四川省成都市312号信箱88号分箱。”
“噢！这信箱有多大，还能住下人？”
年轻战士笑着解释：“大叔，是这么回事，信箱、分箱都是部队的代号。信箱代表野战军总部，分箱代表军、师、团、营。现在那边还在打仗，部队没有固定的住处。把信寄到总部，就会按信箱号，把信分发到各军师团营，转交给个人。您的这封信是从一个师部寄来的。”
“哦，是这么回事！小同志，请屋里坐。”冯大仓似懂非懂地点头，把年轻战士让进屋沏上锁阳茶，又把信递给了他，“是谁来的信？请你给我念念。”
战士打开信封，连同信笺一起抽出了一张五寸照片。照片上的军人高挑个，很精干，额角上的那块月牙形的伤痕，更增加了他的英武之气。他身穿将军呢的军服，腰里挂着一支巴掌大盒子枪。背后，苍松下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刻着“滇池”二字。
冯大仓接过照片，先是一愣，仔细看了片刻，而后惊喜的大声喊道：“是成杰？对，是成杰！是我儿子冯成杰！尽管他脑门上多了一块伤痕，这模样儿没咋变，他就是我儿子！”他一拍大腿站起来，跑出屋门，冲着厨房大声喊道，“老婆子，咱成杰还活着，他给咱来信了！还寄来了相片子，你快来看！”
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祁菊芳，听见丈夫喊叫，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感觉到了疼痛，确认自己醒着，确定是月明的爷爷在喊她。顿时眼泪涌出了眼眶，抱起孙子朝堂屋走来。
冯大仓等在门口，把照片举到怀里抱着孙子的老伴面前说：“瞧，咱儿子还好好的活着，多精神！”
祁菊芳笑了，泪珠成串滚上面腮，她把照片接过去，抹去挡住视线的泪水，仔细端详照片上的儿子。
年轻战士走过来，指着照片说：“从刻在石头上的字看，你们的儿子现在在云南，从他的服装和佩带的手枪看，他至少是个指挥几千人马的师级干部。”
冯大仓说：“十级八级就不说了，只要人活着就好！请你给咱念念信吧！”
大家在方桌四周坐下，听年轻战士读信。
信读完了，冯大仓只记住几句话：他的成杰儿40年就走进了人民军队，怕连累家里，一直没敢给家里寄信。现在，他正带着队伍，在云南清剿国民党残匪。等剿匪结束后，他立即请假回家，来看望二老和家人。
年轻战士走了，老两口看着儿子的照片和来信犯了愁。
“这事闹的！成杰就要回来了，知道把他媳妇嫁了他兄弟，他会怎么想？咱这当娘老子的怎给儿子交待？”冯大仓搓着手满地转圈。
祁菊芳抹着眼泪，狠声动气地说：“都是那几封破信，那几封破‘公事’坏下的事！早知道是这样，让珍玉再等上几年，不就行了？成杰也真是的，好歹给家里捎个信儿，也不会闹出这档子事来！”
傍晚，冯成英、李珍玉带着冯月圆回到家，看了冯成杰的照片和信。冯成英呆了，木桩似的戳在椅子不说话。李珍玉拿着照片跑回自己的屋，屋里随即传出悲伤而悔恨的哭声。
第二天清晨，冯成英背着个行李卷儿，左手抱着儿子月明，右手牵着侄女月圆，耷拉着脸，一声不吭的朝院门外走。
李珍玉追上来拽住他的胳膊喊道：“你咋这么犟！躲出去就能把事情躲掉吗？”
冯大仓老两口闻声跑出屋撵过来，母亲拦住儿子，父亲站在一边骂：“你这个愣头青，到底想干啥？”
冯成英给父母各鞠了一个躬，眼泪汪汪地说：“爹，妈，对不起了！儿子不能在身边尽孝了。我到远处去，到我同学那里教书去。月圆、月明我带走了，我把珍玉还给我哥。啥时候能回家了，我再回家来看你们。”
冯大仓骂道：“放屁！惹乱子你是挑头的，你走了留下一堆麻烦谁来拾掇？想走你自己滚蛋，把我的两个孙子留下，就算我冯大仓没养你这个忤逆货！”
祁菊芳说：“你这娃，胡说啥呢？珍玉是个人，不是一件珍珠衫，是想留给谁就能留给谁的吗？你哥不是聋子、瞎子、傻子，已经有了的事，就凭你躲出去，就能瞒住他？你能藏住身子藏不住事，还是大家一起想办法，了结麻烦，这才是正事。”
冯大仓的气消了许多说：“你妈说的对，凡事都会有个了结的办法。‘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出主意灾难消’。咱遇到的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能没办法了结吗？”
李珍玉说：“我给他说了，把已经发生的事，写封信，原原本本告诉成杰哥，责任我都担着，他不原谅，就让他恨我一个人好啦。”
冯大仓点头：“我看行。都是我和你妈的责任，是我们没把事情拿准，要恨就让他恨我们好啦！那就赶快写信去！再给我和你妈捎句话，事情闹到这地步，他冯成杰要担主要责任，谁叫他那么多年了，好歹不给家里来封信？”
冯成英站着没动，站在跟前的祁菊芳接过孙子，把他推了一把：“还站着干啥？赶快跟珍玉商量着写信去！”
第二天，冯大仓到县城发完信，策马直奔牧马场，把成杰还活在人世上的消息，告诉了天天思念侄子的冯大廒。艾丽娅在和面烤馕，坐在灶门口烧火的老马倌，听了弟弟说的话，举起烧火棍仰天长叹：“好啊，还是苍天有眼啊！”
一声欢呼过后，他举向空中的双手，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咣当一下歪倒在地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实在是乐极生悲啊！
二
这是一座四面多山的南方古城。
解放军剿匪部队的一个后方基地，就设在这座古城里。古城东南角，有座的布满高大房屋城隍庙，是部队的后勤仓库。早晨，这个地方显得格外热闹。来装卸军用物资的支前马帮，军队的汽车，来来往往，塞满了仓库门前的整条街道。
宋琼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绿色挎包，拿着一封厚墩墩的信，走出仓库大门，碰见了一辆大车，她问赶车人：“去新八师吗？”
“不去。”
她已经在仓库里转了一圈了，凡是被问到的人，都是这样回答她的。
她继续朝街道的那一头走去。
那年，八路军大青山支队二大队，请独立团派一位无线电通讯行家，帮他们培训通讯人员。双方刚刚把事情谈好，副师长余汉章硬逼着独立团向二大队开火，冯成杰就来了个‘瞒天过海’，搞了那场真刀实枪的练兵演习。在演习中，宋琼自动当了“战俘”。她和那四个去支队接受培训的女战士，被送到在村边的农家院，见到了被解救出来的冯成杰的时候，见面时的谈话，至今，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冯成杰先开口说：“‘铁蛋公主’，你终于回娘家啦？”
“多亏了有你这个娘家人帮忙！”宋琼说。
“那位娘家人迟早也会回来的。我早就发现，你们两个都是这边的人。”
“我曾经还担心过，怕你发现了我们在各营建立地下党小组的秘密行动，你会告发我们。”
“我冯成杰是那么没觉悟的人吗？”
“直到你帮我们处掉了那个叛徒，我才对你放心了，我才敢给你当进娘家门的介绍人了。”
“那是他活该！告密找错人了。那时节，我已经向‘娘家人’递过申请书了。他不把你们在各营建立秘密党小组的事告诉我，我就不会派他去师部取绝密文件，他也不会死在‘土匪’枪口下。其实，取文件之类的事都是那位‘娘家人’安排的。”
“没有你的协助也不行。这边对你有吗安排？”
“到支队总部报到。”
“我也一样。让我把二大队接受培训的同志都带上了。”
……
储存在大脑里的活动图像，刚播放到这里，宋琼看见迎面开来的汽车上，有个军人从驾驶室探出身来在向她招手，她也认出来了，他是新八师后勤部的副部长张乃良，正是他要找的人。司机停下了车，宋琼迎上去敬礼搭话：“张副部长，来领给养？”
“是。宋主任，有事吗？”
宋琼把手里的信递给他：“这是冯师长的家信，请你当面交给他。”说着取下绿色挎包递过去，“这是各旅团干部战士的家信，一并交给你。”
张乃良接过信件邮包，笑道：“哦，你是为了捎师长的这封信，才替通讯员来送邮包的，是吗？”
“就算是吧，师长十年了没收到过家信，这封信……”
“没问题，我当面交给他。好不容易才轮到我们领给养，我现在要去装物资。再见吧！”汽车启动了，张乃良挥手说。
把信捎走后，宋琼朝城外新八师的留守处走来。脑子里续播放刚才没播完的活动图像：
她和冯成杰先到大青山支队，后来一起调到新五旅，抗战期间一直在贺龙司令员领导的晋绥军区工作。打淮海战役的时候，已经是新八师师长的冯成杰，在战役即将结束的时候，负了重伤。一颗重型炮弹，在师前沿指挥所附近爆炸，气浪掀掉指挥所用木板搭建的顶盖。紧接着又一颗炮弹在更近的地方爆炸，把在指挥所里没来得及转移的干部战士炸倒了一大片。冯成杰也被炸了个遍体鳞伤。送到后方医院，取掉身上的弹片，他再次活下来了。
冯成杰伤愈归队后，见到宋琼，劈头就问：“铁蛋公主，你知道吗？是谁指挥炮兵向我前沿指挥所开的炮？”
“听说是国民党的二一九师的炮团。”
“你知道他们的团长是谁？”
宋琼摇头。
“就是祁玉龙那小子。我托负责敌工工作的同志给他送去了一封信，劝他学习郑洞国、何基沣、张克侠几位将军，弃暗投明，战地起义。他不听就算了，却指挥他的那几门破炮，猛轰我的指挥所，硬是把一块纪念章留在了我的额头上。这辈子我算把他记住啦！”冯成杰摸着他额角上月牙形的伤痕说。
宋琼说：“当时，我被临时借调到兵团前指去了，不知道这里头的细节。”
冯成杰又问“你知道我在后方医院养伤的时候，见到谁了？”
“谁？”
“祁玉珠！”
“祁玉珠？”
“对。她的丈夫是我的主治医生，她从丈夫口里听到了我的名字，就跑来看我。她不叫我兵哥哥，我还不敢认她。她医学院毕业后直接到延安参加八路军，一直在总部医院工作，是位内科大夫。她哥哥开炮炸我，他妹妹、妹夫施展医术救我，你说巧不巧？”
“这就叫兄妹同宗不同道嘛。”
“她的丈夫是分院院长，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外科医学博士。”
“玉珠总算找到如意郎君了！有祁师长、刘参谋长的消息吗？”
“有。祁玉珠告诉我，抗战胜利后，刘参谋长就退出军界搞水利去了，他是我们党的人。余汉章调到中央军去了。那年冬天，祁师长在策应三十五军从新保安突围的战斗中殉职了。他已经做好起义的准备了，但过于重义气了，在关键时刻，只差半步没把脚步迈上他选择的正确道路，成了那场不义战争的殉葬品。他是位爱国的斗士，在这方面，不论作为长辈，还是作为上司，我都非常敬重他。”
“太遗憾了！”
沉默了片刻，冯成杰又说：“我离开医院归队途中，在济南还见到了一个人，这家伙可没带给我好消息！”
“谁？”
“我的同乡成大壮。他们的部队现在驻在济南。那家伙还是营长。他带着纠察队，到火车站巡逻，我们碰上了。他告诉我，在我们离开的第二年，为粉碎鬼子的‘五一扫荡’，独立团奉命开赴察哈尔参战，打了一次败仗，他带着一帮被打散的官兵，趁乱投奔了八路军，一直在一一五师干副营长、营长。就在那次战斗中老方牺牲了，他胸口、头上中好几颗子弹，当时就咽了气。”
“他没能等到胜利的这一天。太可惜了！”宋琼肃穆地低下头说。
“他是怎么到河西的，告诉过你吗？”
“说过。因为组织罢工，暴露了身份，组织上派他去了甘肃。他又奉甘肃省委的派遣，以修铜器作掩护，到河西开展工作。刚到饮马县立住脚，就被抓了壮丁。他把情况向上级做了汇报后，组织上就把他的关系转到了绥远工委社会工作部，让他留在了第七集团军，继续开展工作。”
“我的这位入党介绍人真不容易。他为发展党的组织、发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做了大量工作，功不可没啊，我们一定要记住他。”
“党和人民都会记住他的。”
归队后第二天，冯成杰被任命为新九军副军长、继续兼任新八师师长，他带兵上了剿匪前线。宋琼被留在了后方，担任了留守处的主任。
三
那封厚墩墩家信带到前线半个月后，流窜到中缅边界的大股国民党武装残匪基本肃清了，新八师奉命撤回基地休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