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物是人非
“……辛巴低头看向月下池塘里静寂水面繁星点点间自己的倒影。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样貌逐渐幻化出父亲穆法沙的面容,浮现在他面前。‘爹爹?’,他惊喜且怀疑地轻声唤着那位因自己调皮而在自己年幼时便意外逝世的父亲。”曲意扬捋了一下唇下的几缕山羊胡,又压低声音继续道:“昂首而立的穆法沙慈爱道:‘辛巴。你是我的儿子,一个真正的帝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曲意扬拱手环顾茶馆内的三面听客,得意洋洋地笑道:“多谢捧场,多谢捧场!”而后便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碗,小啜润喉。哈哈,每晚和三哥轮流讲枕边故事给那小惹祸精听,说书绝对难不倒我。这次我可真是凭自己的能力挣钱做善事了。
一旁,茶馆杂役捧着一个瓷碗走到诸位听客面前盛接着纷纷落入的铜钱、碎银。金属与薄瓷碗相击而不时产生的“丁丁当当”清脆响声甚为好听。
当杂役捧着薄瓷碗来到一个肥胖的富家子弟面前时,不想却被那人的仆从推攘到了一旁。而那胖子则无动于衷地挥摇着手中扇子,伸手接过仆从了一碗茶,喝了几大口。
正捧着茶碗品茶休息的曲意扬瞥见一切,冷笑了一声,随手便将左手所捏的碗盖扬手飞出。钝滑的碗盖无声无息地飞速旋转向那富家子弟闪去,割断了他水缸般粗细腰间上所挂的钱袋系绳。绣制着华丽图案的钱袋跌落于地,发出了金银坠地的特有沉闷声。
“谁!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偷本公子的钱袋?!”那肥胖的富家子弟将手中茶碗往身旁随从丢去,大骂道。
“哼!”依旧小啜着杯中茶汤的曲意扬吹了吹悬浮在茶汤上的茶叶,目不斜视地轻描淡写道:“看来十年前被吊上三楼的感觉,‘猪吃糠’公子已经忘了。”
“你……你……你!”朱驰康睁着因恐惧而几乎突出的眼睛,一连惊呼了三个“你”都没能接下话便向后倒了下去。只听闻“咔嚓”一声,他身下的椅子不堪重负,被压断椅背。重心不稳的他整个后倒跌落于地,惯性使然,令他做出了一个平日绝对无法做出的高难度动作——一个后滚翻,翻出半丈远,而后发出了重重的呻吟声。
一旁大胆的听客踮脚看去,但见那倒地的椅子靠背处两端粗木中的一根断口光滑无比,显然乃是被方才飞来的茶碗盖削断;另一根则参差不齐,则是被朱驰康所压断的。
“不留下银子,便想走吗?”与娇喝声同时的,乃是那方点在桌面那杯茶水便轻轻一弹的纤指。
但见人群之中一个正转身匆匆离去的瘦高华丽身影顿时“啊哟”一声惨叫,即时跪在了地上。身旁的细心人看去,发现那瘦高个的后背有一块小水迹,上面还沾着一小片茶叶。想来是被点了穴道。
那瘦高个在随从的搀扶下颤抖地转过身,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小霸王饶命!小霸王饶命啊!小王爷已经教训过小的了,请小霸王饶过小的吧!”
“是吗?”曲意扬一副怀疑的样子,微微眯着眼眸一一扫视过跪在地上的几人。我当然知道闲人已经教训过你。但如果我不装作不知道,哪里还有好玩的?
“昨日徵羽大人还特意训导了咱们几个,所以我们实在不敢……”。
“别说那么多废话……”,曲意扬突然杏目圆睁,一把揪着瘦高个的衣襟,将他揪了起来,喝问道:“你说什么?!”
“请小霸王饶过小的吧!”
“不是,后一句!”
“后,后一句?呃,小的说徵羽大人昨日……”。
“徵羽?”她又喝问:“那小王爷呢?”
“小的没看见。”
徵羽对闲人忠心耿耿,寸步不离,难道闲人也……
曲意扬略顿了一会,才娇声喝道:“捐了银子便赶快给我滚!”
“是是是!”瘦高个慌忙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丢在那个薄瓷碗中,转身便想逃命。
“嗯~?”
听闻不悦的鼻音,瘦高个赶忙转身喝着左右:“混帐!本少爷养你们是做什么的?!想害死我不成!还不赶快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给本少爷我捐了!”
“是是是。”身后几个家丁赶忙掏着怀中的值钱器物纷纷丢进了薄瓷碗,看见曲意扬脸色缓和之后赶忙搀扶着主子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茶馆。
弯腰拿地上那个装满着金银、玉器及银票的薄瓷碗,曲意扬交给了一个老翁,而后转身扬声对茶馆内众人道:“这些银两尽数捐给县内贫苦失学的孩童!”
“小霸王万岁!”
欢呼的人群中,当事者脸上却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神情,只出神地看着茶馆外。
清晨,曲意扬出奇地没有再次下山游玩,甚至连早饭都是坐于那往庄门必经的大花紫薇林中的秋千上吃的。娇柔的身体随着秋千荡漾,神情重地似在思考,又似在等待着什么。
“娘,我下山玩了啊。”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落在一旁的湖石上,朝她挥了挥手。
“你要是闯祸的话,好吃的可就没了喔。”她忙露出一副正乐在其中的表情,哼唱着歌曲。
“知道啦!”孩童头也不回便哼着歌蹦跳朝山庄门方向奔去,“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他们自由自在……”。
螓首微转处,水眸颇含深意地看向那逐渐遮挡住孩童踪影的嶙峋假山。
舔了舔手指上所沾的果汁,甯儿后仰着小脑袋对上一双深邃鹰眸,道:“启叔叔,甯儿好喜欢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呢?”赵启弦满足地笑着,伸出大掌揉了揉孩童的发心,“因为我没有逼你去念书?你这个贪玩的小家伙。”
“不是啦。是因为叔叔你长得很帅!”
赵启弦勾起薄唇唇角,长指捏了捏粉嫩的小脸蛋,“能生出你这般粉雕玉琢又鬼灵精怪的娃娃,你的父亲也非庸人。”
“我爹当然也是帅哥!”孩童骄傲地扬声道。
“是吗?那是你爹爹帅气,还是启叔叔帅气?”大掌从果盘拿过一个艳红色的火龙果,上下抛着,逗引着孩童。以前一直没有机会问小曲儿这个问题,只是,现在却也没有机会问了。即便是问了,知晓答案,却又如何?她不会因此多恋我一分,不会因此为我留下……
“启叔叔,你先告诉甯儿:你是喜欢甯儿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娘多一点。”童音打断他的回忆,趁其不备抢过火龙果用刀切开,便大口咬着艳丽果皮满嵌着黑芝麻般籽粒的紫红色果瓤。
“你这小顽皮啊!”他轻轻拍了拍孩童的后脑勺,笑骂道。
老天可怜我,所以才让她的孩儿来陪伴我,安慰我罢。
哈哈,果然爹和启叔叔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孩童得意地笑露两排沾染着火龙果紫红色汁液的皓齿,又从一旁果盘里捞过一串晶莹的紫葡萄,枕着赵启弦的腿睡了下来,不时将几粒葡萄塞满小嘴才开心地嚼咬着。
左臂搭放在与座椅相连的水榭栏杆上,右臂则枕在脑后,歪头看向微微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鹰眸满含柔情,唇角似笑非笑,十年前与佳人湖上泛舟的一夜再度轻易地浮现于他的眼前……
……
“哈哈,没想到闲人你这么笨!”
“闲人,才喝一杯你就醉了?还是让我给你传授一点天文学罢!”
“哇~!好刺激啊!哈哈,闲人,再让船飞高一点啊!”
十年前她伴我泛舟湖面。十年后,则是她的孩儿。再过十年呢……
……
半串葡萄从熟睡的孩童小手中跌落于地,震落的一粒在地面弹了几下后滚落于湖水中,轻微的“扑通”声将赵启弦从回忆当中唤醒。
垂首看向枕睡在自己腿上的小小身躯,他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擦去孩童唇角边滴落的涎线。大掌缓缓移动轻抚浓黑青丝,唇线不觉间逐渐弯成弧,鹰眸漾满的是那种仿为人父的慈爱。
你的孩儿,也算是我的孩儿了,小曲儿……
远处,怀抱宝剑侍立一旁的徵羽,发现了静静享受此刻温馨的主子所丝毫没有察觉的一幕:墙外樟树枝干上,伫立着一个纤手轻扶树干的窈窕身影,淡黄色的纱质衣衫下摆轻柔地飘动着。
唉,也不枉费爷牵挂一场了。
青丝几缕撩过光洁饱额,却无法隔断由水眸中满溢而出的惆怅与忧愁。那段风雨同舟的三年找寻历程;那个三年间寸步不离,陪伴、支撑、鼓励自己的高大身影,突然间排山倒海地涌向了曲意扬的胸间,并膨胀炸裂开来;与之同时的,还有那早已刺满律动,名为“负疚”的针雨。
我今生欠你的,究竟要如何还?闲人……
同样兀自沉浸在回忆之渊的曲意扬也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自己身后树林间,有一个高大健壮的背影正守护般地凝望着她的身影。原本颇为忧郁深邃的眼眸此刻愈加仿如融入了夜空一般,流动着
娘子,倘若当年是因为我的突然离去而令你一时错选……那么,那么这次我会静静地等待,待你做出选择……
一个面色凝重的娇小身影静静且下意识地迈步跨过别院门槛,茫然的视线滑过眼前忙碌的下人身上。即使用食指使劲地堵塞着耳孔,耳膜中依旧充斥着吵闹、刺耳的对话声。被
“明天便是正日了,大家快点……三奶奶?!”管家看见正欲转身离去的曲意扬,吃了一惊。还是被曲姑娘给发现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曲意扬欲言又止。最终,她在吞咽下口水的同时,抬步缓缓离去。
夜色下的来仪县城,在保留着与白日同样繁华的同时,也因那微微于夜风中轻摆的各色灯火而增添了一种别样的娇媚与神秘。灯火下,稀疏行人间,一对相互偎依的身影携手信步,神仙眷侣的亲密私语引得路人羡慕地频频回首看去。
渐行至灯火阑珊处,倩影回首不舍灯火间,下意识驻足原地仰头望向天空。高大身影察觉到所牵葇荑的停滞,转身间亦顺着爱妻的目光望去。健臂将娇躯揽近身旁,视线一同越过头顶稀疏的路边灯火,望向了缀满水晶般剔透繁星的夜空。
没多久,曲意扬便低垂眼眸,轻轻叹了句:“咱们将近七年没回来了,这里变了许多。”
占珑点点头,长臂指向左前方的一栋酒楼,“娘子还记得吗?那里原来是栋小木楼,前面有个小摊,卖的龙须糖很好吃。有次我去书馆教书,帮几个孩子补课,没能帮你买到龙须糖。你非拉着我饭也不吃便赶到摊主家里,恳求对方为你做几块。那晚我们和摊主陈大爷忙了一整晚,终于做出了味道不错的龙须糖。没想到现在那里改建成酒楼了,不知道陈大爷是否健在,那个小摊又搬到哪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她缓缓眨着星眸,将脸颊贴于怀中健臂上,低吟出一句。
大掌轻轻抚上螓首,眷恋地抚着青丝三千。“今晚为何突然如此感慨?”
她却只是用脸颊专注地感受衣袍下臂膀的温热,许久方答道:“没什么。”
“娘子,难得今晚小捣蛋不在,我们再四处走走?”
“很晚了,我们回去罢。甯儿没人哄不会睡觉的。”
“我已经拜托大哥了。”
“师父姐夫自己也要哄羽裳、羽靖,我们回去罢。”
“好,听娘子的。”
夜幕下,幽静的紫竹林尽头,竹楼里烛火偶尔轻摇,一曲忧伤的鸟鸣从楼中飘出,伴着夜色,尤为伤凄。
“这个甯儿,难得今日这么快便听够故事睡着了。”占珑推门走进房内,开始整理木床上的被褥,“娘子,嫂子说明日想和你去看望度静师太……”。
得不到爱妻回应的他回首看去,但见曲意扬正在桌边托腮出神地看着烛火旁正在齐唱着曲子的寄畅雅音。垂眼沉默了一会,他方上前搂住她的柳腰,笑道:“娘子,那么出神,在想什么?”
“呃?没有。”她扯动唇角笑了笑,靠向身后宽厚温暖的怀抱,“三哥?”
“嗯?”
她转身环抱丈夫的腰,将脸颊贴近宽厚温暖的怀抱侧耳听着罗衣下的有力律动,嗅闻着一向能令自己安心的淡淡草药气味,轻声道:“……没事,只是想让你这么抱着我。”
三哥……
娘子,你的所思所想我又如何不知?健臂紧紧搂抱着怀中娇躯,生怕她像今早伫立在树枝上远望他人那般失神,仿佛已经远离自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