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鸟
逸王府,卧房中,托腮午睡从梦中醒来的王妃听闻贴身丫鬟轻挑珠帘,水晶珠子所撞击出的清脆声响,启唇轻道:“有事?”
“王妃,小王爷派青瞳送信来了。”
王妃听闻,立即从卧榻上坐起身。但见丫鬟所捧的一个红木托盘中放着一个三寸来高的琉璃瓶,一旁还有一个小纸卷。琉璃瓶大半瓶清澈的水中悬浮着两粒圆珠。
玉指轻轻展开看去,如帘长睫低垂处,一滴晶莹毫无预兆地滴落在衣裙上。纸卷上龙飞凤舞的墨迹乃是:娘亲,弦儿终寻到父王的两粒忆珠,随信由青瞳带回。
丫鬟将琉璃瓶中的水以及忆珠倒入碗中,而后拈出放在了托盘中。刚刚触碰倒托盘上殷红色丝缎的圆珠立即相互吸引着旋转起来,迫不及待地释放着体内收藏依旧的回忆……
……
“父华(王),泡泡(抱抱),泡泡(抱抱)嘛!”
听闻远远传来一个牙牙学语的稚气童音,原本闭目坐于水榭当中专注抚琴的中年男子慈爱地微笑扭头循声看去,但见一个两岁多的俊俏男童挣脱乳娘的牵引,正快步向自己奔来。
“弦儿!”男子伸出健臂将孩童抱起快速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圈,惹得孩童兴奋地大叫起来。“弦儿,你又重了!今早吃了什么?”
“娘亲做的糕点!转转,父华(王)要转转!快点!快点!转转!”
“好,转转!快点转转!”男子兴高采烈地随孩童欢唤叫,同时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哈哈哈哈。”
“哎呀,父王头晕了!”男子说着,佯装踉跄怀抱孩童跌坐在座位上,爽朗的大笑与突然的动作同样惹得孩童开心大笑。
几只小雀因父子俩的动作而受到惊吓,从琴弦上惊飞而起,带出了几声轻柔淡雅的音符。孩童清澈漆黑的眼眸因此被吸引,向后仰着小脑袋,问:“父华(王),这是琴吗?”
“对啊,弦儿要不要学?”听闻爱子对自己最为喜爱的乐器感兴趣,中年男子的笑容在俊颜上化得更开。
“好!”小手掌用力拍了拍。
大掌将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小身躯扶正,握着柔嫩的小手开始轻轻拨动琴弦。
没多久,孩童便摇了摇小脑袋,“父华(王),难难,弦儿不会。”
“弦儿,你的名字是由这琴音而来的。世间所有的乐器,尤其是古琴,都不仅仅是为了弹奏乐曲而诞生,而是为了遇到那些能用它们表现出弹奏者自己心情的人。琴音是琴的伴侣,弹奏者则是它的知己。”
见孩童依旧一脸茫然地仰头对着自己的眼眸,男子伸出大掌抚了抚细腻的小脸蛋,望向了不远处湖边一个正向自己走来的窈窕倩影,“弦儿,父王前半生的每一次悲苦与喜悦几乎都由这张古琴相伴度过的。而今,有弦儿还有你娘亲一同陪伴的我,相信所用这张琴所弹奏出的琴音都会是欢快、幸福的。”
……
鹰眸缓缓开启,心绪一如案旁香炉袅袅飘散的轻烟般。
原来一切都是误会,原来我当真错怪了父王。
若不是当年意外得知父王曾与一个平民女子相许,更为她守灵三年,我不会每每心疑父王对娘亲是虚情假意,不会因此向先皇请命离家巡视各省,更不会因此得遇小曲儿……
这一切,都是命吗?
即便父王后来是真心待娘,那当初究竟又是如何放下的?父王?
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小手站在一个坐在书桌前认真研读医术的高大背影后,疑惑地转着眼眸,道:“爹,您不是说过,欠人东西一定要还的吗?”
“当然。”占珑伸出长指翻过手中药书的一页,应道。
“那要是那个人不要还,怎么办?”
“便是那样,也是要还的,知道吗?”
“喔。爹,那我去玩了喔。”
“好,注意安全。”
“知道了。”
扭头目送孩童蹦跳而去的身影,占珑兀自陷入沉思之中。不需要偿还所欠的东西?这世间的确有很多事物是无法偿还的。便如同赵启弦当年非但不远万里陪伴娘子找寻我,还在寻到后退出,成全我们。这份恩情便是无法偿还的。
不知现在的他,是否找到了能长伴今生的伴侣?但愿他寻到了。
启叔叔说不用还,不准提。但爹爹又说一定要还。那娘亲到底是应该听谁的?哎呀,真是麻烦啊,大人!
正在甯儿边走边歪着小脑袋“思考”之时,肩负主人家和姐姐身份的裘羽裳追上前,老气横秋地问:“甯儿,今日你又要自己去玩吗?”
“我这两天不是有带很多好吃的糕点回来给你们吃吗?你们记得……”,甯儿顿在原地,回头向尾随着他的裘家姐弟和徐家兄妹嘱咐。
“千万不能和他们说嘛!”四个孩童异口同声接过话,“你从昨日起便已经说了二百五十一遍了!”
“你真啰嗦!”裘羽靖撇撇小嘴。
“比教书的何先生还烦!”裘羽裳摇摇头。
“真唠叨。”徐采词也加入讨伐队伍。
“那你今天也会带好吃的回来给我们吗?”徐汇辞说完,看了看正瞪眼看着自己的裘家姐弟和自己的妹妹,小手放进唇里,垂首小声嘀咕道:“你们明明也想知道的。昨天还把我的那份糕点给抢了一半……”。
“才没有!”三个孩童组成的同盟军异口同声。
“什么好吃的?”恰巧路过花园长廊的曲意扬听见不远处五个孩童正像雀儿一般叽叽喳喳,忍不住扬声问道,同时手撑长廊座椅靠背,轻身跃进了花园内。
“没有啊,我们几个预备去后山果园玩,摘好吃的果子!”人小鬼大的甯儿听见娘亲问话,赶忙抢先回答。
“喔,小心偷吃光你大伯的果子,他打你屁股!哈哈!”曲意扬不疑有他,吹着口哨转身悠闲地朝山庄正门走去。
在喝过占珑开出的一剂汤药后,裘风脸上的小红疙瘩已大部分消却;又有慕容紫烟从旁柔声劝解,于是便再也没生曲意扬的气。而之前总躲在夫君身后偷笑看着裘风喝药的曲意扬再度百无聊赖起来,因此作出了下山故地重游的决定。
纷闹的来仪县街市当中,换上轻便石青色男装,用一条与衣袍同色的发带缠绑住头顶男子发髻的曲意扬毫无气质地将一双葇荑背在身后,悠闲地游走,找寻着能令自己感兴趣的事物。
“无聊,无聊,真的是太无聊了~~!!本来以为回来这里还有机会可以再过过‘小霸王’的瘾,谁知道已经被闲人全部清干净了。身边睡了一个人,晚上又不能去迷仙楼逛逛。唉~!”她沮丧地叹了口气。
对了,不如今晚我自己跑回以前的房间睡,这样就有借口偷溜了……嗯,就说我怀念单身生活好了!对,就是这样!哈哈哈哈!娇小身影立即顿在来往人流中兀自仰天无声狂笑。
正在这时,路旁一个茶馆里传来了一个颇为响亮的男声:“话说上一回,李老头牵着他唯一的财产——那头老毛驴到镇上卖……”。
她好奇地走近看去,但见茶馆内有一个中年说书先生正模仿着老年人的神态举止,躬身驼背,以沙哑的嗓音道:“这……这驴是老朽要卖了给孙女置嫁妆的啊……”。
“唉!”曲意扬摇了摇螓首,自言自语道:“十年前我刚到这里时,听的就是这段《李老汉卖驴记》;怎么十年以后还是?唉,真是‘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她双手枕着后脑勺,转身吊儿郎当地继续前行。
咦!
突然间,她瞪大那双清澈水眸,滑动纤指打了个响指。对了!哈哈哈哈!一阵狂笑便这么毫无预兆地响彻娇小身影的心间。身旁路人敏锐地察觉到由她身上涌泻而出的气势,不由得纷纷避开她五、六尺的距离,匆匆避远了。
水榭旁曲桥上,一个墨色衣衫的中年男子凭栏而立,不时回首看向湖畔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
流风偶过,似有意增添他烦恼一般,俏皮地拉起绵长青丝、长衫与随身玉佩的穗子后迅速跑远了。他却冷漠地任发丝抚过脸庞,兀自想象着乃是佳人葇荑怜爱地抚过;舒展手握纸扇的长臂迎着风仰头而立,感受着如沐清风的舒适。
湖畔边,一个负责打扫的丫鬟看了看远处主子挺拔的身影,对一旁正在修剪花草的同伴悄声说道:“喂,爷每年回来不是总会在镇里没日没夜地逛吗,这次怎么却总呆在府里了?”
“是啊,前几天还见爷进城里逛了呢!听门房说,好像从昨日起他便没再出过门……”。另一个丫鬟停下手中的花剪,方想再和打扫同伴谈论一下主子,便见一个健壮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自己的身旁,吓得赶忙躬身行礼:“徵羽大人。”
“嗯。”徵羽扫了两人一眼,而后缓步走到湖畔,也注视着前方曲桥上身影。爷,您定是知道曲姑娘回到来仪,所以方不再踏出这苑门了罢。
每年回来,我总会在曾经与你邂逅以及任何你可能去的地方寻找你的音容、足迹,为的是希望能再有机会远远看到你的身影;又或是哪怕能听到有关你的任何旧闻,便已足以聊我牵挂。
而今一旦知晓你当真回来,我却又不敢再越出苑门一步,怕的便是故地重游时会当真与你偶遇;怕得便是面对你时自己会不知所措;怕得更是自己仍会似七年前一般痛彻心扉,控制不了自己,将你带离他……
哼。赵启弦突然冷笑着,嘲讽起自己。倘若自己真的能在你面前镇定自若,又何必每年总在这个时候回来这里小住?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究竟父王当年是如何放下那个女子的?又是如何能说服自己去接受那门指婚以及母妃的?仅仅“皇命难违”四字而已?父王,你告诉我!
正在他发愣时,只听闻远处传来一个童音唤道:“启叔叔!”
扭头望去,但见湖畔菩提树上探出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庞,朝他挥了挥小手臂后,展开双臂,施展轻功纵身跃过十丈来宽的湖面,轻身落在了他怀中。
眼见翠绿色的小身影掠过粼粼波光的湖面,衣袂飘飘,小脸庞满溢着兴奋和高兴。令赵启弦不觉扬起了唇角笑弧。
这小家伙,真有点像一只正飞向自己的青鸟……青鸟?既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芳讯,也不会为自己带去问候,又如何会是信使青鸟呢?
他微微眯了眯鹰眸,凝望着大掌所扶握于半空中的孩童,对上了那双灵动黑眸。
无论如何,却也会盼望看见他。因为,他是她的孩儿罢。
这日午后,鲜有人敲响的含曲苑大门传来一阵清晰急促的敲门声,透过层层院落、片片花木隐隐传到了书房内。
卧榻上托腮侧卧的赵启弦因这打扰而微微蹙起剑眉,却依旧保持着睡姿。
门房闻声急忙奔去开门,但见门外乃是近日常来往于苑中的小客人甯儿。门房心中不由得纳闷:怪了,这小爷平日从不会从正门出入的,今日为何如此守规矩?正在他方想开口招呼,便见甯儿朝他使了个眼色,小手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个拉着不住啼哭,鼻青脸肿少年的中年妇女。
“快将你家老爷给我叫出来!让我看看你们是什么家教!”不等通传,中年妇女便颐指气使地以肥胖的身躯撞开门房,拖着仍旧在啼哭的儿子闯进苑中径直朝客厅走去。
“萍踪,我爹他没出门吧?”甯儿朝从地上爬起的门房萍踪挤眉弄眼,“他定是在午睡吧,快替我请他出来。有客上门。”
“是,是。”萍踪是何等的机灵,看见甯儿不住对自己使眼色,而那中年妇女又是一脸找晦气的神情,赶忙让负责通传的下人通报徵羽。
“爷?”听闻通传耳语传达的徵羽轻声走到上房内,卧榻旁,试探道:“甯儿来了。”
“是吗?”仍保持着侧卧姿势的赵启弦向他做了个“走近些”的手势,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
“甯儿,又惹祸了?”客厅外,传来一个慵懒且充满关怀的男声。厅内火冒三丈的中年肥胖妇女、左右手轮流抓着糕点往嘴里塞的少年,以及惴惴不安朝门口方向望去的甯儿都不约而同地为之吸引,注视着一个午睡刚醒、神情闲散的中年男子迈步进入客厅。
“爹!”甯儿甜甜叫着,奔上前抱住赵启弦的腰侧,撒娇道:“甯儿才没有呢!”
爹?!他心底因这一声真切的呼唤而呆愣于原地。若是当年当真能娶到小曲儿,那甯儿的这一声“爹”便是真的了。若是我与小曲儿的孩儿,不知长得是什么样?也会这般聪颖调皮吗?
“爹?”见赵启弦垂眼盯着自己闷声不吭,孩童有些心虚地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爹?”
一旁,原本怒气冲冲的中年妇女见来者竟是如此高大英俊贵气的中年男子,脸庞顿时犹如被晌午日华暴晒过一般,红彤彤热辣辣,泼辣瞬间散得无影无踪。见对方略有呆愣,会错意的她忙作出了这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抬手以袖掩唇窃笑着。
这个爷,该不是看上奴家了吧?谁说带着拖油瓶的泼辣寡妇没人要?!今天姑奶奶就要创造这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