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隔岸观火
景生的心理建设还未成功多少,俨然被面前粉红绯绯脂香四溢的盈春楼震慑到了。景生先是不解中带着一点点慌乱,随后心里爆发开一团团巨大的火焰。他压抑着怒气,硬拉着如燃到墙边低喝道:“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如燃用手帕轻点唇角,遮遮掩掩地笑语:“这可是你家二小姐的恩赐哦!省得二小姐我嫁人之后,府里没人考虑你的‘性福大事’,所以……只有靠我来完成喽!”
“幸福大事?”
景生对男女之事的了解水平跟如燃比起来,明显不在一个水准线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果然如蚂蚁和大象那样。
“对啊对啊!”帕子下如燃的笑容模模糊糊的,让景生看不分明。“我是个足够体贴人意的好主子吧!”
景生直直凝视她,直到她忍不住别扭地侧过头去,他才慢吞吞一笑,“那我就先谢主子赏喽——”还没说完,他便看见如燃甩下帕子,直直冲向盈春楼的背影。
那一方锦帕上并未绣有任何花纹图案,景生捡起来拭掉灰尘,上面还带有其主独特的香气。“只能可怜你,换个主人啦!”景生低低一笑,将帕子折好,揣进怀里。
一名貌似身家清白的绝世美女进了青楼,就相当于油锅里滴进一滴水,瞬间整楼沸腾。
老鸨急急忙忙赶来,语气不善地道:“这位姑娘难道是来踢馆子的?”
如燃一进楼里,只觉扑面而来庸俗的脂粉气,以及比比皆是的迷乱燕好气息,熏得她不由得后退一步。想用帕子捂住鼻子,却猛地回想起来已经被她扔掉,如燃才侧着鼻子对老鸨勉强笑道:“哪里哪里,嬷嬷多虑了。我是为了——”猛地拽过闲看的景生,“为了我这个弟弟的‘成人礼’才来的。”
老鸨一见景生,便笑得见牙不见眼。“真是个俊俏后生啊……”她啧啧赞叹着。景生不仅面容俊俏,且因为长年练武,强健体魄,是以身材修长挺拔,惹得楼里空闲的女子都纷纷眼馋地看着他和如燃。
如燃将景生平平一推,“劳烦嬷嬷给找个干净漂亮的女孩子。”丢过去一袋银子,“钱绝不会短你的!”
老鸨笑眯眯地拉着景生上楼。在如燃与老鸨交涉的整个过程中,景生始终不言不语,只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瞅着如燃。
他还真不知道,明明比她大上三岁的自己,何时竟成了她“弟弟”!
如燃被他瞧得甚是不自在。胡乱挥挥手,她撇过头转身坐到一张桌子后,等待龟奴领她找个清静的厢房,静待景生“成人”完毕。
老鸨冲楼上高声喊道:“香莲、绮绣、霜兰、牡丹,快快出来~~见~~客~~喽~~”
“妈妈带了怎样的好客人呀……”女子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很快传过来,又很快被更加鼎沸的喧闹人声淹没。如燃不由自主瞧过去,只看见景生的背影慢慢转过二楼转角,直至看不见。
这段路程,他始终没有回过头看她。
如燃讽刺一笑。
男人都这样,感官的快乐胜过一切。什么情啊爱啊,根本都是痴人说梦,不过是些坊间小说编纂出来,欺骗那些纯情男女的胡言乱语。
龟奴恭恭敬敬地带着这位女金主上楼。
沿路上薄薄的门窗根本掩不住内里的无边春色。房间里传出来令人耳热心跳的呻吟低吼声,那些假装高雅的鸣琴吹奏乐声被层层********盖住,还有女子的嬉笑以及男人荤素交杂的调侃声,混乱而喧闹。
如燃以为自己早已适应这种春情荡漾的氛围,没发现自己的眉头一直紧紧皱着。直到龟奴悄声说:“姑娘,你家那位小哥就在隔壁……”如燃才猛然初醒,推开包厢门冲到桌前,捂住心口低低喘气。
乱。
俗恶。
令人作呕。
她压抑住胸口不停翻滚的恶心感,死死皱着眉,咬着下唇,完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
隔壁似乎有好几名女子同在。
一个娇滴滴地叫唤:“公子,咱们先玩个游戏好不好啊?”
其他女人也异口同声符合:“公子公子,咱们先玩个捉迷藏,你来捉我们,先捉住谁,就让谁先伺候你!”
然后是景生爽朗的笑声,“这玩法好!我也是头次来,怎样玩着乐趣,咱们便决定怎么玩好了。”
“嘻嘻~~”女子们纷纷笑开,“公子真俊俏!我们姐妹们都乐意好好伺候您呢……”
接下去就是一阵不堪入耳的声音了。
如燃怒视与隔壁相连的那堵墙。为什么这里隔音效果这么差?!太偷工减料了吧?!
忽然,景生爆出一声欢呼:“呀哈!抓到你了吧!来,让我看看,是香莲呢,还是……”
“公子,你好伤人心哦!就记得香莲的名儿,怎不记得我们几个姐妹的名字啊?嘻嘻——”
如燃呆住。那……那是景生的声音吗?邪恶的调调,带着情色的味道,还有点……应该是很多点,她所不熟悉的景生的音调。
那么,在她印象中,景生到底是怎样的人?怎样的……男人?
她一直以为,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如同春上宴所见到的那样贵族男子一般,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掠夺和霸占,只要靠近她一寸便想动手动脚,不规矩不安分,妄图占她的便宜,那么景生,绝对是这么多年来,她所见到最干净的一个男人。
或许是因为影卫的生涯限制了他的成人生活?又或许是,他可能有潜在的龙阳之癖?不管怎样,她总是不相信,一个男人能够纯粹的,不涉及欲望的守在女子身边。即便出于主仆关系,他不会对她下手,但不代表在这自由自在、银货两讫的青楼里,他还能保持住清明!
如燃稳坐椅子上,双手交握,神态渐渐稳定下来。
景生啊景生,你……也不过如此吧……
门扉处砰的一声巨响,拉回如燃不知不觉飘远的思绪。她不悦地看过去,猛然发现竟然有人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她大声唤龟奴,同时埋怨地站起身挥扇开醉汉扑面而来的酒臭味。“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楼怎么招待客人的?!”她大怒,“让这样低贱的人随意进客人包下的厢房,你们青楼还想不想开了!!!”
闯进来的醉汉身穿华服,脑满肠肥还不知收敛,硬要灌得满身酒肉臭气,居然还敢用极为放肆的目光上下打量如燃,就像……在看楼中普遍的妓女!对方将酒瓶子一丢,怀中撒娇跺脚的女子一撇,虚浮着脚步向如燃冲过去!
如燃绕着桌子闪躲,“龟奴!龟奴人呢?怎么还不来——”
“啊!”她又羞又怒地尖叫。那该死的胖子竟然,竟然敢拉扯她的衣服!“放肆!”娇嫩玉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在醉汉的大饼脸上留下五道明显的指印,扇完她忙不迭地擦手,生怕有肥猪油沾到自己白皙干净的掌心。
“哟,小妞儿脾气还挺辣啊!”醉汉笑得龌龊,仿佛那一巴掌在他面上没有造成丝毫痛感,甚至激出他强烈的欲望!“来来来,跟哥哥说说,你包夜要多少银钱啊……”
“去你姥姥的!”如燃脾气上来,平日里只听不出的市井话都跟着蹦出来了,“你才包夜,你全家都包夜!”
景生!景生你怎么还不过来帮我!如燃头上沁出汗来,心中焦急。龟奴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半个人影都不见!这头猪偏偏死活赖上她了,怎么叫骂都不滚离!
如燃瞅着醉汉动作,看他摇摇摆摆站不稳脚的样子,心道或许凭着自己的轻功皮毛就能够躲过这一遭。她与醉汉在桌边绕着圈圈,看准一个空机便猛地冲向门口!
“呲啦——”
如燃心里一跳,只觉手臂上一凉,下一秒一股凶猛的大力将她扯了回来,直直摔落那大汉怀里!
“放开我!拿开你的肥猪手!”如燃惊声尖叫。
醉汉淫笑着伸手在她绝美的脸蛋上狠狠摸了一把,“小妞儿还挺会跑啊!爷没点体力还真玩不过你,哈哈!来,让爷香个——”
如燃的眼泪都快被吓出来。她终于忍耐不住,心里想要坚守的自尊与倔强瞬间溃堤,她哭喊着大叫出声:“景生!景生快来救我!”
“爷的名儿可不叫这——”醉汉还在身后放肆谈笑,一双该死的肥猪手开始不规矩地滑下去……
门扉那边又一次巨响,未等屋内人看清,一个矫健的身影猛冲进来。如燃只觉脸颊轻风拂过,瞬间那醉汉就倒在地上哀哀呼痛了。
如燃透过模糊的泪眼,恍惚看到景生一身衣着整齐的杵在她面前。他没与那些妓女欢好吗?可又为什么,他的神情好恐怖好恐怖,像是要吃人,不不不,要杀人,要凌迟谁似的,让人胆寒战栗?
“景生……”如燃喃喃自语,仿佛这是一句安定的咒语,只要念着咀嚼着,就能够忘记方才那头肥猪对自己的侮辱。
景生半是心惊半是愤怒地看着如燃的狼狈。厉眸扫过地上满面恐惧神情的肥猪醉汉,不管门口龟奴和一些客人在外面悄声嘀咕,他冷声问道:“二小姐,这贱民竟敢侮辱你,是要我砍下他碰你的手,还是削成人彘,丢给大理寺卿解决?”
如燃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靠在景生肩膀,虚弱地轻声回答:“景生,我累了……咱们回家……”
景生心里一酸,立刻脱下外袍,将如燃密密实实包住横抱起来。他走到门前,仅淡淡扫了一眼围观众人,后者被他方才阴狠的放话惊吓,忙不迭让开一条宽敞的路来。
“我们回家。”他的音调,是生怕惊吓到她的温柔。
好多年了,这是第一次,他褪去平日面对她时的针锋相对,如此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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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郡主贵
出嫁五侯家
天母亲调粉
日兄怜赐花
催铺百子帐
待障七香车
借问妆成未
东方欲晓霞
伴着噼里啪啦巨响的喜庆爆竹声,男方傧相陆乾高声吟咏一首催妆诗,敏捷的才思招来重重喝彩声。
如燃受封郡主时,圣上钦赐其御号即为“云安”。而陆乾则是前年新入朝的礼部侍郎,素以诗才聪敏闻名,本身又是如燃的死忠追随者之一。这一次渫家二小姐与温小侯爷温行书所代表的两大家族政治结合之婚姻大事,陆乾自告奋勇来作傧相,目前看来倒是聪慧机智得很,表现可圈可点。
一番热热闹闹又壮观的迎亲仪式折腾了一天方落幕。如燃仿佛一个美丽却僵硬的木偶娃娃,任凭喜娘将之牵来拜去,她温顺极了,毫无异义。
夜晚降临,她独坐新房,静静等待她未来的夫君陪宴过后的宠幸。
绣纹华美的喜帕下,如燃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嫁人啊……真真是她前半辈子根本未想象过的事情。
对于敢娶她入门的温行书,她除了满心敬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位还未见过面的大无畏小侯爷。她不是不知道现今的政治形势——历盛王朝创始至今到这一朝,目前京都内封王者有三,其中一个就是她爷爷,还有一个就是有可能要成为她四妹夫的礼成王,其发源于军旅,靠着昭彰显赫的军功很快爬升到现在的地位。还有一位则是不理世事的闲散老王爷,暂且不提。
扩大开范围从全国版图上说,在历盛王朝外围有几个臣服于天朝的小国,之后被设立成自治的附庸地,形同市镇,只要每年交足赋税即可保持原有制度。这一点,她那位种马姐夫——南平王寂丰染就是这样顺延下来的王爷。
再往下历数京都之内位高权重的人物,则首推五大侯族。她的夫君温行书所代表的温家,就是侯族之中较为重要的一支,同时因为这一辈的代表人物温行书与寂丰染等几名重要人物也是熟识,足见温家这一辈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她们家里,她爷爷赋闲后爵位自然顺延至她老爹身上。但事实上她爷爷余威犹存,在朝中仍保持超然的地位,而她老爹说起来更像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凡事都听凭她爷爷的啰里啰嗦横加干涉,连她和姐姐的婚事都……不想这个,只会让自己更气愤。如燃在心中叹气。
若爷爷直白地承认,安排姐妹几个作为政治联姻的礼物送出去,恐怕她们真就没有太多怨言。可偏偏爷爷的行径处处显示他乱点鸳鸯谱的胡闹,即便她想从政治角度考虑,都会觉得爷爷这一盘棋,落子实在太臭。
目前今上年迈体弱,太子骄奢淫逸品行不端,手下的一群太子党只会阿谀奉承,对上极尽谄媚之能事,对下作威作福欺压百姓。而由于今上早年受过重创导致子嗣稀少,现今其他几名皇子也早在明争暗斗间被干掉,如燃实在不觉得,现在的朝廷在太子上台后会有什么起色,而几大贵族在那时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倒不如干脆利落地举家迁移到关外,自由自在的,还不会受到生命威胁。
爷爷总是大加挞伐春上宴是多么多么的****荒唐,其实还不都是以太子为首,招来一帮臭气相投的贵族男女在宫廷胡搞瞎搞!如燃冷笑。她从小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代红颜祸水,怎能不去掺和一脚,把水搅浑!
喜娘握住如燃的手。她是从渫王府陪如燃出来的嬷嬷,是府中的老人了,渫家几个女孩她都是从小看到大,自然知道自家郡主究竟是个什么脾性。如燃的手很凉,冰冷到差点勾出喜娘心酸的老泪。
“我的二小姐……”喜娘低声道,“可为难你了……”
“刘嬷嬷,别这么说。”如燃笑笑,“能否先将我的凤冠取下来?好沉哦。”
喜娘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一下,这才着手帮如燃取了下来,但不忘小心叮嘱:“二小姐,这毕竟于礼不合,趁没人的时候你先歇歇,待会——”
她刚要说“待会再戴回去,乖乖坐好”,门口却突兀地传来男子清亮的嗓音:“不用麻烦了,云安郡主。”
如燃也不拘束,大方笑笑,示意喜娘出去守住门。她看出来,温行书有话要对她说,貌似还很重要呢。
喜娘应声,悄无声息地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