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阳光灿烂3
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的日子。大山本身对人的精神就可能形成重大考验,这样的日子一长,人性的弱点就可悲地显露出来了。
石洋从王笑梅的身上已看出了对他不祥的端倪。隔壁的娟子有几次从外面经过的时候都带了疑问的神情,含含糊糊地朝他问:“石哥,王笑梅咋这么久没来看你了呢……”
石洋听了心里虽不好受,嘴上还强撑的朝她反问说:“想她喔,上次她来的时候还专们过来看你哩,你又回娘家去啦!她大概过几天又要来啦!”
同样是冬至节这天,王笑梅终于来了,还专门从成都带了几样好吃的来。
这一次王笑梅陪石洋在山庄呆了好几天,几天里,只怪天气太冷了,所以她们哪也没去,但一直都好端端的,只临到这天晚上王笑梅提出明早就要走的那一刻,石洋才从她的神情里发现了她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的神情,跟着心里就漏出不祥的预感,并带了惶恐的瞧她。
王笑梅可能是有意要这样做给石洋看的。现在她发现他真的认了真,于是她才拿出认真的,也是极其痛苦的模样对他说:“亲爱的!哦亲爱的!”她在将要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看上去一定是不忍心那么直截了当的。她确实不愿意伤了石洋的心,因为,不管怎样,从现在算起来,她们毕竟在一起相爱了八年,并都在这样的八年里付出了那么多沉重的代价!
王笑梅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吐出一阵好闻的芳香过后才用那种极不情愿的,同时也是非常坚决的口吻对他说:“亲爱的!我们还是分了吧!”说着,晶亮的眼泪已珍珠般止不住从她白晰的脸颊滚落下来。
“你说什么?亲亲!我的宝贝!”
“我是说真的!石哥呀!我们真的分了吧……”这时候,她已经带上无限的痛苦和极度的忧伤,泗涕滂沱了。
“不!我们为什么要分呢?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们不该来这里!可是我们再坚持一下!只要我们把今年挨过!这!这你是知道的!也看到了的!我们的生意其实还是不错哩呀?要不是这从来没有过的!背时的干河!背时的非典!要不是这倒霉的秋雨……”
“不要再说啦!亲爱的!你不要再说啦!你知道吗?我已经有了别的人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其实这次我我我可以不来的!可是!我还是来罗啊!因为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因为!因为我们终究相爱了八年呀!呜呜……”
石洋在听她讲述这段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即像是索命的阎王在向他宣布死刑,用刀子剜他的心,又更像是有无数的魔鬼手持锋利的、血淋淋的电锯,带上尖利的、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向他袭来。这样的声音,无论你有多么坚强的毅志力都无法抵挡,它足以摧毁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王笑梅艰难的蹲在石洋的脚下放声恸哭,她的哭声是这儿整个山区都还从来没有过的,声音久久地萦绕在黑色的夜晚经久不息。
石洋双手无力而又呆滞的牵着王笑梅的手,忍着心中剧烈的疼痛,绝望的望着屋顶上那个木质的褐色天花板,万念俱灰。人早已到了窒息的状态,仿佛整个宇宙停止了转动,只有王笑梅的哭声撕破沉寂的夜空,永无止境的传向漫无边际的天宇之中。
王笑梅不得不走了,她已经拖了好几天了,再不回去,她的工作就会让别的人给顶了去。她的这份工作本来就来之不易,即轻松又体面,收入也可以。
王笑梅和石洋手执手的走在通往回去的山道上,走了一程又一程,从虹口过来的班车过了一趟又一趟。在她俩的记忆中,还从来都没有过比这更惨淡的时刻了。这时刻可以说是她们所走过的如此漫长的爱情道路的最后末路了,而且,随着时间的风化,将会越来越黑暗。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包含着一种魅力,使他们舍不得分开,并使他们想再在一起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最好是永无休止地再呆一会儿。
待会儿她们的离别也许就是永别了,但是,她们现在还装出后会有期的样子,以种种假象来欺骗和宽慰她们自己,以至让从她们身旁经过的所有熟悉她们的人都察觉不到在她们身上有任何可疑之处。
可以这样讲,这时候只要是世间上任何含有永久离别性质的东西,对于我们,或稍有点儿灵性的它们,都是一种折磨。他知道,她也知道,他们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在这个就要分开的时候,大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为强烈;然而,时间也必将会磨灭这种力量。既然他们现在根据实际的情况,认为不得不分手了,那么,分手之后,她们的关系就将会变得更加疏远了;将来还能不能再见面不敢说,即使见了,目光都将会变得更加冷静,而且,他们一旦分离,一旦抛弃了共同的思念;那么,就一定会有新的事件发生,也一定会有新的东西来填补她们心灵的空白;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必将会把他们过去的爱情和昔日那些美好的,值得回忆的东西彻底遗忘。
“哦笑梅,虽然我们就要分手了,可是,压在我心头的话我还是要说。说真的,我真为我们的过去深感悔痛和惋惜。我甚至闹不明白,”石洋在说话的同时有些无法抑制住袭上心头的隐痛之情,因为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几乎给他一种凛然的感觉,这使他在感情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但他还是用那种非常平和的口气对她说:“你为什么非得听你妈的呢?你知道吗?你妈是在拿你为她自己作交易啊!就是说,她在用你为她作赌注!她表面上说是为了你将来的幸福,可是,你真的就能如你妈说的那样,就能得到幸福吗?你好好为你自己想过没有?你真的就能割舍我们八年的感情,去重新接受一个同你毫无感情可言的陌生男人吗?另外,你虽然从外表上具有较好的气质,但是,根据你现在的自身条件,我认为,要想找到一个如你所愿的男人,我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短短几个秋,你要知道,女人的容颜是经不起折腾的。就现实而言,有成就的男人,他们的年龄一般都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他们在个人问题上一定都应该是和我有相同的问题的人,即使是他们没有问题,却因为他们有钱,或因为有事业作支撑,也一定会找一个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何况你还是从农村出来的。论学历,你仅是个初中生,这么一来,你就只能去选择一个同你年龄相配的了,当然,他们当中虽然的确也有不凡之人,可是,他们的眼光一定会更高,总之,乏乏之人你是一定瞧不上的。你很清楚,在今天这个世上,那种没钱的日子是过不长的,而那些如辜缘那种生得潇洒、英俊的男人,他们往往又喜欢吃软饭,过那种不劳而获的日子,就是说,你喜欢别人,别人不一定就真的喜欢你,或者是,你喜欢的,往往又都是靠不住的。就算,即使你对这些都不在乎;也就是说,你甚至可以任意找一个;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切没有感情的婚姻都是不牢靠的;再说,现在你也经不起几折腾了,稍有不慎,年龄一晃就去了,到那时你再后悔,只怕一切都来不极了。唉!我只怕你到时候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啊!唉!当初你要是早遇上一个比我更值得你爱的人该有多好啊!也省得我们发生这段不幸的往事。”
石洋的这一番肺腑之言说得那么真切,他原想用这番话来打动她,可是,王笑梅却无动于衷。石洋除了感到万分痛苦之外,又增添了许多惆怅。
王笑梅终于和石洋分手了,她提上一大包自己的衣服,迈上了从虹口过来的班车。随着一声叹息,仿佛他们的痛苦和重负从此消失了。
呵!那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解脱啊!当王笑梅感觉到自由时,她才知道痛苦和自由的分量!她现在轻松地坐在车上,一头色泽深浓的秀发在风中随意飘洒,闪闪烁烁,熠熠发光,使她的容貌增添了魅人的柔和与妩媚。一种焕发出来的温情脉脉的微笑在她的嘴角边嬉戏。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微笑来看,那才是从一颗真正属于女人的心里迸发出来的。她那张因为季节冻得有些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她的女性的、她的青春的、以及她那仪态万方的美,全都从被男人们称之为明日黄花的既往岁月中回复了,并带着她少女时代的希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聚集到了一起。
大地与天空的阴沉不再是她心灵的延伸,随着她心里怀有的悲哀的消失,它也消失了。一下子,阳光喷薄而出,犹如天空突然绽开的笑,泛滥的阳光倾泻在刚才还阴暗的山沟里,使每一片绿叶欢欣鼓舞,将整个大自然点化成金,把一棵棵阴沉沉的大树、河床里冰凉的石头照得光闪闪,以至一切形成阴影的东西,现在都成为了光明的载体。在阳光欢快的闪耀下,可以看见公路下面的白沙河现在仿佛已成了欢乐的、一条能让人振奋的惊叹号。
男人啊,为你在赢得一个女人身体的时候发抖吧!否则,在当另一个男人唤醒了她们的激情的时候,你就会陷入和石洋同样悲惨的境地。因为由于她们的出现,你已将自己过去本来平静的生活、平淡无奇的幸福以当成充满浪漫的激情和幻想强加给她而倍受折磨。
王笑梅这次本来就是念着往日的旧情才来的,尽管她现在同石洋分了手,在感情上却总还是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可是随着她与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对他过去的那份牵挂就越来越小了;她这时候甚至后悔不该来这一趟。
客车在成灌高速公路上均匀地行驶,她发现,她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周围的景致跟着也愈清晰,清晰得她仿佛已触到了充满崭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王笑梅走了过后,石洋的性格一天天变得更加怪癖了。他像是为了悼念她们的过去那样,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朝河对面的山上去,那里是王笑梅在的时候她们为了躲避这儿的人们的目光常去的地方,也是她们心情好的时候常去散步的地方。这天夜里石洋怀着和现在同样的心情又去了那里,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他们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坟坝中相遇实在是件太恐怖的事了。他们如同两个生前关系密切,而此时是死后头一次在坟墓外的世界撞见的鬼魂,由于还不熟悉彼此的真实处境,也不习惯以失去自身身体的存在而在外面突然相遇,因此他们才都相互惧怕,站在那儿索索发抖。可以想象,现在的石洋和张得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在双方都没有思想准备的状况下,在石洋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走过的这个山上的坟坝中,他们仿佛一对鬼魂般的人和另一个鬼魂般的人突然不期而遇了。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石洋和张得光就是这样的。他们两人都恐惧万状,仿佛这样的不期而遇突然唤醒了他们的意识,和对过去的记忆,并使他们各自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心路历程。好像生命的终结只有在这种紧张得失去呼吸的时刻才被感觉到,并使他们的灵魂如镜子般的看到了自己的面目,简直害怕得直哆嗦。最后,石洋从身上抽出那把他随身携带的猎刀,慢慢地,慢慢地,也是迫不得已地朝他一步步逼了过去。只在一瞬间,张得光身上挂着褛褛彩旗般褴褛不堪的服饰末命地朝山上去了。
王笑梅在黄昏时分从大楼里下班出来,与外界合为一体,看见那些成双成对的一张张笑脸,她自己也沐浴在自己的笑脸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独自一人埋头苦干了一天的寒意才会从她的心头消散。这样的景象使她感到幸福。她现在透过她过去和石洋在一起所过的生活往回看,那些场景已被她早已列入最令她作呕的记忆之中了。她诧异自己怎么会与他有过那样亲密的场景,那样的过去呢?她诧异当初自己竟会被他所动,并与他携手过了那么多年,将自己尚好的青春华年白白虚度!她认为她过去所留下的最使她悔恨的是,她曾经是那样激动的祈盼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糊乱而又热烈的抓捏,并对此做出回报;她曾经是多么急切的渴望自己的嘴唇与眼睛所展开的笑容和他的嘴唇与笑融合为一体,竟从没感觉到和他的关系有多么不对劲的地方。在今天看来,她甚至发现,石洋当初对她简直就是侮辱和奸污了自己,这种侮辱与奸污比他过去所做下的任何事情都更为卑劣。
“是的,我憎恨他!”王笑梅更加痛心地重复说。“他玩弄了我!他对我的伤害比我对他的伤害更大!”
石洋回到山庄这一阵差不多每天都能看见早没了人样的张得光。他现在已经完全疯了,也不再骂石洋了。他只是每次从石洋这里路过的时候都面无表情的乐着直往里面瞧。从他的面部神情上看,仿佛他是在怀疑过去的李思秋让石洋给藏在了里面。他还像过去李思秋第一次出走时问别人那样的在门外问过石洋几次。他说:“你看见李思秋了吗?你要是看倒了就叫她回来,哪怕她在外面偷了别人的男人,借了别人的水钱我都认呐!”
石洋看见他那张毫无表情的,和失了常的体能与行为,还有他早已失去了的,过去的那种功于欺诈的活力与生命力。他过去专用于算计别人的智力已离他而去了。唯一剩下的只是一副还没有埋葬的躯壳后,就从心底里对他伸出几许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