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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闪烁的生命

六月初,学校发出通知:7月5号前应届毕业生必须全部搬离宿舍。我陷入了无处落脚的境地。一方面,仍然残存于心中的理想,虽然微弱暗淡,但是我仍然觉得有实现的可能性,不肯委曲求全去谋一份糊口的工作;另一方面,不知从何时起,晓兰的情绪变得焦躁了起来,常常为一些设想的事情惴惴不安。我既想着在广州继续追寻那一份理想,又想着去深圳与晓兰一起生活,因此不断在两座城市之间徘徊犹豫。

拿着兜里所剩不多的生活费用,我计划去北方进行一段寒酸的毕业旅行,排解压抑已久苦闷。

为了减少晓兰的疑虑,我没有告诉她旅行的计划。在去旅行前的那些天,她频繁地与我通电话,说最近一直睡眠不好,晚上总是失眠。某种情绪一直在困扰着晓兰,使她无法挣脱。只是她不肯提起,我只能宽慰道:“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想。在买好火车票,准备第二天去北方的那天晚上,晓兰打电话过来,听到我的声音后就崩溃了。我焦急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在电话那头哭着。最终我也丧失了耐性,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我猜不到晓兰哭泣的缘由,只能任心随着她的眼泪而疼痛。也许是哭累了,晓兰后来平静了下来。我说明天过去看她,晓兰仍旧沉默着。道了晚安后,我挂下电话,晓兰始终一言不发。

次日早晨,我乘坐从广州到深圳的最早一趟高铁,将近中午时候赶到了晓兰的宿舍。看到我出现,晓兰仍然如往常那般高兴,只是气色比上一次见面时差了很多,面色显得有些蜡黄、苍白。晓兰矜持地娇嗔道:“只是有些情绪不好罢了,哪里还需要专程跑过了一趟呢。”我说:“见到我不开心吗?我好担心你。”她急忙解释:“当然不是。我自然是十分想念你,只是你还没找到工作,留在学校里能多一些时间去找工作。现在这样,又给你增添负担了。”晓兰的体贴与善良,让我感动不已。

中午,晓兰说已经请假了,下午不用上班。我问她想去哪里走一走,晓兰说倒是没有什么十分想去的地方,不过海对面那片山林没去过,春天的时候山上开满了白色的花,很美,不知道是什么,一直想过去看一看。清明时候,早晨出去散步,我也看到了海对面青色的山上若隐若现点缀着些许纯白。想必是后来徇烂地绽放过。

正值正午时分,日光十分刺眼,空气凌烫着皮肤。我与晓兰共撑着一把遮阳伞,在生活区门口乘一辆黑的去海湾的另一边。车子大约行驶了1个小时,在一个挂着“杨梅坑森林公园”牌匾的大门前停下了。公园免费向公众开放,可是由于是工作日,且正值烈日当头,四周显得空旷寥落,一条宽敞的水泥路从大门口直通至山脚下。在晓兰的宿舍看到的是山的另一面,我们需翻过山顶才能见到晓兰一直惦记的神秘之花。行至山脚下,一条蜿蜒陡峭的石梯路出现在眼前,一级一级往上延伸,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拾级而上,过了半山腰,这条石梯路就到尽头了,前路是行人走多了踩出来的黄泥小径,径直地穿过一片松林。

那片松林长得很茂密,行于林中,感觉遮天蔽日。树枝偶尔随着风晃动,地上光影婆娑,一道一道光撒落地面。地上铺满一层厚厚的松叶,踩在上面,针状的叶子断裂,发出清脆舒心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松香。松林深处灰暗阴凉,起风时,松树发出低沉的呼啸声,以致我后来常常认为是和晓兰在深秋的黄昏时分去的那片松林。因此脑子里关于松林的记忆时常混乱不清。于林中憩息时候,晓兰对我说了什么呢?

她起初问我对生日有什么看法。我说生日无非是骗吃骗喝的借口,唯有祭日才是为了纪念和忏悔。面对着死去的人,谁也不必要装出伪善的面孔,人们真正是在缅怀对死者的爱,忏悔他们的过错。所以当某一个人去祭祀一个死去的人的时候,我们是不必去怀疑其诚心的。

“说得可是一点也不客气,不过也有些道理。”顿了一下,晓兰认真地问我:“若安,喜欢我,是在什么时候?”

“高三。”

“那么,那时候你了解我吗?”

“了解。”

“有多了解?”

“很深,像这松香一样深。”

“既是说不出来,那么便是不了解了。不了解一个人为什么还说喜欢她呢?”

“先喜欢再了解也是一种过程。”

晓兰没再说话。

“安,和你在一起,至少还能使我感觉到思绪还在流动,笼罩在头顶的乌云也会散去,不至于一个人一直活在那个黑暗阴冷的世界里。”过了一会,晓兰幽幽地说。

“你可以走出来的。”

“问题不在那上面。”晓兰试图要给我解释她所说的状态,努力了一会儿后感觉可能无法说清楚,于是放弃了。“若安?”晓兰转移了话题。

“嗯?”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一百件都行。”

“只需一件就足够了。”

“什么事情?我一定答应你。”

“你要永远都记住我的样子。”

“嗯。”

从松林到山顶,这段距离内的对话,纵使后来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全部找回。这一段记忆放佛被谁剥离了一部分,思绪一流至此处就被堵住,使我头痛欲裂。

“人生无非是幻影的虚梦。”走出那一片松林时,晓兰说了这一句话。

翻过山顶,山后面仍然是行人踩出的黄泥路。行至半山腰,悬崖上突兀地伸出一个半圆形观景台,栏杆围起了半圈。观景台侧面悬崖上有一条从岩石中凿出的山道,外面拉起三条铁链作为护栏,一直通至山下,铁链上稀稀疏疏挂有一些锁。观景台下面是一个呈下坡的山谷,谷里草木丛生,一些比较高大的树木宛如草坪上的盆栽,一株一株立着,错落有致,像是被人精心摆放过似的。那些树枝叶繁茂,一片翠绿。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梧桐树。原来,春天里,山谷内点缀着的一朵一朵犹如天上飘落的雪花似的神秘花朵,是一株一株开满鲜花的梧桐树。

“啊,原来是梧桐树。”晓兰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道,“难怪那样美。”

“假如山谷里的所有梧桐树都开满了花,景色一定很美。”清明节,我只见到星星点点的花儿,想到错过的风景,我不禁惋惜道。

“嗯。五月份,站在宿舍楼上远远望过来,山谷变成一片雪白,像是堆满了许许多多的天鹅绒。”回味起当时的景色,晓兰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只可惜,花儿开了几天就凋谢了。”

“生命短暂,努力绽放。”

“却也在人间留下了人们对它的怀念。”

“啊,若安,你看!那里有一棵树的枝头上还有一串花儿。”晓兰欣喜地指着远处一株梧桐树说。

沿着晓兰所指的方向,远处果真有一棵梧桐树,其余枝头上的花簇都已残败凋落,只有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串花在静静绽放,那么孤单,那么从容。

“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哭。”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句诗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姗姗来迟,错过了热闹的时节,纵然绽放,却无人欣赏,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定格在落幕时候,不知这是一件值得高兴事情还是一件令人失落的事情。然而花儿却又显得那样从容淡定。也许她一直在等待的,只是自己生命的绽放,并不在乎外面纷繁世界的变幻。在我们看来,那是错了一个大时代,于她眼中,却是一生中恰如其分的时刻。

在观景台停留一段时间后,我们沿着旁边悬崖里的山道,迂回而下。途中,晓兰说:“若安,我们也留下一点东西纪念吧。”

“留下什么呢?来时忘了买锁了。”曾经在云南昆明的西山看到下山路的铁链上挂满了同心锁,绵延近千米。情侣们将锁锁在铁链后丢掉钥匙,寓意两个人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用这个。”晓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的手绢,“将它系在上面吧。”

“嗯。”

走走停停,到山脚下时已是傍晚,我打电话让中午送我们过来的黑的师傅将我们接回去。在生活区门前的商业街吃完晚餐后,天已黑了。我和晓兰没有在外面多逗留,径直宿舍了。到了宿舍,两人都疲累不堪,洗漱完就各自睡了。由于梅姐还未回来,为了避免她回来造成尴尬,晓兰没有让我睡在客厅沙发上,而是睡在她的房间里。

晓兰抱着我,平静地度过了一个夜晚,既没有失眠也没有哭泣。这使我放下了心。

次日中午,我要去乘车返回广州。出门的时候,梅姐说:“我也想出去走一走,也送送若安吧。”然后转身笑着问晓兰:“可以当电灯泡吧?”晓兰不好意思地说:“我才不介意呢。”

到了车站,梅姐站在不远处招呼我过去。

“梅姐,什么事啊?”

“晓兰……最近一段时间有些不对劲,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昨天你来了,脸上才有了些容光。”

“她心里有事,可是却一直不肯对我说。”

“也许她觉得还不是时候吧。没事儿,慢慢来。”梅姐拍拍我,安慰道。

“梅姐,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如果有时间,过来多陪陪她吧。”

“最近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大概十天后回来。这段时间,就劳烦您帮我照顾晓兰了。”

“嗯,放心吧。”

回到广州,去宿舍拿上几件衣服,我就匆匆赶往火车站乘坐开往北方的列车。我计划先回武汉,看望一下父亲母亲,随后继续往北走,在郑州下车,去开封、洛阳,再从洛阳往西北,去西安。

普通列车需要第二天中午才能抵达武汉,因此我必须在车里坐着熬过一夜。夜里12点,晓兰打来电话,我以为她又失眠了,因此忐忑不安地接通电话。晓兰的精神状态很好,说:“我还没有睡,晚上与梅姐聊了很多很多,现在感觉心情舒畅许多了。”晓兰十分感激我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去看望她,并且宽慰我不必太过牵挂她的事情,在学校里多参加一些招聘会,总会找到工作的。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毕业旅行的事情。心里烦闷的时候,我已习惯独自一人去抚平它。但是在晓兰面前,我尽力地隐藏这种心烦意乱,以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

夜深了,车厢内渐渐沉寂了下来,许多不设防的人早已进入梦乡,车厢另一头偶尔传来夹杂着睡意的说话声。我将头靠在座椅后背,闭目养神,聆听列车驶过铁轨的间隙时发出的嗒嗒嗒声。那声音悠远清澈,放佛是从古代传来—一座偏僻的古刹里,一位模样清瘦、鬓角发白的老僧人坐在佛像前虔诚地敲着木鱼。

忽然,手机铃声响了。是邹敏敏发来了一条信息。

“睡觉了?我很生气!”

“没有。因为什么?”

“因为你!”

“我?”

“你为什么联系我?哪怕只是那么一次!”

“最近找工作比较忙。”

“算了!又是一堆理由。你在干嘛呢?明天我想去找你玩。”

“我不在学校了。”

“那在哪儿?你那个女朋友那里?”

“火车上。”

“要去哪里?”

“还不知道。”

我自然是感受得到邹敏敏的情意。只是她如此健康、活泼、快乐,理应有一条阳光、多姿多彩的生活道路。而我,却是前路布满荆棘。她是一只自由的小鸟,我是一个关不上的牢笼;既然无法给她一个自由快乐的生活,只能无情地驱赶着她离开。

列车晚点了两个小时,终于在第二天下午缓缓驶进武昌站。自从举家迁来武汉,父亲母亲便一直定居于青山区。出了火车站,我直接回家里了。进入家门时,父亲正在厨房里做饭。我走到厨房门口,重复着每一次回家的第一句话:“爸,我回来了。”父亲“嗯”了一声,没抬头看我一眼,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我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一直以来都是淡如止水,嘘寒问暖、热情拥抱这类事情几乎与我们绝缘。早年听母亲谈起,父亲年轻时就离开湖南来到武汉闯荡,起初在建筑工地上跟着别人做房屋装修,后来赚了些钱,与几位同乡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建筑装修公司,生意逐渐红火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日渐好转的生活打回了原来的窘困模样。人生像是一场黄粱美梦,梦醒时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父亲一个朋友将所有工程款卷走,因此父亲只能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了还债。所幸工人们都是同乡,不忍心看着父亲母亲彻底破产后无处安身,便不再追究未还清的债务了。遭遇这一变故以后,父亲热血已熬干,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在一家建筑工程公司谋到了一份差事,日子一直平平稳稳过着。为了我上学,母亲也不得不重新出来工作,在一家酒店从事保洁员的工作。曾经年少轻狂,以为父亲母亲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半辈子,于是问母亲:“你们可曾有梦想过?你们年轻时候的梦想是什么?”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过了很久才说:“让你过得好,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梦想。”我脸上顿时产生灼热的羞愧感,因为狂妄无知,先前心底里曾暗暗嘲笑父亲母亲蹉跎岁月。父亲与母亲是按照农村十分传统的方式走到一起的,结婚前并不相识,经人介绍后便结婚了。如此风风雨雨二十几年,却也彼此从一而终。我曾经以为,若是两人的结合存在一见钟情,那么最终的分离在一念之间也不足为奇。不知当年父亲与母亲是一见钟情还是婚后日久生情。

父亲如同中国农村大部分的父亲一样,沉默寡言,深沉内敛,从不轻易表露出对我的关爱。他不酗酒也不抽烟,唯一的爱好是喝茶,并收集各种各样的廉价茶具。我喜欢喝茶这件事,多少也受了他的影响。不管遇上喜庆的事还是悲伤的事,父亲都是一个样子,不露声色地喝着茶,永远在现实世界里扮演着一成不变的角色。然而他偶尔也会无意间向我展示其作为父亲的存在感。然而这样一种存在不是温度,却像是一阵风。温度,是可以让人持续感受到冷暖;风,却只有在吹起时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上高中以后,我便寄宿于学校,一方面由于父母亲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我;母亲曾说要多攒些钱供我念大学以及结婚买房用。另一方,正处于青春期的我,觉得在家里的每一天都索然无味,不如在学校里多些乐趣。高考,是每一个农家孩子的梦想,也是千万中国孩子成长的第一道坎。如大多数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一样,在这一时刻来临之前,我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失眠之中。失眠的原因既不是出于对前景的忧虑,也不是对晓兰的思念,而是对高考之后生活的迷茫与彷徨,进而感到如此的人生毫无意义。对美好年华浪费生命的忧虑,对现实生活的无奈,这一切都压抑于心头无处倾诉与呐喊,并不断在思想里面纠缠。而这样的困扰,使我白日里时常精神恍惚、头昏脑胀,痛苦不堪。彼时我与晓兰仅仅是同学的关系,男生的烦恼,碍于面子,自然不敢冒昧地向她诉说。小美是我在武汉唯一的亲戚,她是远房的表妹,比我小一岁,进入高中后我们便一直是同班同学。在武汉,我一直有着身处异乡的感觉,而有一个亲戚在身旁,自然倍感亲近。因此绝大多数情况下,倘若我抑制不住烦恼,便去找小美一吐为快。小美一直是温顺听话、爱学习孩子的榜样。每一次小美都愿意听我断断续续的说完,然后给予我鼓励,这让我在这座城市里寻到了一丝温情。

那一次也不例外。周末放学后,在与小美一起回家的路上,我谈起了自己的苦恼。话闸子一打开,心头积压已久的情绪便肆意宣泄。我提到了令我痛苦不堪的失眠,对于即将到来的抉择的恐惧,以及对于晓兰的单相思。

“我早看出来了。你看她的眼神与看其他女生的眼神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目光相遇时就故意躲闪。人家走远了,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有一次你在教学楼走廊里被我发现了。”

“哦。”

“可是你现在应该集中精力备考才对,这可是决定我们人生命运的大事,否则表舅和舅妈会着急的。”

“你想去哪里?”关于备考,我已厌倦提起。

“嗯?”

“去哪里读大学。”

“我要去哈尔滨。冰雪王国,东方莫斯科,一定很美。”小美满怀憧憬地说。

后来,小美真的去哈尔滨念大学了。大学毕业后,在她父亲的帮助下进了武汉一家大医院工作,接着结婚生子,生活一直平稳顺利。

与小美倾诉之后,失眠的症状慢慢好转了。某日中午,放学后走下教学楼时,居然看见父亲站在挤满涌向食堂人群的道路旁,穿着长年换洗而褪色的标志性白夏衫,目光投入人群中搜寻着我。他一直没发现我,直到我走到他跟前。

“怎么会在学校里?”对于父亲的突然出现,我感到十分意外。

“刚正好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父亲有点不自然地说。

“嗯。站着累,去那边坐会儿吧。”说完,我向不远处一棵芒果树下的石凳走去。

“还好吧?”坐下以后,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向我问道。

“还好。”

“最近经常睡不好?”

“没有。”

“嗯。”

“是母亲让您来的?”

“不是。”

“您工作还顺利吗?”

“还顺利。”

“嗯。”

“若安……我说……,也许可能说得不对。人生有很多条路,也有很多的选择。不是这一扇门堵住了,就永远出不去了,可能还有窗,也可能绕一点路还有另一扇门。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最终都会回归平静生活。这是我很多年来的感触。”父亲自言自语地说着。

“嗯。”

“总之,事情未来临,不要顾虑那么多。比如老家里种地,如果今天担心着下雨,明天担忧着干旱,那么地就没法种了。高考只是人生中的一次机会和一个选择,尽力去做了,结局如何,那只能靠命运了,没人会责怪你。”

“嗯,我知道了。”

几年以后,每当回忆起来,我都觉得那一次对话是二十多年来父亲给予我的最大关怀。

两天后,我离开了家,踏上开往郑州的列车。到了郑州,我在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乘坐汽车前往开封。此番旅行,我但求能够将灵魂放纵在中华大地的历史长河边游荡,期盼邂逅一片宁静的风景,聊以慰藉。当天晚上7点达到开封,选择了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家小旅店入住,卸下行囊,在旅店里洗了个澡后,去街边的一家面馆尝了一碗具有独特风味的河南烩面。

告别面馆里的冷气,迎着马路上残余的暑气,我离开了面馆,想去街上走一走。独自步行于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既觉得孤独,也觉得自由。旅行,远离我们的生活圈子,使我们能够远观并审视从前的生活,获得短暂的解放。我想起了大学室友刘希曾经的一句话:“孤独即自由。”

刘希是大学的三个室友之一。他是重庆人,喜欢独来独往,大家送他外号“万里独行侠。”没有明显的爱好却时常旷课,做事情总是慢半拍但是极其认真,生活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刘希留给大家的印象。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个我们无法忍受的习惯:裸睡、夜里熄灯后在宿舍楼的走廊里踱步。裸睡的习惯,即便是炎热的夏天,他也会赤条条地安然沉睡在床上,不带一丝遮羞布;而深夜里踱步的习惯,也曾几度惊吓过晚归的同学。刘希就像一个思想怪人,我们很难进入他的世界,更不必说了解其思想。我曾经问他是否觉得孤独,他慢慢悠悠地回答:“孤独即自由。”自由未尝也不是一种孤独。

远离广州的喧嚣,抛开寻找工作的烦恼,置身于陌生城市,我却并未感受到预想的那般自由,反而有种莫名的孤独。而晓兰突遭变故,使我不论身处何地都无法完全释怀。

回到旅店,梅姐打来电话,说晓兰今天的状态不大好,希望我能够明天打电话过去安慰安慰她。

“晓兰怎么了?”

“刚才她突然在房间里凄厉地呼喊着什么,我赶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在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哭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安抚一段时间后,终于平静下来了,现在已经睡着了。”

那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绞尽脑汁去思索造成晓兰痛苦的根源。也许那是过去的一段往事,她想将它从脑海里删除掉,却删除不了,于是愈想愈悔恨,并责怪自己当初的决定。可是那一段往事究竟是什么呢?我无从知晓。

为了避开蜂拥而至的游客,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去大相国寺。昨夜梅姐的电话将我离开广州时暂且放下的凡尘俗事又一股脑儿抛了回来。真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带着“也许佛会无意中眷顾我”的侥幸心情,我如同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在寺里买了香火,跪在佛前为晓兰祈福。如今生活将我压得动弹不得,精疲力竭,无法寻到出路,只能寄托于佛的庇佑。

大约晌午时分,我给晓兰打电话,无人接听。下午再打过去,接听的却是梅姐。梅姐说正与晓兰在医院里。

“晓兰怎么了?”

“我担心会有什么事,于是早上带她来医院看看。”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别紧张。我带她来精神科看一看,这些天她看起来精神压力很大。她现在正在里面与医生聊天。”

“哦。”我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晓兰出来了,你和她说几句吧。”梅姐在那头将电话给了晓兰。

“怎么了?”

“没什么事,只是头疼而已。”

“嗯。”说完,我不甘心,又对晓兰说:“晓兰,请让我成为那个你可以依赖和依靠的人,好吗?”

“……”沉默了一会儿后,晓兰平静地说:“是慢性焦虑症。妈妈去世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到现在。真是抱歉,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不告诉我,自然是有你不得已的苦衷,没关系的。那医生怎么说?”

“开了些药回去吃。”

“嗯,回去好好休息。我后天过去看你。”我打算放弃才刚刚开始的旅行,回去陪伴晓兰。

“不必过来了,已经给你造成很大的困扰了。你在学校专心找工作吧。”晓兰显得有些抗拒。

“嗯。”为了不给她造成压力,我也不再勉强。

在开封停留的一天里,我最后发现所寻找的那片刻宁静并没有存在。因此在第三天,我决定去登封的嵩山少林寺寻找。心想着,万世敬仰的千年古刹,想必对于尘世的修为有独到之处,应该能够给予一些点化。只是当达到少林寺时,这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讲究四大皆空的佛门圣地,如今也沾惹了世俗的尘埃。寺庙人声鼎沸,香火兴旺,不知佛家子弟在这样的境地下是如何修到佛缘。穿行于比肩接踵的人群中,偶尔抬头仰望静谧的佛像,心得到了一刹那间的平静。

从少林寺出来,我已汗流浃背。返回住所的路上,凝望着车窗外热闹的街市,脑袋里没有来由地腾升起一连串问题:究竟是佛缘带来了这座城市,还是这片土地孕育了佛缘?凡尘与佛缘,是否必须隔着一道清净的佛门?在喧嚣的闹市中真的无法平静下来坚守自己当初的选择?勿忘初心,初心又是在哪里丢了?

在家里,父亲曾说希望我能回武汉考取公务员;感情上,我愿意去深圳与晓兰一同生活,共赴此生;可是奄奄一息的理想却发出孱弱的声音,希望我留在广州,那座熟悉的、已然融入生命里的城市。在我看来,深圳是文化的荒漠,而广州是文化的丛林。

古人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远离喧嚣,隐于山林,固然有壮士断腕的果断与决绝,但是身居喧嚣闹市,任凭世俗诱惑不改其志,却更显其志之坚,修为之高深。

我决意回到广州后就告知父亲选择留在广州的决定,并劝说晓兰来广州一起生活。

回到住所,晓兰打来电话,说不愿吃药,吃完后头疼得厉害。我劝慰道:“不吃药身体怎么会好起来呢?”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所说的这一句话,无疑是对晓兰造成了另外的打击。对往事的吹毛求疵,是晓兰困扰的根源。她太在乎自己的羽毛,太追求完美,因此每当回想起过去所犯的错误,便纠结心痛。我猜到晓兰有一个不愿再触碰的心结,却猜不到是什么,因此也无法帮她解开。

那一晚,晓兰在电话里说起了精神焦虑的根源。

晓兰的母亲是患肝癌去世。年轻时候,她染上了肝炎,晓兰出生不久也感染了这种病毒。母亲一直告诉晓兰,她与别人是一样的。直至晓兰上高二,母亲检查出患了肝癌,晓兰深切地明白了自己与正常人的不同。她知道那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人们谈之色变。在这样的生活里,除了父亲母亲,没有人知道晓兰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母亲一直叮嘱她,若非是遇到真正爱你并愿意为你们的感情负责的人,否则不要轻易告诉他人你的秘密。

高三时候,男友提出要与晓兰发生性关系,晓兰推脱说不想婚前有性行为,男友便也不再勉强了。高考结束以后,他又旧事重提。这一次,晓兰答应了,一方面觉得自己有秘密隐瞒着,总觉得愧对于他;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跟他说明自己的情况,由他决定未来的路。晓兰对男友说了她的遭遇,最后问他是否还愿意跟她在一起。男友说需要回去考虑考虑,可是却从此杳无音信了。

“我猜到了这个结局。也许他没想好分手的理由,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哪怕是亲口说出分手是由于那个事情的缘故。”晓兰哭着说。

分手以后,晓兰跌落了人生的低谷。她责骂过母亲,为何让一来到人间就让她背负这么大的负担,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母亲一直摸着眼泪无言以对,只能安慰道:“不愿与你分担生命里的喜怒哀乐的人,说明他不是你人生中要遇到的那个对的人,”

至于离校前那一晚喷泉广场的谈话,晓兰说,能够感受到我的心意,可是她当时还是别人的女朋友,不能给予我什么。晓兰当时正犹豫要不要告知男友她的状况,因此想与我谈一谈。也许每一个人都很享受拥有一个暧昧知己的生活。而我,则成为当时晓兰那个暧昧的知己。

母亲去世后,晓兰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在一个月里都不与外人说话。晓兰说,每当回想起母亲躺在病床上慢慢停止呼吸,身体由温热变得冰凉的过程,她就无法控制住那种锥心的疼痛与恐惧。她害怕有一天也这样死去,害怕再给下一代造成痛苦,害怕这样的一天会在她花样年华或幸福来临的时刻降临,如此,母亲的悲剧与痛苦又在自己身上重演,自己的噩梦又在下一代身上延续。晓兰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悲观与焦虑之中,甚至一度对生活感到无比绝望。她无法说服自己活得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坦然地面对周遭的环境。每当遇到高兴的事情或是看见别人欢乐的笑容,刚想融入其中,脑海里又闪出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念头,立即又陷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状态。因此,晓兰看起来对任何事情都不热衷,放佛看透了世上所有的事物。

度过大学生活以后,晓兰想去寻找一个陌生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父亲也赞成她出去走一走,与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接触,融入它们,慢慢淡忘存在母亲影子的周围环境。晓兰与父亲说,想去广东看一看。于是毕业后,孤身一人来到了深圳。

全新的生活环境,工厂里忙碌的生活,缓解了晓兰的失眠与焦虑症。她渐渐淡忘了隐藏在身下的恶魔,对于生活又怀有了憧憬,产生了对于爱情的渴望。

“那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再联系你,可是我没有勇气。直到有一天,梅姐不断地鼓励,才有了勇气。那一天梅姐与我聊起了感情,梅姐问我是否已有了喜欢的人。我告诉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喜欢的人,可是已经好几年不联系了。我说起了我们的往事。‘哪怕希望渺茫,至少也让自己不后悔啊,万一错过了呢?’这是梅姐当时对我说。后来,经过几番打听,我终于拿到了你的电话号码。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给你发了信息。”

晓兰说,与我相恋的这半年,是她过得最轻松的时光。忘记了一切忧虑,像一个普普通通人那样,享受着爱情带来的滋润。可是随着感情的发展,当我们真的确定下来要一起走完一辈子,结婚、生子,这些事情又将从前的恐惧带回来了。

“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爱情与婚姻是不一样的。爱情短暂,像一针麻醉剂,让人暂时忘记疼痛;婚姻长久,像一道伤痕,让人无法抹掉过去的伤口。”

晓兰又想起了母亲冰冷的身体,想起了前男友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神情。

“若安,我过的好累,好想跟你诉说,却又害怕生活被打回从前支离破碎的模样。果真那样,我怕再也走不出来了。”纠结之中,晓兰陷入了惴惴不安的焦虑里。事情发展至最后,晓兰甚至悔恨再与我联系。

“我不该再去打扰你的。无论我们的结局如何,最后都会给你带来伤害。若安,对不起。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也不想失去你。我好痛苦……”说着说着,晓兰自责地哭了起来。那是一种压抑许久后得到解脱、十分疲惫的哭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我猜到了与晓兰在一起后各种各样的过程和结局,却唯独猜不到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头脑一片空白,任凭晓兰在电话那头痛苦地哭着。

“晓兰,差不多凌晨两点了。先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在说,好吗?”我无法立刻给予晓兰答案,也不清楚晓兰到底需要什么,因此决定给自己一些时间去安静地想一想。

此后的几天,我在西安停留了一天。原计划一路向西,去甘肃、青海,然后进西藏,去那一个最靠近天堂的地方寻找答案。可是已然囊中羞涩,因此转道去了宁夏银川,看过莽莽苍苍的贺兰山脉后,从银川坐火车回了广州。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没有与晓兰联系,晓兰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去银川的路上,我想通了一些事情:当初的犹豫,并不是由于恐惧晓兰的病症,而是在询问自己能不能承受将来的某一天晓兰溘然离去。我所害怕的不是将来的生活有多么艰难,而是眼睁睁望着她长去时却无能为力,此般疼痛,将会比死亡带来的悲痛难受百倍千倍,这也许也是晓兰悔恨的原因。她目睹了父亲所承受的痛苦,也经历那样无能为力的时刻。

人,总会死去。生命既漫长,也短暂。我们本就无法预测会在将来的哪一天死去,仅仅由于晓兰目前身染疾病,就担忧她会先我而去,未免是我对于自己的生命力太过自信。生命是公平的,在人生的跑道上我们都在同一起跑线,明天可能是每一个人的终点,过了今日既是活了一日,明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既然如此,因为明天未知的事情而惴惴不安,岂不是杞人忧天。在死亡来临之前,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即是对生命最大的珍重。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得到一个完美的谢幕或是历经一个多姿多彩的过程,而是拥有一段值得回味、留恋的过程,纵然平凡,却弥足珍贵。譬如海对面的梧桐花,生命短暂,却留给了世人无尽的怀念。至于我与晓兰,假如我们今后仍然走到一起,将来不论谁先离开这个世界,留给另一半的一定是值得回味和留恋的回忆。而这样的一段回忆,值得我用尽一生去追求和珍惜。

我要告诉晓兰:未来的路途之艰辛我已预料到,当某一天她突然离去时,我能够独自一人平静地面对。正如现在,分别多年后她又突然出现我的生命里,我独自一人平静地前往那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湾赴约。

回到广州,我给晓兰发了一条信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晓兰回复了一个字:“嗯”。

六月底,宿舍楼里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夜里稀稀疏疏的有几间宿舍还亮着灯。往日生气盎然的宿舍楼宛如鬼城里面人去楼空的凶宅。空荡荡的宿舍,门敞开着,若是起一阵风,地面的废纸或塑料袋被拖着在地上走,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我送走了班里面一个又一个同学。每当他们问起我什么时候离开学校,我总是回答“快了”,以此掩饰至今仍无处可去的窘境。一间又一间宿舍门变成了全天都是敞开着的状态,倘若是有宿舍的门还关着,说明里面存放着东西,还有人在。白日里在宿舍楼走廊转一圈,若是遇到班里还关着门的宿舍,便欣喜地等着晚上过去与同窗闲谈。以前,宿舍门开着的时候是有人在,如今,宿舍门开着的时候是人已走了。真是人生无常。

过了一段日子,梅姐说晓兰的焦虑症渐渐有些好转了,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因此而无法出门。我已和晓兰商量好,在广州找好住的地方后便去接她过来一起生活。繁华地段高昂的房租自然是负担不起的,因此在离开学校的大限来临前几天,我一直穿梭于广州阴暗拥挤的城中村,浏览着张贴在电线杆上密密麻麻的租房信息,然后拿起手机逐个打电话。电话里初步谈定房租后,走进白天黑夜都分不清的出租屋内看房,听着房东不断重复着:“就剩这间啦!这么靓的房子,你不要都没得住啦!今天带了好几拨人来看了。”终于,我在天河区岑村找到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在顶层,光线很好,只是夏季屋内十分炎热,仿佛天花板被火烤过一般。讨价还价之后,房东最后同意每月只收800块钱,并安装一个电热水器。

离校的前一天晚上,我给晓兰打电话:“住的地方找好了,明天就从学校搬过去,等我都收拾好了就过去接你。”晓兰说希望七月结束后再来广州,因为她目前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医生建议暂时不要去适应新的环境。

“我也好想早日见到你,但是更想以更好的精神状态去见你。而且在这里,梅姐说即便我不去上班,也会让老板给我照常发工资。多待一个月,就多了一份收入,那样就可以减轻一些你的负担。”晓兰不经意间说的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虽然日子艰难,可是我从未想过让她来解决我们生活上的困难。晓兰的这一番话也我感觉到她正在慢慢走出昔日的阴影。

我决定在岑村安顿下来以后,先去谋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

7月5日上午,我正在宿舍里收拾行李,邹敏敏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已经旅行回来了。我告诉她已经回来了,正在打包行李离开学校。

“你要离开学校了?那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可以啊,我留在广州。”

“真的?”

“嗯。”

“你要收拾东西去哪儿?”

“岑村。”

“我去帮你搬吧。”

“不必了,大学城离这很远呢,况且也没有多少东西。”

“多一个人就少走一趟路嘛。呵呵……也算是给你毕业送行。就这样了,等着我啊!”话说完,她就匆匆挂电话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邹敏敏气喘吁吁地走进宿舍,一进来就瘫坐在椅子上拿起手里的瓶子“咕噜咕噜”地喝水,畅饮完之后说:“啊,真是热死我了。”

“让你不要来了,偏不听。”

“你这人真没意思,我愿意!不行吗?”邹敏敏卯着一股劲说。

“好了好了,我错了。谢谢啊。”

“这些都要带走啊?!”邹敏敏指着堆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惊叹道。

“嗯。”

“哇塞,锅碗瓢盆全都带走。”邹敏敏看着地上的洗脸盆、水桶和饭碗说到。

“当然了。从校园生活走向社会生活,多的就是这些锅碗瓢盆。”实际情况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去购置新的物品了。

“你还挺会过日子的嘛。”

“没办法,房租都花了一大半积蓄了,能省则省。既然来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你帮忙拿一部分吧。”

从宿舍楼出来,邹敏敏拖着两个行李箱,一个存放着衣服,另一个存放着这几年来买的书。我身上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背包,右肩上扛着一个塞满被子、枕头的编织袋,左手提着装满小物件的水桶。去公交车站的路上,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邹敏敏好奇地问我。

“没什么。”

“哎呀,你真没劲儿。快说,你笑什么?!”邹敏敏急不可耐地问道。

“农民工和他的妻子,哈哈……。”

“什么意思啊?呵呵……”虽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看着我笑,邹敏敏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不觉得我们俩模样很像八九十年代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和他的妻子吗?哈哈……。一想到那样的形象加在你身上就觉得好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干不了那样的活吗?”邹敏敏白了我一眼,鼓着脸装出严肃的样子。

“这我可不知道。只是反差太大了,觉得不可思议。”

“切,我在家经常与张阿姨一起干家务活。”

我与邹敏敏拉着行李挤上公交车后,已是满头大汗。一路上,邹敏敏丝毫没有一般富家千金的娇气,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在岑村狭窄的巷道里,两个人走走停停,磕磕碰碰,费尽周折后终于到了楼下。邹敏敏背后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了。我让她在楼下看着东西,我将行李一件一件往上搬。房子在七层,爬上爬下几趟,我也累得筋疲力尽,衣服全湿透了。

“这房子光线还挺好的,就是太热了。”进了房子内,邹敏敏四处看着。

“是啊,找了好久呢。买个电风扇回来就好了,现在先用这个吧。”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平日在宿舍用的扇子,递给邹敏敏。汗水使邹敏敏白色的T裇紧贴着后背肌肤,透过那一层犹如薄纱的衣服,里面的黑色内衣清晰可见。那是一件带花边的蕾丝内衣。

“看什么看,想图谋不轨啊?”大概是察觉到我在看着她,邹敏敏猛地转过身来,拿着扇子遮住胸前。

也许是太累的缘故,我一直定定站立在那儿,直到邹敏敏说话后才回过神来。为缓解自己失态造成的尴尬,我假装继续收拾行李箱内的东西,耳朵却热的发烫。

“哈哈……脸都红到耳根了!就你这胆儿,谅你也不敢。”邹敏敏收起扇子,走到我身旁用扇子敲着我的肩膀。完了,又补充一句:“我好看吗?”

“嗯,好看,也很可爱。”为了尽快逃出窘困的状态,我急忙转移话题。

邹敏敏说身上全是汗味,要洗了澡再回去。入住前,房东已经把热水器装好,调好水温后,我到楼下商店买电风扇、扫把、拖把和其他日用品。洁癖的毛病使我必须亲自清洗一遍房内每一角落才能住得安心。回来时,邹敏敏已经洗完澡了,正坐在凳子上洗衣服。她穿着一套我大一时候穿过运动服,看起来充满青春活力。

“你洗了衣服,等会出去穿什么?”

“这么热的天,放到天台晒一两个小时就干了。”

“哦。”

“那个,我胡乱在行李箱里找了这套稍微合身点的衣服穿了,你不会怪我吧?”邹敏敏像是一个做了错事情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你穿吧。穿在你身上也挺好看的。”

整个下午,我将房内的地板、墙面都清洗了一遍,邹敏敏则帮忙整理衣物。忙完后,她从箱子里抽出一本书盘着腿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我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时间已来到了下午五点。

“看什么呢?”我凑上前去。

“TessoftheD‘Urbervilles,写的好美。”邹敏敏没再理我,继续埋头看着她的书。

晚上,为了答谢邹敏敏,我请她到村口马路边一家烤鱼店吃晚饭。

“你打算一直在这住下去?”在等着上菜时候邹敏敏问我。

“不知道,先住着吧。”坦白而言,自从晓兰遭遇变故之后,我已很久没有仔细想过未来该是个什么样子。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就是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将她接过来一起生活。从前没日没夜追赶着理想,还看不到理想的烟尘,闻不见理想的声音。时间久了也就渐渐淡忘了原来人生道路上还有一个曾经看得见的理想。如今邹敏敏这样问,仿佛又将我向前推了一段距离,依稀又看见了理想。

“你箱子里面放了很多本杰克伦敦和川端康成的书,很喜欢他们?”

“嗯。喜欢杰克伦敦把生命描写得残酷而顽强,也喜欢川端康成把生命描写得温婉而柔美。”

“内心真够扭曲的,住着一个汉子和一个女子。”

“每一个男人都如此吧,都渴望在不同的时候展示自己强悍或者柔弱的一面。要看对什么人。”

“那对我呢?你愿意展示自己强悍的一面还是柔弱的一面?”邹敏敏如此直白的问题顿时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都有。强硬的一面以前有对你造成过伤害,柔弱的一面,即想却又怕在你面前表露出来。”犹豫了一下后,我决定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邹敏敏。

“为什么?”

“因我们不一样。我们两个人走过的路或者将来要走的路不一样,身上所背负的东西也不一样。你有一条宽广、明亮的道路,理应选择它。就如同现在,我住在城中村,你住在别墅区。你活在童话的世界里,而我则活在现实的世界里。有时候,看着你快乐的样子,我也忍住想与你说说我的烦恼和忧虑,可却害怕将你拉到这个现实世界里来。”

“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能将我拽入你的现实世界里,而不是我把你拉进我的童话世界里?”

“总是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是,每一件事情都存在很多种可能性。好比我们玩抛硬币游戏,你不去抛过怎会知道它掉下来的时候是正面还是反面?仅仅只是在旁边猜测就永远不会知道答案。而且就算这一次是反面,还有下一次呢。只要肯迈出脚步,总会出现正面在上的时候。”

“唔。”

“那么,愿意向童话世界里伸出手吗?”邹敏敏伸出手,期待着我也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与她牵手了。邹敏敏开心地笑道:“这就对了嘛。”

自那一晚上开始,我陷入了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心里分明在惦念、牵挂着晓兰,但是邹敏敏却又像一只小鹿似的在我脑海里跳来跳去。

自从7月4日晚上与晓兰通话以后,她已有好些天没有打电话过来了。我打过去却总是“忙碌中”的提示音,过了很久才收到信息:“我没什么大碍,不必太牵挂。安心找工作,月底见。”我想过去看一看她,可她不允许。

在岑村安顿下来后,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晚上在网上浏览招聘信息,投简历,白天去面试,终于得到了一份文字编辑的工作,在珠江新城的一家小杂志社。我兴奋地与晓兰分享着喜悦:“晓兰,我找到工作了!杂志社编辑,一个月4000块。”晓兰回复到:“嗯!我也很高兴。那月底就过来接我吧。”

找到工作后,我的生活如同大多数在广州蜗居的上班族一样,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有时在路边摊买点早餐吃,有时饿着肚子,六点四十五左右在公交站等车。不得不说,挤公交车是一项极其锻炼人的晨练运动。通常我都能够挤上第一趟公车,可也有时运不济,接连两趟公交车都挤不上的时候。这种情况,上班必定是迟到无疑了,因为从岑村到猎德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有一次,一位穿着打扮十分正式的姑娘拿着一个文件袋在公交车门口被人群推来挤去就是上不了车,姑娘最后急了,哭着说自己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面试,如果挤不上车就错过了,希望大家能让她先上。可是似乎没人听见,她最终没能上车,只得退回路边望着远去的车抹眼泪。

工作试用期是一个星期,我的主要工作是审阅各种各样的网络来稿,常常需要对着电脑看文章、修改文章一整天。杂志社总共五个人,老板、主编、还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编辑。老板出去谈广告,我们负责杂志的内容。杂志是半月刊,主要刊登一些青春文学作品,面向中小学生发行。因此广告也大抵也是一些补脑益智、课外辅导班、学习资料之类的。

忙碌的工作,使我暂时忘却了晓兰的病情,与她的联络也少了。每天下班,回到岑村已是晚上八点,晚餐通常是顺路带回的快餐或者方便面。倘若偶尔来了兴致,买点菜回来做晚饭,吃完之后已是夜里十点,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到床上就能一觉睡至天亮。除了周末,每天都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成不变。

7月10日晚上,梅姐打电话告诉我,晓兰的状况变得越来越糟了,以前只是在外面害怕与人说话,如今回到宿舍话也很少了,一直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倘若与她说话,也是过了半响儿才反应过来,医生开的药也全部扔掉了。

“早晨去倒垃圾时候,我发现垃圾袋里有一个安眠药盒子。若安,我好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成熟稳重如梅姐也开始忧虑晓兰的生存意志了。

“现在我打电话过去,她也不接了。”梅姐的电话,如晴天霹雳,将我先前对于晓兰病情的所有美好设想彻底粉碎。原以为,晓兰要我月底过去接她,一定是她的健康状况已有很大的改善了。“梅姐,我想去看看她。”

“现在来恐怕不太好。你们的事情,晓兰也都和我说了。她就是心理上过不了你那一关才会这样。你来了,对于她的病情未必是好事,可能还会刺激到她。医生说要尽量减小她的心理压力,不能让她再受刺激了。”

“嗯。梅姐,那就拜托你了。”

放下电话,我心乱如麻,胸口好想被什么东西堵着,呼吸困难。我突然十分地渴望酩酊大醉一场,然后忘乎所有,一觉睡到天明。我到楼下买了一箱啤酒回来,一瓶接一瓶地灌下喉咙。未来的路,我已不知如何走下去了,以前的所有坚持都是为了月底时晓兰能够顺利地来广州,然而却事与愿违。我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敢再想着将来,唯一的希望就是此刻麻痹自己的大脑,暂时忘记这一个残酷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向老板请了假后,我继续睡到了下午。醒来时,发现电话里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晓兰打过来的。我急忙拨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若安,你在上班吗?”晓兰的声音好柔弱。

“呃……,嗯,在上班呢。今天比较忙。”晓兰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至今我才听见。我迫切想了解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却又担心刺激到她。

“哦,怪不得今天打给你电话都没人接呢。那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我在厕所里呢。”

“若安,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嗯,什么事?”

“我……我,我恐怕是这个月去不了广州了。情况变得差了些,等好些了再过去,好不好?”

“嗯,不着急。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很长很长呢。”

“真是十分的抱歉,本来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没关系。晓兰,只有你好了我才能过得好。我一直相信你能够走出来的。”

“嗯,我会努力的。”

听到晓兰的声音后,心里感到宽慰了些。如此看来,情况还没有所想的那样糟糕,至少晓兰还能够与我说话。

从那以后,我一直对生活感到畏惧,并且胆颤心惊。每当过的顺利一些,总会担心这样日子会因为别人告知的一个消息而戛然而止,而这样的变局恰恰又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与晓兰通完电话,静静端坐于床头,我试图想让自己清醒起来。房内很安静,只有风扇在执拗地转动,发出呜呜呜的声响。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激烈的争吵,有一个说:“反正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不如就这样沉醉下去吧,不醒来最好。”另一个说:“对生活的无能为力,并不能成为自暴自弃的借口,因为生活从来就没有对谁好脸色过,他不欠你什么。只有保持清醒,晓兰才有找到走出来方向的可能。”争论一直没有答案,屋内拥挤的环境使我倍感压抑。我决定出门走一走。

出了岑村,我走了约莫一个小时,从岑村来到了天河客运站。在公交站牌下长凳木然呆坐一会儿后,走进地铁站,乘坐地铁3号线,到终点站后又原路返回,转乘其他线路。我如游魂般在广州城里来回徘徊,在高楼大厦的罅隙寻找透气的空间。不断黑下去的世界,想努力逃出却无功而返。直至晚上八点,我坐遍了广州所有的地铁,经过了所有的车站,不管是人多的还是人少的,热闹的还是冷清的,全部都路过了,最终又回到了原点。在一个冷清的公交站台,坐在凳子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终于能够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去思考。在地铁上,或坐着或站着,看着人们上来又下去,有时候一起走过一个站,有时候一起走过几个站,能一起走到终点站的人少之又少。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每一个人都有要忙碌的事情,仅仅因为这一趟列车,我们的生活才有了短暂的交集,并且只是一面之缘。人生好比一趟地铁列车,晓兰与我不过是在某一段路程内站在同一个车厢内的陌生人,我们在车上相遇、相识、相知,我不知道她在哪一个站上车,却时刻担心她有可能在下一个站下车。上天给每一个人都安排了一个目的地,到站了就要下车,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因此不必去苛责上天的不公,也不必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焦虑不安。在生命面前,我们本就是十分渺小,能够做的就是去敬畏生命。不浑浑噩噩,清醒地活着即是对生命的敬畏。

“我们不畏惧生命的残酷,因为我们能够在残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晓兰,我为你骄傲。”离开公交站的时候,我给晓兰发了一条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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