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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叁札 泉叭弥 002

七月上旬。

车站里人流来往,喧闹非常。

望月在站台上徘徊良久,终于还是耐不住乘务员的一再催促,只好独自坐上南下的火车,失望地离开这座靡靡之城。

没有任何前来送行的人。

自从母亲病逝后,他跟父亲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对于一个连妻子临终都没能回来见上一面的工作狂,他实在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了。父亲的脾性也是严肃冷硬,于是父子的关系愈发冷漠起来。

那天晚餐时,对面坐的男人却突然推了一张纸过来。望月一时怔愕。那是一张单程车票。

握着那张车票,少年面上冷淡,不发一言,心里却实在是对父亲有些恼恨加恼怒,以及不知如何是好的彷惶。他会煮饭,会做菜,生病了自己找药吃,天冷了懂得要注意加衣保暖——这样杂草般顽强的生命,但那都是在母亲病重期间,在手忙脚乱里才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学会的自我生存技能。

在他学会了如何照顾自己后,父亲就急着要把他踢出家门?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望月生气地把车票啪地一声拍回桌上。

那个男人,也即是他的父亲,端着碗,脸色纹丝不动,依旧挟菜吃饭,手边放着几听啤酒,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大口。

望月咬牙,怒瞪着父亲,感觉热气在眼眶里慢慢积聚。时间就这样在难耐的沉默中悄无声息地流逝。男人终于有酒足饭饱的样子,放缓了狼吞虎咽的进食速度,最后慢吞吞地放下碗和筷子。

「青莲镇,是你母亲的故乡。」他顿了顿,「也是你出生的地方。」

望月暗自在心里撇嘴:把正是需要丈夫呵护的孕妇送回老家待产,除了他父亲,大概再没人做得出这种冷酷的事了吧。

男人又说:「既然你想去,就去看看吧。当是散散心。」他吞吞吐吐,满面不自然。

望月随即把车票拎进口袋里,三下五除二扒了两口饭,碗一推,朝空气说声‘我吃饱了’,便起身回房。推开房门要进去时,后头还传来男人迟疑的声音:「需要我送你去车站吗?」

他的身影顿了顿,头也不回,「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于是,父亲竟真的没有来!

坐在火车里,听着轰隆作响的机械声,望月的心情其实有说不出的郁结。

他不愿再去想,心烦意乱之际,干脆把脑袋放空了,枕靠在车窗上发呆。任凭车外漫天云卷,绿树繁森。旅途的终点,将会是离家500公里之外的江南小镇——青莲。望月是在母亲病逝后留下的日记里知道它的。

20多个小时后,火车靠站。

望月背着旅行包走出车站,又搭上了驶往市郊的公交车。一路只见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低霾,将要下雨的样子。公交车颠簸,他在车上昏昏欲睡。

终于抵达青莲镇站点,其时已到傍晚,微落小雨。

甫一下车,满带苔藓潮腥气息的风便迎面而来,流水静远,青巷幽深,烟雨打湿石板桥。

青莲镇总人口不足三百,家家户户都姓陶唐,本来是一族繁衍而来的后人,世代以种莲为生,崇佛信仰。有一年还出土了绿釉陶莲花座,其年代最早可追溯到盛唐时期,从此声名大噪。再加上青莲镇有百庙莲叶田田,恰似诗里写过的‘十里荷塘’,风物甚佳,古楼也保存完好,这便成了可媲美周庄盛名的千年古镇水乡。

望月却无暇欣赏。直仃仃地伫在杨柳清风的河边街道上,目光在来往人流里逡巡,寻找着来接他的人的踪迹——母亲那边的亲人。论辈份,他还得尊称那人一声老祖。

天色愈来愈暗。路旁店铺里的灯也亮了起来。望月没有撑伞,头发衣衫尽湿,正焦急间,头顶遮来一片阴影。仰头一看,多了柄红油伞,伞柄正被一只干枯瘦皮的爪子掐住。

沿着爪子往上看,一位须发灰白样貌清癯的老人,穿着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打脚短衫,活脱脱像历史剧里走出来的老村夫。

「老祖?!」望月有礼有貌地问安。

「嗯,还乖个后生。(嗯,真乖的年轻人。)」老人满意地点点头,驼着腰,一手撑伞,一手还端着烟杆,下面系着大烟袋晃晃地。收回肆无忌惮打量人的视线,一边拿烟杆磕背,一边用浓重口音说道:「系喊望月么?唔阿爸托奄来接唔个,跟奄后尾一下行诶。(你叫望月?你爸拜托我来接你的,跟我来吧。)」

望月点了点头。于是,继火车公交车之后,又上老祖家的采莲船。直可谓是车舟劳顿,奔波得极辛苦。

夜色中,摇橹声桨桨,泛过灯影映照的粼粼河水。一时雨又停了,望月收起伞,坐在船头。

船尾那说着话的老人家,依旧是那浓重的地方口音:「耶是专门用来采荷蓬载去卖的船。阿公本想今日朝些过来接唔归家,莫料忙卖荷蓬忘了事。(这是专门用来采卖莲蓬的船,阿公本来想今天早点过来接你回家,没想到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件事。)」

望月显得心不在焉,一半是因为不大听得懂那口音浓重的土话,一半也是为了这桨声灯影中的九曲河道宁静美丽,在他这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看来,十分不同寻常。

不知从哪里响起低沉的钟声,缓慢地飘荡开去,极其绵长悠远,雨丝也仿佛顿在空中,为了它停上一停。从老祖口中得知,那是寺庙里的师傅们在告诉镇民,已是夜间一鼓天,酉时。

青莲镇至今还保存着古老流传下来的计时方式。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才靠岸。老祖系好船,令他跟在身后,自己端着长烟杆,一摇一摆地走进蔓藤巷道的深处。通明的红灯笼在穿堂风里摇摇晃晃,灯影打过绿藓斑驳的莲花瓦当,檐角小脸圆鼓的小兽,轮廓阴影俱满。

望月看得意犹未尽,渐渐地把河巷抛到了身后。

眼前一径开阔起来,风烟渺渺,津荷连天——竟是那传说里的‘十里荷塘’!

看少年连眼睛都直了,老祖呵呵一乐:「耶愕愕个,同万春倒系一样样呵!(这傻不愣的,跟万春倒是一模一样呵!)」

万春,是望月母亲的名字。

老祖吸了口烟,拍拍他并不算壮实的肩膀,「该到十五天晴,大月光个时候,才真正好睇呢!(要到十五天晴,大月亮的时候,才真正好看呢!)」他咿咿呀呀地扯了句戏里的诗文:「君且看,从容啊那个满月,映照在那青莲之上……」

就这么一路反复哼着戏文,领着望月转进一户背倚莲田的老宅。

三重檐,琉璃瓦,檐角瓦松苍翠,雕花木门被人一推发出吱呀声。

也不知有多少年岁了。

老祖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的房间,是万春住过的房间。当年也正是在这间房里生下了他。

「由唔阿娘离开镇么后,奄就一只人住诶。(从你妈离开镇子后,我就一个人住。)」老祖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收拾自己带来的行李。

风带进来莲花的香气。望月不禁闭了闭眼,做个深深的呼吸。

门外满院栀子,株株繁茂,花苞如玉。稍有空余的地方也堆上大缸,用打通内里的竹筒引来泉水灌满,然后在泉水里养莲花。

「耶地花也系唔阿娘中意,自个亲手植,托奄一直留稳,偶尔看顾下,只可惜……(这些花也是你妈喜欢,自己种的,让我一直留着,偶尔看顾下,只可惜……)」老祖的语气变得有些惆怅了。大烟锅里一点红星明灭不定,切得细细的烟草丝卷卷燃动,发出嘶嘶声。

望月垂眸黯然,随即又把这份脆弱收敛起来。屋里的烟雾太浓。他推开一壁的雕花窗通风,结果那厢才刚惊叹过的‘十里荷塘’便在他的窗下。

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莲叶被夜色浸染成浓墨,在细雨中迎风摇曳,像夜里的海水涨潮一般,起起伏伏,涛声滚滚。恍惚着,想伸出手去拘一捧海水,一杆裹得紧致的花苞倏然化作白色小蛇,朝他威胁地吐出红信子。

望月吓了一跳。

慌张地退后一步,「那、那是什么?」

老祖走上前来,什么也没看见。「唔看到嘛个耶?(你看到了什么?)」

「怎么会有蛇!」他心有余悸,蹭到安全的远离窗户的位置。

见他言之凿凿,老祖的态度终于认真起来,再度察看一番,还是摇头,说:「奄嘛个都莫看到。系唔个看走错眼耶?(我什么也没看到。你是不是看错了?)」

但是,他确实是看到了蛇的……望月目光闪烁。一路上,他的脑子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绷着,或者刚才的蛇真的只是他的幻觉。在母亲日记里,看到了蛇的哥哥、他的舅舅,被镇民们带走了,再也没出现……

老祖再次问:「系唔个看走错眼耶吧?(是不是看错了?)」

望月点了点头:「大概吧。」

「好好休息,莫要再有耶种神神怪怪的念头。(好好休息,不要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了。)」临走前,老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望月转身走回床边,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一件地取出来,换洗的夏衣,洗漱用具,解闷的文学杂志,还有,母亲的日记。泛黄的封皮,扉页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写了一行清丽的小诗:

夜里闻到莲花香气

离家五百公里之外

有人种下莲叶田田

「妈妈……」望月把脸贴在扉页上,想象着母亲曾无数次温柔抚摸过这本日志的手指。这本日记里的只言词组,是他想来青莲镇的全部理由。

临终前,已经陷入神智昏迷的母亲曾拽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呢喃,声音嘶哑而苦楚:去找他,我要去找他……哥哥,他还在青莲镇等我……你听到了吗?他的声音……他在叫我……

于是望月来了。

他代她回来了,尽管这里早已经没有了她想见的人。

夜至三更,青石的小镇沉睡在静寂中。

「啊!」白帏子的阴影里传出一声低呼。原本睡着的人一下子惊醒,在黑暗中低低喘气,满身燥热,背心一层发寒的冷汗。

他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见满月,梦见湖莲,梦见白蛇。

一直裹紧的莲花花骨全开成了浅青色,羞怯怯地绽露自己的心怀,夜风也吹不散莲香醇醉如酒。仿佛整个夏季的等候,都是为了满月之夜。一团团白拗拗软绵绵的蛇宝宝在花瓣里蠕动打滚,睁开了红红的小眼睛,伸出分裂的舌尖感受风里的气息……

蛇,好多蛇……

望月顿时毛骨悚然,随手拉了一下帐子底下控制白炽灯开关的那条毛绳,突然而至的灯光一时令屋内大亮,这光线刺得他没来由得头痛,在刘海的阴影下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有人在外面敲门。

带着浓厚口音的苍老声音随之响起:「望月,夜了,唔还点亮灯作嘛个?(望月,这么晚了,你还点着灯干什么?)」

「老祖,我口渴,起来找水喝。」

「记稳关电火,耶什个费银哩。(记住关掉,这东西费钱哩。)」门外的人声随着雨点打伞的声音渐远了。

望月转头看看墙壁上的古董大摆钟:4:38。凌晨。

由莲花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未明。外面还在下雨。雨声风声一齐沙沙作响,满院子摇晃着栀子枝与荷叶杆子浓黑的影子,偶然叶片上出现雨水露珠与灯影的反光。

望月躺在床上,细细回味自己刚才做的梦。自从来到青莲镇之后,他就老是重复着做同一个梦:蛇,好多蛇……其实真要说那是个‘噩’梦,却也称不上,但总让人觉得有些不祥。

望月翻身坐起,抬手抹了下脸。居然是满头大汗。清风入堂,很快便吹干了他额头的汗滴。

第二日起来,老祖见他眼下淤黑,问:「又莫添睡好目诶?(又没睡好觉?)」

「只是有点不习惯。」望月觉得自己的‘噩梦’过于荒谬,便略过不谈。

夜雨过镇,暑气渐消,才是七月夏末。

吃过早饭,老祖给了望月一迭衣物,是跟镇上居民同款式的打脚短衫,裤色薄青衣襟覆雪,衣领袖摆上绣了针脚细密的莲花纹样。「耶系万春作姑娘时自己裁诶新衣裳,本来系青哥儿着个,唔这般年纪,正合适穿。(这是万春当姑娘的时候自己做的新衣服,本来是给青哥儿穿的,你这般年纪,也适合穿。)」

老祖要望月当着他的面换上衣服。

望月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背对着他,快速地褪下T恤,把胳膊伸进短衫的袖口。少年清瘦的身体裸露在雨后微凉的空气中,年轻的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

「慢!奄睇一下!(慢着,让我看一下!)」老祖走到他身后,手伸向他光裸的背部。「唔体内流着陶唐一半血,也算半个族人。(你体内流着陶唐一半的血液,也算是半个族人。)」老人家的手基本没有什么温度,望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感觉到身上顿时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么要紧。唔可以着裳诶。(不要紧,你可以穿衣服了。)」老祖坐回原位,啪嗒啪嗒地继续抽自己的旱烟,看着少年在菱花镜中系好衣带,拉平绸衫上的褶皱。很快抽完了一袋烟,在桌角上当当当地磕着烟杆,他又说道:「转身给奄睇睇。」

他依言转过身,老人阴郁的脸色如春雪化开,露出恍惚的神情:「还似、似青哥儿……(真像、真像青哥儿啊……)」

望月知道青哥儿,那是母亲日记里的阊青哥哥的小名。

老祖照旧出门卖莲蓬去了,望月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从水缸里挖出的冰镇已久的西瓜,剖好了准备要吃,靠水那面的花窗被人用莲叶杆子鞭得啪啪响。

望月抬头一看,两张脸堵在窗口,长得同一般的眉目弯弯。

是隔着一条河道,住在对岸的一双龙凤胎,姐姐叫白璧,弟弟叫圭璋,比他的年龄还要小一些,才十一二岁模样。前几天他跟着老祖去拜访同族,在河道上偶然遇见他们,打了声招呼,不知怎的,今天姐弟俩一齐找上门来。

「望月大哥,我也要吃瓜!」白璧鼻子尖,一下子就闻到了水甜的瓜果清香,伸手进窗子里来讨要,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衬托着一双尤其明亮清澈充满期盼的眼睛。

望月不由莞尔,问:「难道你们来找我就是为了我的西瓜?」

陶唐一宗氏族,最重礼数。圭璋扯回姐姐执着地伸在空中的手臂,斥责,「哪个妹仔像唔个样贪吃又么礼教!」

白璧撅嘴,天真娇媚地嗔他:「圭璋真讨厌!明知道人家最喜欢吃瓜了嘛。」水国儿女,吴侬软语,大抵如此,身后满池风荷都不及她的笑容明丽。

圭璋无奈,姐姐手虽然抽回去了,但目光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望月手上盛蜜汁红瓤的瓷盘。

虽然是弟弟,个性却比姐姐白璧要稳重很多。望月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地嘻闹,像受了感染,唇角挂上笑意。

圭璋以为他是在笑话他们,不由红了脸,说明自己的来意:「是老祖让白璧跟我陪您出去逛逛……」

左右不过闲待着无聊,望月于是坐上了他们那尾小船。

就这样跟着他们闲晃荡了六七天。

「望月大哥,今天你想去什么地方么?我让圭璋载你去。」一片午后的宁静里,白璧吃饱西瓜后,靠在船舷,困觉地问。

圭璋见状,空出一只摇橹的手,弯腰细心地帮她揩去嘴边的黑籽,随手甩进水里。

「都行。我对青莲镇不熟。」望月背对着他们坐在船头,卷了裤腿,双足泡在这据说比太湖还深比洱海还清澈的湖水里,满面惬意。

姐弟俩相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措和茫然。这一路,两人马不停蹄地带他去水月禅寺看了那每日准点报时的黄钟大吕,一花五叶的禅宗精舍……偏偏望月总是一付意兴阑珊的样子。

「休息一下吧。我困了。」望月突然说。

姐弟俩再次相视一眼,点头。

圭璋坐到白璧身旁,自动自发地把自己的膝盖留给了她。

远处,未时的钟声悠悠荡开。莲塘深处,时而响起青蛙扑通的跳水声,却一声蛙鸣也没听到。涟漪泛着波光,在少年眼中一圈一圈地荡开了去。望月曾经听说,青莲镇养莲的历史之所以如此悠久,全因为这水非同寻常。

一时好奇:「这泉水真有说的那么灵吗?」

「嗯。大人们都这样讲。传说这湖原本是个巨大的陨坑,盛唐时,青莲郡使集全郡之民力财力,好不容易才修建起河道,从附近的泉之森里引出泉水种莲,不只用那水种莲,还酿酒,还入药,直至今日。」白璧回答,声音不再那么脆生生的。「小时候我背上被火炭烧伤了,也是妈妈求来泉水治好的伤……」

困倦之中,白璧枕在弟弟腿上,很快睡去。

身后一时没了声息。

望月扭头看去,男童低垂着头,良久,一动不动的,居然是坐着睡着了,膝上女童也睡颜安恬——他还真是难得一见体贴温柔的脾性,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年长。

真是羡慕啊……望月眼底一暖,索性也四仰八叉地躺倒,一腿落在水中,一腿支在船舷上,眼睛藏在曲起的左臂下,眺望上方的天空。

莲叶掩映之下,那方窄窄的蓝天白云显得成为高远明净。

风生水凉。莲香从闭紧了的花苞里溢出,也尽被东风吹散开,香气清清淡淡的。

渐渐,就到了山光西落湖月东上的时辰。

扑通一声。

几滴凉意溅到眼皮上,弄醒了圭璋。他睁眼起身,姐姐白璧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不见人影。只有少年蜷在船头的玄板上,睡得极沉,一贯覆住眉目的刘海在风里徐散,露出远山近水的俊秀。让圭璋也不由多看了一眼。

莲叶深处的阴暗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白璧?」圭璋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边的水声却突然消失,静得连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姐姐!」他再次提高音量叫了一声,几乎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焦急,要下水去找她了。

噗……那头响起女孩子忍笑的喷气声。

「游水要小心着啊!(游泳要小心啊!)」圭璋再次露出无奈的神色,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他起身查看境况。看到那截住船的巨大礁石时,细细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哪里?

银铃似的笑声自头上洒落。圭璋的目光被吸引着往上抬,立即满面通红。

是被吓的。

白璧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裤衩,双手叉腰,劈腿站在礁石顶上,甩着湿漉漉的辫子,朝他大咧咧地笑:「圭璋,耶系哪诶?奄从前都莫见过奄好看地莲花!(圭璋,这里什么地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莲花!)」

「唔、唔快点下来!(你、你还不快点下来!)」他又变得面白无色,只朝她招手,生怕她一个脚滑跌了下来。「还唔下来——(还不下来——)」他板起了脸。

见圭璋真的生气,白璧顿时了然无趣,撅起被水润得柔泽粉嫩的嘴唇,满脸不甘不愿地低声嘀咕。

「快点下来!」圭璋急了,跺脚。「再唔回来,奄上去捉唔了!(再不回来,我上去捉你了!)」

白璧一听,眉目生花,「好哇好哇,既就上来吧!(好哇好哇!那就上来吧!)」为了引弟弟气急败坏,她还故意背过身朝他扭腰摆臀,脊沟上一条血色的疤痕蜿蜒直上,一径延伸到了她的肩胛骨下,像妖娆的蛇。

圭璋满身冷汗,急得团团转:「唔同奄注意看脚下!(你给我注意看脚下啊!)」

话声未落,女童脚下一滑,一声尖叫,是真的踩空了,堪堪从天而降,扑倒下来。男童张开双臂左晃右晃,好不容易才接住了她的俯冲之势,一屁股跌坐在船里,成了她的肉垫。

莲舟轻摇,荡了荡,终于磕上那块礁石。

*

望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有再做什么梦。抑或明明做过了,却全忘了。耳边传来阵阵摇橹声和水拍船板声,他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圭璋在船尾摇橹,动作再熟练不过。

莲叶莲花随着船行簌簌倒向两边,一齐拨开的还有渺渺的水汽缕缕的轻烟。

已经是日暮时分。

望月起身,举目四望。

夕阳沉了一半。天空的一角悬着淡抹娥眉的烟灰月。昼夜交融,又似互不相干。天地昏黄一片,万物朦胧。暮色中,漫天风荷也愈加显得轮廓温柔,叶叶清圆明晰。

白璧不知何时也醒来了。踮起脚尖,左张右望,眼睛里写满惊叹:「从来都莫见过奄好看地莲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莲花!)」

圭璋的背影无声无息的。

从未受过这种冷淡的白璧讶异,复又撅起嘴来,上前扯他的衣摆:「做嘛个唔理奄?(干嘛不理我啊?)」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被魔怔了似。

……前面有人。

望月随着他们的目光看了过去。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分明该是『西洲曲』里才有的风雅,流传了千年,至今不敢窥视。

对方似有所觉,掀起眼帘。目净修广,湛然皎净。只一霎间,便魂失魄惘。

一声梗在望月喉头,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那、那个人……

酉时,黄钟大吕的洪声再次奏响,回荡在现实通往梦境的小路上。

*

浮萍,气泡,莲叶,木船……

暗绿色的视野……

望月惊醒。

带着腥甜气味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里,鼻子,喉咙,嘴巴,眼睛,肺部炸开似的疼痛。

他的身体因重力而下沉,极缓慢地下沉着。

他忘了屏住呼吸!还有最重要的事是,他不会游泳!

一连串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水面。

窒息的少年渐渐失去意识,因缺氧而麻痹了知觉的身体幽幽地沉向湖底……

船上,「唔好!望月大哥落下水诶!(不好!望月大哥沉下去了!)」白璧知道自己这次真的闯了大祸了,拽住弟弟的袖子稀里哗啦地哭起来。「奄、奄触到神明了……(我、我触怒神明了……)」

双子互相抱着对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白璧更是落了满面惊恐的泪水,望着莲径下翻滚着的白色湖水——那是蛇群。

泪眼模糊中,意识却分外清明。她看到了那些白色的小蛇:拇指粗的蛇身,红红的眼睛像剔透的红宝石,如此可爱的小生灵,不知道是由哪儿冒出来,潮水一般涌过来,漩涡似地游向深不可测的湖水深处。

圭璋猝不及防,被一阵猛力推开。

「莫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白璧带着赴死的决心跳了下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望月全都不知道了。

被救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开始发烧。体温一度高达40度,烧得他脑子浑浑噩噩,不知世事。直到服下老祖从水月禅寺求来的泉水,烧才渐渐退了。来探病的族人刚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走马观花般把望月转得头晕,索性对外宣称病体未愈,仍需要静养,躲在屋里蒙头大睡。

于是又做了梦,梦到那个雪地里的女人。

醒来后望月拉下蒙头的薄被,若有所思。刘海倾斜着落在枕上,沉静的黑眸里灯火闪映。

在水里的时候,他似乎也看到了那种小白蛇。还有游湖的时候,在船上午觉做的那个梦,真实得根本不像是梦。说到这个,最让他烦闷的是:莫明其妙害得他落水的那对龙凤胎从他生病后竟一次也没上门问候过!该不会是,偷偷躲在背后愧疚了吧?

望月为他们找借口。

水乡泽国长大的孩子,哪知道他这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人居然是个旱鸭子,实在也怪不到他们身上去的。其实望月心里是既怜悯又心疼这对相依为命的孤儿姐弟。虽然有族人的照顾,便到底还是比不上至亲至近的双亲家人体贴关照。

这一发呆,望月又开始迷糊起来,昏昏欲睡。靠水那壁花窗吱呀一声轻响,有人终于结束了他先前一番探头探脑的察看,跳进窗子里来。

「望月大哥!」圭璋气喘吁吁地喊道。

望月半撑起身,见他满额污泥一身狼狈,不由惊诧:「你怎么了?」

「望月大哥,求您救救白璧!」小男孩扑通一声跪下,给他磕了个极响亮的头。

望月哑然。

「现在能帮她的就只有您了!」人还趴在地上,神色又急又虑。圭璋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老祖不会拿你们偿命的。」望月从床上坐起来,正色:「出什么事了?」

他张了张唇,正要说,就被门外的扣门声打断了。望月眼前一花,眼前已空无一人。接着老祖单手端着烟杆走了进来,另一只手托着一碗乌漆抹黑的中药。

望月皱眉,暗声:「怎么还要吃药啊?」药碗都伸到鼻子底下了,他不得不接过药碗,一口闷,只苦得面色纠结。

老祖在窗前吐烟圈,一个,两个,三个……

「先头唔房间里做嘛个?乒乒乓乓地响。」

一口中药呛进了气管。少年低低咳起来,好一会才平复了呼吸,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本来想喝口水吹吹风,不小心掉了个陶杯。」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望月心底隐隐焦急,「老祖,我吃了药有些头晕,想先休息了。」

「还病着的人,唔好吹风。」老祖叹了口气,再吐出个烟圈,为他阖上花窗,出去前还关照他:「好好养病,唔好再到处乱跑。耶次的溺水就系教训。」

等老人的脚步声远去,他当即下床反锁了门,再推开花窗望出去。戌时的钟声已经响过很久,天色深暗,莲叶遮映下的幽黑水面冒出些小气泡。

哗啦一声,圭璋的头冒了起来,浮萍和湖水顺着乌发一齐流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再差一点就几乎要忍不住了。

望月眯起眼,隐约感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白璧出事倒也罢了,奇怪的是,竟没有殃及向来连体婴一般同进同出的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

圭璋耸耸鼻尖,回答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姐姐看到了蛇。」

「蛇?」望月脸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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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识时,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武功废柴,而他是天下第一的莫名楼楼主。自幼抚养她成人的师傅说:“明玉啊,你并非没有练武的天赋,而是还没有到哪个能够彻底释放出来的地方。”一朝穿越,她从那个不会武功的武馆馆主摇身一变,变成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的继承人。这是否就是师傅所说的地方?而与他相遇,终究是缘,还是孽?痴情侍卫说:“不管你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你是我心中那一块美玉。”阴戾太子说:“就算你恨我,我也会将你留在我的身边。”邪恶楼主说:“放下这一切吧,跟我一起沉沦罪孽。”终究谁会是她最后的归属?【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腹黑宝宝的俏俏妻

    腹黑宝宝的俏俏妻

    走在马路上捡到手机钱包不稀奇,叶贝贝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个连男朋友都没有的人竟然捡了个儿子……原本不想要的,可看着那小子可怜兮兮的抱着她的腿喊“妈咪”,她还是凌乱了。只是,当她全然接受自己有这么大个“儿子”的时候,为什么儿子却不见了?“你是谁?”叶贝贝看着忽然冒出来的俊美的不像话的男子时,第一反应就是绑匪,“你把我儿子弄哪里去了?绑架贩卖儿童是犯法的……”男子薄唇微勾:“你确定那是你儿子?”“他喊我‘妈咪’,当然是我儿子啦……我不管,你赔我的儿子……”“好吧。”男子笑的意味深长,“立马赔你一个儿子……”然后将她压到,吃干摸净……
  • 世界最具领导性的政坛伟人(一)

    世界最具领导性的政坛伟人(一)

    我的课外第一本书——震撼心灵阅读之旅经典文库,《阅读文库》编委会编。通过各种形式的故事和语言,讲述我们在成长中需要的知识。
  • 孤独的穿梭者

    孤独的穿梭者

    在废土世界中孤独徘徊,体味克苏鲁神话的扭曲恐怖。揭秘十八世纪巫术的奥秘,见证蒸汽朋克的兴盛与衰亡。第三纪元,未来世界,提里斯大陆,魔术,科学,修真,形态各异的文明。冲突,排斥,死亡,杀戮。解锁时空的运转法则,窥测维度的存在状态。孤独的穿梭者们,在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忍受着来自于位面的排斥,逐渐接近多元宇宙最为终极的奥秘。
  • 嚣张大小姐,美男如画

    嚣张大小姐,美男如画

    做为令狐家族中最成功的继承人--令狐醉,此时正悠哉悠哉的喝着威士忌,却不想被手上那枚古老而又神秘的十字架印花的戒指给拐到了异世,不过,也正因为在这,令狐醉找到了挚爱。“你喜欢我?这可真是个不好的消息。不过,本小姐心善,就收了你这只妖孽!”话言尽于此,令狐醉摆了摆手,转身离去,眼底尽是狡猾,嘴角一抹邪笑……欲知后事,请读者举起你们的手,观看作者的作品吧!QQ群:570129780
  • 球者

    球者

    因伤病而退役的前国家篮球运动员李强,后来发现儿子李毅对篮球的渴望,决定一心栽培儿子,儿子有个伟大的理想,做第一个进入NBA的中国后卫。看李毅是如何在篮球的世界中完成自己的梦想,如何与各类篮球高手比拼,带领球队走向巅峰,完成自己的理想。
  • 食神世子妃

    食神世子妃

    一次陷害,一种名为千娇百媚的东西,让她和他从此纠缠不清。为了偿还那巨额的银子,她不得不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她一次又一次的躲避,他却一步又一步的步步紧逼,当她穿着新娘的喜服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笑的分外邪魅。“爱妃,终于嫁给了本世子,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高兴,她真他娘的高兴!!!她咬牙切齿,“世子爷,外人都说你双腿残疾还不能人道,妾身去摘根黄瓜!”翌日一早,她一手扶墙一手扶腰,颤颤巍巍的从新房里出来,“混蛋,下次再敢对老娘这么粗暴,老娘一定给你点颜色看看!”什么颜色?绿色!!!【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花样年华之如诗往事

    花样年华之如诗往事

    记得那些如诗、如风的日子里,我与你重重叠叠依偎依成一道动人美丽的风景。你的一个眼神,一句轻轻的、轻轻的呼唤,就能让我听不到,听不到春去的声音,来不及,来不及去发现那些哀伤。只是那一声叹息,为你许下的千般温情柔意,浮沉俗世谁成度,情倾意尽。记忆中的那些往事,就像那落在窗台上的灰尘,阳光一照,爱你,却只能相忘于那滚滚红尘中……--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逆光二零零九

    逆光二零零九

    我们的青春我们自己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