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两人的小舟荡进莲叶深处。桨声轻得几乎分辨不出来。以防万一，圭璋事先在橹上缠了厚棉衣。
湖上夜风寒凉。望月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认真地听圭璋压低了声音说话。白璧被宗族关押在了水牢……把孩子关在‘私牢’里，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望月大哥，您只要帮我救出白璧就可以了。我会带她逃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回青莲镇。」
「你姐姐是犯了什么错？」
「我不知道。那天我们的船误闯水牢……就是那块湖礁。我前几天听说，镇上要是有族人犯了大错，就会送到那里，不留任何食物跟船只……但、但是，就算要惩罚也是惩罚我们俩，而不是只有她被带走……」圭璋低声喃喃，后面有些哽咽。
「是因为我吗……」望月心里的负疚感极浓重。
「不是。望月大哥跟我们不一样的……」圭璋的声音愈发小了，「大家都说，您母亲是镇子的大恩人。不会惩罚您的。不可能会。而且，您也没有错。」
这跟母亲日记里说的不一样，她说，她是被赶出青莲镇的。
「妈妈……」迟疑片刻，望月轻声问：「大家都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万春大人是第一个可以离开青莲镇的人，也是第一个，可以摆脱泉叭弥的诅咒的人！」圭璋回头，在夜色下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而望月大哥，您是万春大人的儿子，师父说，您是除了宿命者之外，唯一可以穿过炎之结界的人。」
望月懵然。
这个意思是……所以圭璋才会找上他一起去水牢救白璧？
不，不对。反而言之，意思是因为他，那天他们才能穿过什么炎结界，误闯禁地，白璧才会因为这个被关起来吗？
但是这又跟看到了蛇有什么关系？
母亲日记里的阊青哥哥，也是因为看到了蛇，所以才被族人带走了，这两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什么？为什么又会跟他扯上关系？对了，他也能看到蛇，还梦见了蛇，蛇，蛇，好多蛇……
望月脑袋里一片混乱，有许多片断的画面掠过眼前，却无法用一根线把那些碎片全部拼合成记忆。他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个梦，那个梦，那个梦……
小船已经驶到了莲湖的更深处，静深的湖水之下隐约传来潺潺流动的水声。这里已经很靠近泉之森了，终年补充湖水的山泉的源头。远远地，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圭璋迅速放开浆，扑到望月身边蹲下，拉低他的头，嘘了一声：「糟糕，好像有看守的人！」
守夜的采莲船相倚着，几个镇民躬着腰坐在各自的船里，剥莲子，碰酒罐，以闲聊来驱走睡意。船边不远的竹篙上祭着红字的白灯笼，连成一条飘浮的线。中间则有一块略高出莲叶半米的黑色礁石。
望月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它。
「拜月节又到诶。（拜月节又到了。）」其中一人道，手里的酒罐有一半沉在水里冰镇着。
「唔家艾出个份莲子扒好否？今年话系由五担斗降到三担斗莲子……（你家要出的莲子剥好没？今年说是由五斗降为三斗莲子。）」一人界面，捏住莲子，刀划开细口，刀尖伸出去用力挖出雪白的莲肉，再把黑色的硬壳甩进水里。
「辛苦半年份，拢共就收了二十来担斗莲子，旧年冬下头雪雹大，冻死亦多花种，芽都莫发齐。（辛苦半年，总共就收了二十多斗莲子，去年入冬雪大，冻死很多花种，连芽都不发了。）」
「时节唔好。奄看外面既消息，话系整个地球都变暖，奄等镇上倒系天时越来越冻。（时节不好。我看外面的消息，说是整个地球都变暖，我们镇上倒是气候越来越冷。）」
「外面世界真定假莫可信。到底草木系唔会唬人。近几些年个镇上莲子收成都唔得啊，今年又更差，真担心耶个冬天连肚子都食唔饱诶。（外面世界是真是假都信不得，到底植物是不会骗人的。这些年镇上的莲子收成不好，今年情况更差，真担心这个冬天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这头的莲叶底下，望月看了一眼圭璋，脸上写着疑问：现在要怎么办？
「我、不、会、游、泳。」望月凑在圭璋耳边，轻轻地说。
他转过脸，认真地告诉望月：「我会！」
「你、会、有、什、么、用，我、不、会、啊！」望月并不想给老祖添麻烦，对于青莲镇，对于陶唐氏族，他毕竟只是个外人。
「望月大哥，在这里等我一下。」圭璋灵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在黑暗里朝守夜船游去。
「湖底个蛇叭弥佬又越养越多，再奄样下去唔系狠好诶。宗族诶长老紧要出行法子治治蛇灾。人个物事都给蛇叭弥食光诶！（湖底的蛇叭弥越养越多，再这样下去不是很好了。宗族的长老得想想法子治治蛇灾，不然人的食物都给蛇叭弥吃光了！）」
「蛇灾艾治，就系惊治完神明唔保佑陶唐。长老耶莫什好法子，毕竟人艾食饱，蛇叭弥耶艾食饱。（蛇灾要治，就是怕治完之后神明不再保佑陶唐了。长老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人要吃饱，蛇叭弥也要吃饱。）」
「哪，看来耶次又艾选祭品供神明诶，唔然话，人同蛇艾争食诶，莫两存唉……（呐，看来这次又要选祭品供奉神明了，不然的话，人蛇争食，不得两存啊……）」
「唉，又系一条人命！终会遭报应个……（唉，又是一条人命，终会遭报应的……）」喝酒的那个人估计是有点醉了，讲话大舌头，开始没了分寸。
「嘘——讲耶种大逆不道既话，唔就唔惊！（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就不怕！）」他急忙在脖子上比了个「咔嚓」的手势。
「好诶好诶！唔等！莫讲耶些事！艾怎样就怎样！长老会计量。（好了好了！你们！别讲这些事了！该怎样就怎样！长老会安排！）」其它人摆手劝他们放弃这个话题。
「会遭报应……」喝醉的人嘀咕着垂下脑袋，很快鼾声如雷。
没人再说话了，安静下来。刚才的「报应」一说似乎触动了他们的某条神经。船板下，一只握着瓷瓶的小手颤魏魏地伸出水面，有催眠效用的符水倒在他们身上。鼓咚一声，莲子落水。
不久后，圭璋游了回来。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船，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好、好冷……」
望月连忙帮他脱掉湿衣服，用力地拍打他细瘦的四肢。他的体温渐渐回升，青白的脸色有所好转。望月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眼角微微湿润。
这孩子这么拼命，都是为了她啊，这世上唯一的家人。
一点浮萍扫碎湖心月影，一同抹去的还有水境里的月下莲舟。
白璧脆生生的声音叫嚷起来，「你到底把我弟弟怎么了！」
趴在礁石上好奇地打量她的‘人’——蛟人，上半身不着一物，下半身那条银鳞长尾垂入湖水，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探出尾尖，悠闲地点开阵阵涟漪。其实是个妖怪。
面对白璧的指责，他很无辜地眨着眼睛。
——不关他的事，好不好！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过。真不该好心安慰她，帮她看到她的家人。人类把它们当成什么了，噬人性命的野兽么？他食莲蕊清泉长大，可是一直茹素着。血肉都是浊物，如何能食用！人类真是！徒然污蔑泉叭弥一族！
「你明明把圭璋弄晕了！」白璧气红了脸。
——咦？他又不会说人类的话，但这个人类却分明能接收到自己想表达的意思！难怪他们会把她献上来当祭品。可是，祭品又是干什么用的？用来祭水神，可这里压根没什么水神，只有同伴们，还有他。
水底白色的蛇群聚集过来，它们正在嘶嘶地讨论着，谁愿意接手这个麻烦。那天它们都已经见过，她身上有泉叭弥的魇印，她是天生拥有魇体质的人类，可以跟它们妖怪订立契约，结界没有将她拒之于外，说明她并非心存恶意之人……
——原来如此，就像他一样，她也可以成为它们的同伴。但是，她愿意么？这也是个值得考虑的重要问题。因为她目前看起来似乎非常不乐意成为它们的祭品。
「你要是害死他，你也不用活了！我也不用活了！」小女孩仍在哇啦哇啦，跺脚，怒吼，生生将这块上千年历史的湖礁石撼动几分，几粒石屑从石刻的字缝里蹭蹭往下松洒。
——好粗鲁啊，人类。
蛟人张了张嘴巴，惊讶地打了个哈欠。左右两颗象征兽类的尖牙，堪堪地抵在丰厚的唇瓣上，像莲花瓣尖那一点嫣红暧昧的颜色。
——啊嘶，结界没事吧？
他倏地弯下腰，比较关注身下的礁石的安全与否。
上面有数行涂了丹砂的古篆，至今颜色如新：
望法鼓所振/
变炎火于青莲/
清梵所闻/
易苦海于甘露/
——传说，那本来就是人类布下的结界，为了保护泉叭弥一族的。对于同伴们来说，倒的确是很有效用的，是它们吃饱玩累之后可以休息的窝，不会有多余的外人来打扰他们的清静。不过，过了满月之夜，她也会跟它们一样，终生困缚在这湖里么？不过，那也不****的事。是人类自己送上门来的。可要是以后真的多了一个这么聒噪的人类，他想睡个好觉就难了！
蛟人的手指缠绕着自己那头从未修剪过的长发，没来由地开始头疼于将来可能要面对的烦恼。
——这个人类真的好吵啊！
「我、我就……我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白璧哭喊着。
眼看她的手指要指到脸上来，他腰一扭，顺着礁石滑下，甩尾跃入湖水中。不能让任何污秽的人类碰到它的身体，是同伴们万千嘱咐过的事情。即使是魇体质的她。泉叭弥一旦跟人类接触，就会被污染。
「我才不要当什么祭品！啊——」白璧抗拒地尖叫着，蹲下身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眼泪鼻涕糊作一团：「我不是祭品我不是！我说我不是就不是……我才不要被妖怪吃掉！呜呜……圭璋，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果然啊，她不愿意的。为什么不愿意？这样就可以拥有跟他一样美丽的尾巴了，不好吗？
蛟人看着激动的祭品，开始感觉无趣，或者说是失望：为什么不愿意跟他成为同伴呢？
——算了！看祭品还不如回湖底睡觉去。
他拖着蛇尾在湖水中下沉，摇曳着长发往深处游去，突然又想起来：对了，还有那两个人类！他们居然想闯结界，真是不自量力得很有趣。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要不看看热闹去吧！同伴们说能够穿过炎之结界来到这里的人类，都是心地纯善的，不会是它们的敌人，难道除了这个凶巴巴的祭品，他们也可能成为族里的新成员？
不等他动身，炎之结界的光芒被点亮，映照他头顶的水面。船来了，在蓝色的微光中穿过炎之结界，载着圭璋和望月。
「圭璋！望月大哥！」终于见到熟悉的人，白璧破涕为笑。
圭璋站在船头朝她伸开双臂，眼神温柔如月色：「已经没事了，白璧。」白璧咬咬下唇，目光迅急地掠过他身旁的望月，多了犹豫。
「下来吧。」在圭璋的鼓励下，白璧小心翼翼地踩着礁石的凹凸处爬下船。才落地，立即被人紧紧抱住，圭璋的身体跟她一样微微颤抖。
才刚停了的眼泪又流下来，白璧呜咽一声：「我好害怕——」
圭璋用力回抱她，同样哽咽：「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望月不由挑起嘴角，看向别处。眼前这块礁石似曾相识，似乎在他梦里见过，但石头上多了字。四列古体篆书，他依稀能辩认出字形：
望……炎火于青……
「愈看愈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少年带着困惑微微一笑。夜风撩起他额前刘海，徐徐散开，露出俊秀的眉眼。不远处，从浓密的莲叶丛探出一颗头，迷惑地注视着他。
白璧抬头一看，倏地扯住圭璋的袖子，欲言又止。他扶住她突然瑟瑟发抖的身体，听她在耳边喷出热气：「望月大哥……他、他……一样的……」
圭璋一怔。
莲径底下游戈来一道半人半蛇的修长身影，拖着十几米长的银鳞长尾。一大群发着微光的白蛇化成银绸，朝他拦腰过来——不能过去！
蛇语嘶嘶作响，掀起水底暗流。船下兴起暗流，破水声唰唰涌了过来。蛇群卷着白色旋涡，带起船橹直打旋。三人不约而同地身体摇摇欲坠脚下打滑，不识水性的望月更是差点栽进水里。
白璧指着水面，惊恐地叫起来，「蛇！好多蛇！它们又来了！」
圭璋什么也没看到，只见湖水翻涌，搅动船只。几天前，就是在白璧当着族人的面大叫看到了蛇后，才被单独带走。为什么他看不到，看不到跟白璧能看到的东西。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蛇！
望月也看到了蛇群。背脊爬上一股白毛汗，那是他所熟悉的感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惧怕和颤栗。他一把抢过白璧稳稳锢在怀中，推醒唯一会摇橹的圭璋：「快开船！我们离开这里。快点！」
湖水之下，众多小蛇扭成长绳拦住蛟人的去路，饶是他再灵活地左钻右钻，就是穿不过去。越来越到的蛇涌过来，组成愈加细密的网。他在幽暗的水底奋力挣扎，身躯翻滚，长尾卷动旋涡，脊椎上那道血色的胎纹被他扭得妖娆多姿。
——那个人类！他像受到了蛊惑似地，想要靠近那个人！
血脉在身体里沸腾，那股火焰熊熊灼烧出心脏那里前所未有的刻骨疼痛。他缓缓沉向湖底，青丝如水草一般散开，温柔细致地包裹住他的躯体。
发光的蛇群追着他游进水底的深暗处，化成薄绸覆了上去。
湖水归于平静。
圭璋成功地将小船驾离旋涡。
望月松开白璧，细心地看顾着，轻拍她的背，帮她平缓急促的呼吸。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早哭成了桃核，还在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你还看到了什么？」圭璋摇着橹，背对着他们问道。「除了你说的蛇之外，还看到了什么？」
白璧咬紧下唇，变得脸色煞白。
望月收回放在她背上的手，「如果是指那个，我也看到了……蛇，白色的。」
圭璋眼神黯沉，「只是看到了水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能只是个巧合。族人也不会因为这个就把你关在水牢。」
「我、我……看到了蛟人。」白璧垂下头，惴惴不安地回答，声音细若蚊蚋。
「鲛人？」望月迷惑地看着他们。
「不是鱼旁鲛，是蛇蛟的蛟。」圭璋解释说。
蛟人，是青莲镇流传已久的传说。比如泉叭弥，比如诅咒，那些口耳相传，无法宣诸于世的秘密。虽然望月是青莲镇出生的，但毕竟已经脱离了镇子，所以他也不能破坏规矩。
「妈妈在临终前单独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跟白璧之间，如果有任一个人看到了蛇或蛟人，就要带着白璧永远离开这个镇子。」圭璋说。
「啊？」白璧低声惊呼。「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的！」
望月笑她，「大概是怕你这张贪吃的嘴守不住秘密吧。」
白璧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圭璋回首扫过一眼，抿抿唇，将船摇向岸边。
亥时的钟声恰好响起，一声又一声。
「森林？」望月怔住：莲塘的尽头……
圭璋先跳下船，又护着白璧上岸。姐弟俩齐齐向他躬腰，「谢谢您的帮忙，望月大哥。」
「这就要走了么？」两个小孩子，离开了族人的照顾，又能上哪儿去？望月看向他们身后。黑暗的深林，树木的枝桠千奇百怪地横陈着。
「嗯。」圭璋点点头。白璧紧紧抱住弟弟的手臂。虽然不知道对未知的前方有些茫然，但有他在身边她便分毫不会害怕。
「那……」望月有一句说不出口：那他自己要怎么回去？既不识水性，也不会划船的。
咳、咳咳。压抑的低咳声从他们身后的黑暗中传出来。望月震了震身体，寒毛倒竖。白璧往圭璋身边靠了靠，他却带着她平静转身。
「我本来想……咳咳。本来想，留点话别的时间给你们的。结果，咳……实在是忍不住了。咳咳咳……」黑暗里一双眼眸微微发亮。
山径上响起脚踩落叶的沙沙声，有人影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出来。一个清瘦的男人掩唇低咳，神态疲倦地半倚靠在扶持着自己的，银发绿眸的少女身上。
原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师傅原来是你！」白璧欢呼一声扑了过去，被绿眸少女伸手一挡，挑眉怒视。她一付惆怅，「师傅，她是……」
男人蹲身抚摸她的头顶，「抱歉，打扰到你了。」小女孩蹭蹭他的大掌，「已经没事了呢……」男人微微一笑，面上神色更形温和。
圭璋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在绿眸少女凌厉的目光中把浑然不觉危险的白璧拉了回来。
男人站起身，朝望月这边看了过来。他呆了呆，收起发愣的神情。
原来龙凤胎并不是私奔，而是去投奔。
男人走到他面前，眯眼打量他。望月愣了愣，往后退去。他微扬起嘴角，「我送你回去吧。」望月看向他身后。他颔首：「放心。他会代我照顾好那两个孩子的……而你，有些话我需要单独跟你说。」
男人走进小船，看了一眼重重棉衣包裹的橹，他低头一哂，食指伸入口中，咬破满嘴腥甜，而后点在橹上，唇边开始喃喃默念。小船荡了开去，缓慢但平稳地滑向莲叶深处。
离森林越来越远。
白璧跟圭璋站在岸边朝他远远地挥手，那绿眸少女也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神色凝重而忧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