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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要是说朵拉通过伊丽莎白走了舒尔茨副教授的后门,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可是有没有伊丽莎白的引见,认不认识舒尔茨副教授,这中间的区别就大了去了。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微妙。

朵拉不能不佩服伊丽莎白的自制力,刚刚和儿子还闹得天翻地覆,几乎痛不欲生呢,可舒尔茨副教授一来,她立即满面春风地和他应酬,喝咖啡、吃点心,脸上看不出一点痛苦的痕迹,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难怪她在场面上这样兜得转。”朵拉想。她在小客厅外边的大客厅里等着,从半掩半垂的帷幕流苏里,隐隐约约地看着他们。“没有自制力就不能在社会里生活,谁愿意听一个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诉苦呢?人生讨厌弱者,这就是她胜过莎丽妲的地方。看,她多么自如,说什么呢?说得舒尔茨这么高兴?她真能干。是啊!社会只承认强者,尤其是在美国……啊,开始谈我了,她真行,在舒尔茨十分高兴的时候才提……”

“朵拉?”伊丽莎白已经笑盈盈地叫她了。“Yes。”朵拉忙应声进去。“我把你介绍给舒尔茨副教授。朵拉,我想他会指导你怎样准备入学考试。”伊丽莎白笑盈盈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舒尔茨的脸。“舒尔茨副教授是我在旧金山最好的朋友之一。你会帮我这个忙的,是吗?”

“当然,愿意为你效劳。”舒尔茨并没有看朵拉,只彬彬有礼地对伊丽莎白欠欠身。“嗯?”伊丽莎白把脸转向朵拉。朵拉怎么办?她只能说:“谢谢夫人,谢谢教授。”伊丽莎白满意地点点头,很快地转向舒尔茨:“朵拉很有才能。当然,这是你的领域。我只是重复我的一个年轻朋友林达的话。林达,也许你认识她?”

“她的家庭合唱团在业余圈子里好像很有名,夫人。可惜我还没有认识她的荣幸。”舒尔茨既表示在他的领域里熟知一切,又特别强调业余这两个字,话说得虽然文质彬彬,但朵拉一听就能品出那专业圈子里,特别是学院派的贵族味儿。往日熟悉的生活一下子迎面扑来,朵拉喉头不禁哽咽了一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她镇定了一下自己,努力克服在这种贵族气势下陌生的忐忑,又努力恢复昔日那熟悉的自信。

迎着舒尔茨那两只冷冷的灰眼睛,她告诉自己:挺住,朵拉,没什么了不起,你一定要挺住。

果然,舒尔茨的问题像急风暴雨似的劈头盖脸而来,又是基本乐理、又是音乐史、甚至和声对位、配器等一些对声乐演员并不十分重要而又难度很高的问题。要命的还在于他并不是认真地、顺序地问,而是东一句西一句乘你毫无准备,或者说就是让你打断思路让你无从准备起的问法。

朵拉英文本就不好,许许多多专有名词术语更是说不上来,被他考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舒尔茨的脸越拉越长,眼睛越来越冷。幸亏伊丽莎白不愿意自己丢面子,也许她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林达,在恨朵拉呢,可她脸上仍笑嘻嘻地对舒尔茨说:“哎、哎,我的朋友!要知道她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

“可考试时听懂问题,回答问题是最起码的要求。”

“这么多,这么快的问题一起来吗?”伊丽莎白故作惊讶地说。

“我是代表整个考试委员会。”

“哦,感谢上帝,当委员会一个一个发问题时,每个人中间多少可以有一点点空隙,是不是?”

“也许,”舒尔茨不得不承认。“朵拉,你应该谢谢舒尔茨副教授,至少他让你领略了你将面临的局面。

不过,我的朋友,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太多太难吗?她不是考研究生,更不是考助教,而只是考一个本科生。”

“可是……”舒尔茨还没说出可是什么来,伊丽莎白已经打断了他:“对不起,教授,至少朵拉反映还灵敏,我想,在你的指导下,她会很快懂得该怎么准备这些枯燥的理论的,是不是?”舒尔茨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让我们听听她唱,如何?她毕竟只要学声乐呀!”

“您太仁慈了,夫人。我们不等西门教授了吗?”

“哦,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吗?西门教授今天因为有个外地来的客人,来不了啦!他说他完全相信你的鉴别力……”

“那么,开始吧,我们——”

“我们到音乐室去,当然。”其实客厅里有钢琴,但音乐室的钢琴更好,房子全部装有隔音设备,声音效果更好。朵拉心里感激这位聪慧的女主人,紧张的情绪开始逐渐消除。“学过什么乐器?”舒尔茨问。“钢琴。”

“弹。”朵拉坐到钢琴前,慢慢弹了起来。“基础不错。”舒尔茨说。伊丽莎白眉头立即展开不少。“幸亏没给她丢脸。”朵拉心里想。“多久没练了?我是说,丢了多久了?”到底是教授,一下就听出来虽然基本功是过硬的,可弹得很吃力,感情出不来。朵拉低下头说:

“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还能弹?几岁开始学的?”

“不到四岁。”朵拉一边说,一边想起严厉的爸爸。

“为什么到美国不立即考音乐学院?”朵拉说不出话,眼泪立即涌了上来,看伊丽莎白的眉毛又开始往一起聚,忙忍住泪说:“我需要先过英文关。另外,几家音乐学院去年都没有留学生的奖学金。”

“糟糕,”舒尔茨对伊丽莎白说,“我们今年好像仍然没有。”

“她有绿卡。”伊丽莎白说。“哦?”舒尔茨疑惑地看着朵拉,分明有个问题忍在了嘴里,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对方又是个年轻的女士,就拉长了声音说:“那当然又不同了。也许,唱点什么?”

“唱什么呢?”

“你自己定。”朵拉唱了首她最拿手的拉美民歌。舒尔茨不动声色。伊丽莎白觉得他并不太欣赏,有点准备下台阶了,说:“西门教授没来,也许,还得听听她的美声唱法,不过,林达没对我说过这方面,我很没有把握……”朵拉一听,糟了,不能放过机会,忙不迭地说:“我唱舒伯特的《鳟鱼》,可以吗?”刚弹了过门儿,舒尔茨就走了过来:“我来伴奏,你站起来唱。请唱舒曼的《梦幻曲》,会吗?”朵拉唱了一遍。舒尔茨仍然不动声色。“还要再唱吗?”伊丽莎白问。“对不起,《梦幻曲》我不熟,我可以唱德沃夏克《水仙女》中的《月亮颂》吗?”舒尔茨一言不发地就弹了起来。

这首歌是朵拉在国内唱红了之后,为了加强修养,爸爸专门请音乐学院的教授教她美声唱法时,教授专门给她排的,认为适合她的声音,也适合她的气质,后来成为朵拉的保留曲目之一。不但很受观众欢迎,也颇得专家首肯。现在唱起来,许许多多的往事,连同往日的辉煌……一起涌到眼前,注入歌内。自然越唱越投入,越有自信,声音也发挥得好多了。

没想到唱完后舒尔茨仍然不买账,只说:“虽然训练不够,声音是好的,表现力也有,但是,美声唱法我是不懂的,还是要请教西门教授才行。”朵拉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倒是伊丽莎白有经验,她从舒尔茨的话里,也许是神态中看出了转机,马上又积极起来说:“美声唱法不是朵拉所长,林达告诉我,她民歌唱得很好,也许,再耽搁舒尔茨副教授一点时间,你唱唱那天林达称赞的曲子。”话说得这样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朵拉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再征服不了舒尔茨,那么,就不要想上音乐学院了……

对音乐全身心的热爱,对梦想的追求,一年多来屈辱的生活,自己做错事的悔恨,失掉天亮的痛苦及破釜沉舟最后一搏的决心,像烈火一样呼啦一下从朵拉心头燃烧起,她的脸一下烧得通红,眼泪立即盈满了她的眼眶,她连歌名都忘了报,就那样沉着,那样悲愤,那样哀婉地唱了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哎——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路口。

送哥送到大路口,哎——小妹妹我不丢手,有两句知心的话,哥哥你要记心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哎——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的行人多,拉话解忧愁……

坐船你要坐船尾,哎——万万不要坐船头,船头上风浪大怕掉下水里头。

喝水要喝那长流水,哎——万不要喝那泉眼水,怕的是那泉眼水,上有那蛇摆尾……

歌儿一段段唱下去,舒尔茨越来越动容,枉自当了多年的声乐教授,他从未听过这样撕心裂肺的歌声,这样真挚,这样质朴,这样强烈的一种感情,深深打动了他一个艺术家的心,让他也沉浸在深深的悲哀里,直到朵拉唱完了,他一时还恢复不过来。

朵拉唱得完全沉入自己的感情,一眼也没看他,现在见他默不做声,心想完了,这回可彻底完了,这些洋鬼子,可能根本不吃这套,可不,人家讲的是性解放,可咱唱的是痴情的、唯一的、忠贞不渝的……她灰心丧气地回眸看伊丽莎白时,却见她不但眼含热泪而且神采飞扬。正惊诧间,却听舒尔茨鼓起掌来,边鼓掌边说:

“哦,朵拉,朵拉,你感动了我……”

“真的?”朵拉叫了起来,“你能接受?这是中国的民歌,叫《走西口》,说的是……”

“不,不要说,不要说,please!让我说,让我来说。这是一个女孩子,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在告别她的丈夫,也许是情人,未婚夫。可惜我听不懂一个字,所以我不知道——呃,是生离还是死别,但是我知道她爱他,爱得不能再爱地爱他。她告诉他她是如何地爱他,祈求上天保佑他,祝愿他一切都好,他的平安也就是她的平安,他死了也就等于她死了。没有了他她一生都不会有快乐,太阳不再照耀,花儿不再开放……对吗?”想想他又加上说:“如果是生离,她还在告诉他她时时在思念他,为他担心,祈求他不要忘记她……嗯,是生离,生离,因为死别会比这更悲哀,这歌声中还满含着希望,在几近绝望中的希望……啊,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也许,我说得不对,全不对?”

“全对,您说得全对。”看着倨傲的舒尔茨居然这样大动感情,朵拉不禁也大动感情。她一句一句地重唱着,一句一句地翻译和解释给他们听。几乎每翻译一句舒尔茨就赞叹一次:

“啊!真美!真细腻!真漂亮!Ohgreat!了不起!真令人惊讶!怎么想出来的……

!民歌,民歌!只有民间艺术才会这样自然,这样质朴,这样浑厚有力而无与伦比,我真为我能教授民歌骄傲,我也为能演唱这样美丽的民歌的朵拉骄傲!啊,朵拉,Miss朵拉,也许你不该考本科,为什么你不报考研究生?”

“我没有大学学历。”

“朵拉在中国是一名歌手,当然,是非常有名的歌星……”伊丽莎白见舒尔茨这样看重朵拉,自然为自己的眼力和爱心大为得意,也就不断地添油加醋起来,“香槟,Please!香槟——”事情就这样急转直上。舒尔茨不但立即要走了朵拉的全部录音带,录像带,为她留下了应考必读书的目录,还答应为她根据考试委员会各位主考的品位来帮助她选择曲目,甚至答应亲自指导她练习……

离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要读的书是那样多,要记、要背、要摘录、要练琴,练唱……朵拉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都不够用,虽然她仍然每天不忘记自己的职责——遛狗,可对雅娜的照顾自然就很难无微不至了。她正为这着急呢,这天,林达忽然一大早来接她。

“朵拉,我来接你,到我家去准备……”“,林达,亲爱的,我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我不能再麻烦你……”“不,不麻烦,你可以帮我唤回我青春的回忆,孩子们也十分想念你……”

“可是雅娜……”

“我已经另找了一个女孩子,她正在客厅等候伊丽莎白验工呢。”

“我们不会让伊丽莎白不高兴吗?她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噢,林达,我真不知该怎样感激她呢?”林达只笑而不答。“噢,林达,只有一个多月了,我就这样扔下工作,伊丽莎白不会认为我太忘恩负义吗?”

“你再在她家这样住下去,她才会认为你不知恩呢,我的傻女孩!”朵拉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八成是伊丽莎白叫林达来的。她问林达,林达却避而不谈,只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咯咯地笑:

“她已经完成了她发掘和推荐人才的又一壮举,足以展现她作为一个专栏作家的眼光,胸襟,仁慈和爱心,她以后也许会据此撰写文章。但是现在,她需要的已经只是照顾雅娜的女仆,而不再是一个音乐家了。你再待下去不是有点太不知恩了吗?”

“我怎么是她发现的呢?发现我的不是你吗?林达?”

“发现你的是你中国的老师,还有中国的观众!”“,林达,林达,我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不用感谢,我是你的朋友。”

“那么伊丽莎白呢?”

“她是你的顾主。”

“那么,我不需要感谢她吗?”

“当然需要。”林达用手拍拍朵拉的面颊,“不过,是对一个顾主的感谢。”朵拉迷迷惑惑地和林达一起出来,也再三感谢了伊丽莎白,也拥抱了,也吻了颊。可心里就是不明白:不就才一个多月了吗?伊丽莎白家的房子那么大,那么多,君子有成人之美,她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

到了林达家,那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孩子们飞跑出来接她,投入她的怀里吻她,一边说着:“我真为你高兴,”

“Oh,朵拉,亲爱的!我真为你骄傲!”之类的话,一边拉她进去看给她准备的房,为她铺的床!

而且,晚餐时居然还特地为她烤了一个蛋糕。

朵拉感动极了,高兴极了,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说:

“我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呢?”

“唱歌!”孩子们纷纷嚷道:“唱歌!”大家一起鼓掌,高高兴兴唱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朵拉帮林达打扫,林达夺过吸尘器;她去帮她洗衣服,林达把她拖出洗衣间,吃饭时她去收拾碗碟,孩子们纷纷来抢……“那么我做什么呢?”

“准备考试。”林达的丈夫说。朵拉心里感动,忽然想到他们家并不宽裕,于是,晚饭时郑重其事地宣布说:“你们不能不让我做事,我虽然要考试,可也不能白吃饭。”

“你当然不是白吃饭。”林达说。“我……我……不会要你付工资。”朵拉使了半天劲,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我当然不会付你工资,”没想到林达若无其事地说,“而且我会要你付我房租和饭费。”朵拉不禁目瞪口呆。而他们全家哈哈大笑。这些奇怪的美国人!看来朵拉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朵拉顺利地通过了大学考试,而且取得了奖学金。当然,奖学金不是全额的,她还得打工。但是,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她现在已经是正正经经的留学生,音乐学院的中国留学生了。“你好好地给我睡一天。”林达命令她说,“晚上我们给你举办一个庆祝会。上饭店庆祝。”

“噢,林达——”

“已经定好了座位,在恩福居饭店,英文名字是LittleBeijing,是地道的中国餐厅。”

“吃中国饭!太好了。只是,我来请客好吗?”

“当然不。”林达说,“是我们全家预定的。”

“那么——”朵拉想说至少我付自己那一份,可不知怎么,她说不出来,好像这样就太生分,太小气,太没情义,太不知恩……林达却已经懂了,她笑着说:“当然不,这次不。我们全家商量了好久,盼望了好久啊!”她的眼睛那样清澈,那样喜悦,朵拉还能说什么呢?她扑上去吻了她。然后说:“只有一点,你要原谅我,我不能睡觉,我要出去走走。”

“我明白。”林达体贴地说,“只是不要忘了时间,晚六点三十分准时到达LittleBeijing,我们在那里等你。”朵拉连电话也顾不上打,一径跑去找紫薇,她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啊,几乎整整一个世纪,她有那么多话要告诉她,想象着紫薇脸上的表情,怎样和她一起笑,一起乐得打滚;一起哭,一起默默地流泪,她走得像飞……

然而,紫薇不在家。门锁得紧紧的。朵拉给天亮打电话,她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啊!然而接电话的又是小汤,又是原话:“啊,我去看看……对不起,天亮不在。”朵拉几乎没情绪再说什么,但汤亦新也是老朋友,她得告诉他她生活中的重大转折。心里隐隐地希望也许……也许天亮知道这个消息会多少改变点对她的看法。小汤高兴得好像跳了起来:“啊,祝贺你!祝贺你!我真为你高兴!天亮!天亮!哦,我想……也许他在楼下什么地方,我去帮你找找看……”朵拉谢过他,一动也不敢动地握着听筒,好像天亮只是个幻影,轻轻一点风就会把他吹散了,吹得无影无踪。直到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才听到听筒那边的回音:

“对不起,朵拉!我……还是没找到他。不过,留下你的电话,住址,好吗?他一回来我就……也许……”汤亦新底下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完全听不见了。她飞一般地跑到海边,好像要扑进妈妈的怀抱似的,坐在沙滩上号啕大哭了一场。直哭得气噎声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肝胆俱裂……

直哭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这才想起嗓子,想起音乐学院,想起林达一家,想起人总得活下去……

天亮啊天亮,你也太绝情,太高傲。太不能体谅人。就算我一点点客观理由没有,全都错了,错到底了。你也得给人一个解释的机会啊!你的一生就没有一点错,而且也永远不会错……

天亮、天亮,你太不通情理!

你太伤人,太伤人!

看来,只有丢开他走自己的路了。

朵拉不情不愿地揩干了泪,没情没绪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LittleBeijing。隔着玻璃,就看见林达整整齐齐的一家人。桌上放着漂漂亮亮的餐具,还准备好了喜气洋洋的庆祝蜡烛。朵拉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忙对着玻璃整了整衣服,梳了头发,揩净了脸,装上了一脸笑,这才脚步匆匆地走进去。“对不起,我……让你们等了。”林达全家却欢欢喜喜地为她鼓掌,林达的先生接过她的包,为她拉开椅子,服侍她坐下。林达立即点上了蜡烛。他们不断地碰杯,祝愿。这一餐饭吃得好高兴,好亲热,好圆满,圆满得令朵拉无暇旁顾,甚至连天亮都来不及想。快终席时,老板也来向她祝贺。老板姓高,也是大陆出来的中国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请你?”老板走开以后,林达问朵拉。“老板是你朋友。”

“是。你看出来了?”朵拉得意地笑。“还看出什么来了?”林达的先生问。朵拉皱起眉头想。“不要皱眉,皱眉容易长苦相纹。”林达说,“看不出来?”朵拉迟疑地摇头。

“他也是个音乐家。在中国一家交响乐团弹钢琴……”朵拉吃惊得站了起来:“他没上学?”

“在美国,弹钢琴的人太多了。”林达说,“许多人有学位,得过名次,还……”朵拉觉得很沮丧,不吉利。“不要皱眉,朵拉,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机会多么难得,你幸运的是,因为你唱民歌,你有特点……”朵拉懂得她的深意,郑重地说:“谢谢你,我永远不会转向,不会丢掉我的民族特色。”林达吻她:“这才是聪明的女孩。”引得孩子们也纷纷来吻她:“聪明女孩!”

“聪明女孩!”的叫个不休。老板又殷勤地送来一碟油炸的小果子,状似云吞,这是在美国的许多中国馆子的一种小花样——生意经。每个云吞都是空心的,里边放上各种各样占卜的小纸条,无非是些吉祥话儿。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去抓。朵拉却呆呆地看着高老板那双肿胀胀满是皱纹的手,十分惆怅和难过。“不像弹琴的手,是吗?”高老板对朵拉一笑,“这双手从四岁开始就被重点保护,重点保护了十六年。我来美国十年了。十年来,这双手才懂得除了琴键之外,还有碗碟、有酒杯、有冬天的冻鱼冻虾,有三伏天滚烫的洗碗水,挨过烫,受过冻,习惯了酸和碱的侵蚀……现在,总算当了老板,业余也偶尔能重新再摸摸琴……‘鸳梦重温’一下……”

“不能再捡起来吗?”朵拉满心想安慰人家。

“别人不懂,你还不懂?不要这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还算好的哪,总算混过来了,哪天我带你到Clement大街去一下,那儿几家餐馆里,歌舞团、乐团出来的,还在刷锅洗碗的大有人在……”

“怎么在国内从没听说……”朵拉喃喃地说。

“谁肯栽这个面儿上?再说国内大人孩子都盼着哪,打落了门牙也得往肚子里吞。反正隔着太平洋……有朝一日能回去,也得大包,小包往回带,打肿了脸也得充胖子,这是我们典型的民族心理……对不起!对不起,别让我扫了你们的兴,哦,林达太太,谢谢您光临,谢谢您介绍我认识了这位幸运的朵拉小姐。”

“这个周末有空请到我家来,我的丈夫和孩子们非常喜欢听你弹琴。”

“谢谢,谢谢!”高老板正鞠躬如也地转身要走,忽然屋角一个座位上砰地一声,接着是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显然是什么人喝醉了。高老板慌忙道过别,这时林达朵拉正张罗着孩子们往外走。忽然朵拉听到和高老板应对的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朵拉回头一看,呀,是表哥。“对不起,”她对林达说,“我一个熟人。你们先走,好吗?”表哥喝醉了,正歪歪倒倒地和高老板纠缠不清。朵拉忙赶过去,叫道:“表哥!”表哥乜斜着眼一看是她,忽然放声笑了起来:“朵拉!朵拉……哈哈,这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哩!”一个醉得已伏在桌上的人,闻声猛一抬头,脖颈撑不住那酒醉糊涂的头颅又倒伏下去,可在一瞬之间,朵拉已看清了。“呀!”朵拉低低地惊叫一声,不由得倒退一步。你道那人是谁?却原来是已经一年不见,朵拉几乎已把他快忘干净了的——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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