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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卫在积极地准备。

紫薇也在积极地准备。

终于,等来了他的电话。

终于,等到了她的回答。

“信看过了?”

“是。”

“我来接你。”

“不。”

“去吃晚饭?”

“不。”

“我得罪你了?”

“没有,只是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我想听你说。”

“好吧。因为我有先生,你有太太。”

“你爱他?”

“你爱她?”

“不。”紫薇屏住了呼吸。

电话里一片沉寂,终于,大卫像叹息一样地吐出了那决定命运的三个字:

“我爱你。”经过这么久若明若暗、停停打打、不即不离的交往,这是大卫第一次说爱她。紫薇全身一震,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为什么不说话?喂,喂!你还在听么?”紫薇轻轻地把电话挂上了。电话铃响。再响。不停地响。“你是要把邻居都吵醒吗?”

“是的,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这几句话,紫薇不知已准备了多久,打过多少遍腹稿,做过多少次修订,说得清晰而镇定。大卫却一反常态,像孩子似的执拗。“我只知道爱你。爱,就不会没有意义。”

“我要挂电话了。”“我会再打。一直打……”

“打到什么时候呢?”

“直到你出来。”

“我不会出来的。”

“那么我就去找你。”

“我不会开门。”

“那么我就按铃,不停地按,直到把邻居都吵醒……”

“不,”这是紫薇不曾料到的,她惊慌起来了,“不,别。请不要。”大卫阴郁地笑了。隔着电话,紫薇都能看见他那愁云紧锁的眉峰。

“那么你出来。”他说。

“你这样……能有什么结果呢?”

“你出来,我告诉你。”

“不。”

“那我就去,我什么邻居也不怕。谁……也不怕。我有追求的权利。难道,我没有吗?”

“权利?”紫薇突然火了。好,既然挑明了,那就可以明说了。“是的,你有追求的权利,你也一直在行使你的权利。可你知道权利背后有义务、有责任吗?”

“是的,我知道。”大卫沉沉稳稳地说,“我准备承担。”紫薇又一次震惊:

“你什么意思?”

“你出来,我会解释清楚的……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圆满的答复。”紫薇再一次宣告失败。

他永远比她棋高一筹。

“出去就出去,”紫薇想,自己给自己打气,“反正,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他的。既然挑明了,也好,那就干脆好好谈一下。彻底谈清,从此了结。总不能……不能叫他把四邻都吵醒。”明明下的是了结的决心,可出门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突然很舍不得这个“家”。也许是害怕自己会对感情屈服,也许是潜意识里的预感,紫薇绕屋一周,倒退着往外走,用眼睛把熟悉的一切一一检视,似乎怕表哥回来发现有什么不妥,又似乎在和这屋子——告别。眼睛落到大门的信箱上。咦,信箱里怎么那么多信。是的,她今天又整整躺了一天,竟不知道。下意识地把信取出,习惯地把它们一一置放在平常习惯放信的窗台上。除了各种邮购广告、收费通知……有一封信竟是给她的。从中国来的。紫薇慢慢地拿起它举到眼前,意识突然恢复:这信上的字迹这样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落款处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中国字:周缄。

这封信她曾盼了多久?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小时,多少个分分秒秒?……而现在,奇怪!激动中似乎带着几分茫然。是的,茫然。茫然而遥远。

“晚了。”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蓦地撞上心头,“晚了,峻峻!一切都晚了。”什么晚了,晚了什么呢?她还不知道峻峻将在信里说什么呢?回忆,许诺,或者,劝告……不,她不知道。事到如今,她似乎也无须再知道了。紫薇心里一阵隐痛。是的,已不是以前常有的那种剧痛,刺痛,绞痛……而只是隐隐约约,含混不清的痛。甚至究竟是哪儿痛,她也分辨不清。她只知道她已和他告别过了。他离她那么远,够也够不着地远。一种新的、近的,更大的力量已经开始笼罩着她,吸引着她。而他对她:无论是回忆、是许诺,还是劝告……一切都已晚了、远了,来不及了。

她带着那样一抹百怪的微笑,把信贴在胸前,贴在脸上,贴近嘴唇,用那样一种迷迷蒙蒙的眼光看着信,用那样一种恍恍惚惚的声音对着信说:“晚了,峻峻——一切都晚了。”于是她把信放进手袋。手袋那么小,信的一角微微卷了起来。紫薇慢慢地、温柔地,十分温柔地用手指把卷起的那个角轻轻抚平。然后,锁上大门,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事后她想,也许当时拆开那封信就好了。她曾多次、甚至多年以后,有时想起,还后悔当时为什么不立即拆开那封信。有时也怨过周峻:这信你就不能早点写吗?

她忘了,是她给周峻写信写得太晚。她还忘了,周峻也是人,是个感情丰富、思维清晰的年轻人。别看那天,他硬撑着和米拉跳了半天舞,装得硬汉子似的,回厂后躺下可就爬不起来了。“怎么了?”同宿舍的工程师们问。“感冒了。”他说。“上医院吧!”车间来看他的青工们说。“哪儿那么娇气,躺躺就好了。”米拉每天打电话来,他都叫人说他出差了。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只想和自己单独相处。紫薇的信放在他上衣内侧的小口袋里,透过厚厚的绒衣、毛衣、衬衣,像火炭一样地灼着他的肌肤,烙着他的心。他不用再看,他已经背下来了它的字字句句,问题是他该怎样破译那字里行间说不出的话语,那表面平淡背后抑制着的情感的波涛。

他不相信紫薇会不再眷恋他,正像他不可能把她从心里连根拔掉一样。初恋就像刻在没长成的小树上的字迹,小树会长大,笔会淡化,风吹来,雨淋过,后来人也许会在上边重新雕琢,但痕迹永远留在那里。接受初刻时那灵魂的战栗不会消失,带着甜蜜的疼痛感也永远不会消失。

他祈望紫薇幸福,然而又明明感觉她不会幸福。她太善良,太柔弱,又长得太美。如果在一个坚强又善良灵魂的庇佑下,也许可能度过温柔甜蜜的一生。自己能给她这样的庇佑吗?父亲就曾怀疑过,自己也为此发誓要加速成熟起来,而她却急急忙忙,过于急促地选择了竞争激烈、风云诡谲的异国……

他当时没能留住她,他现在又能做什么?

他明知那儿不适合她,她要适应那儿还必得越过无数惊涛骇浪。他既不能劝说她回来,又不愿意她在风浪中沉没,他惦念她,心疼她,一心一意想帮助她、保护她,可他与她过去的关系,造成他现在这种特殊的身份,又恰恰使得他无法直截了当地、无所顾忌地叙说。

他回信的难度一点不低于她写信时的踌躇,但是他不像她那样写一篇撕一篇,搅起周天风雪;他只是把感情的风暴规范在理智的围墙之内,默默地体会,思辨,决策……

正因为他掌握的情况那么少,体察很难准确,思辨也无法深刻。因此,决策一个接一个地不断推翻。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使他变得少有的焦躁,情绪极为低落。

他在厂里的人缘很好,来看他的人一拨接一拨。这天,刚刚送走一屋子人,门又“咚咚”、“咚咚”地响起了叩击声。他无可奈何地把身子一缩,把棉被拉过头顶,打定主意装作睡着了。偏是敲门声越来越大,还隐隐约约有女孩子哧哧的浅笑声。他现在最烦的就是女孩子。一怒之下不禁翻身叫道:“没人。”

“那你是谁?”那女孩子却干脆进来了。“我死了。”他在棉被里嘟囔道。“死了还会说话?”那女孩俏皮得很,不但大笑起来,居然还伸手来掀开他盖着头的棉被。躲是绝对躲不过去了,他生气地翻身坐起。一个女孩子笑盈盈地看着他。“米拉!”他不觉怔了,“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出差的人在外地怎么干活儿呀!”米拉说,“没想到又死了。”他不禁也笑了起来。米拉穿着一套樱桃红的风雪衣,脸颊也像樱桃似的鲜艳。屋里很热,她一边脱着外衣,露出里边雪白镂花的羊毛衫,一边咋咋呼呼、乒乒乓乓地开门开窗:“哎呀,这屋里怎么这么臭?空气太坏啦!”

“你要冻死我呀!”他不禁又往被子里缩。米拉却一把拉住了他:“你还能再死几回?不是已经死了吗?”她的手冷冷的,还带着室外的凉气。她的话却热辣辣地不容商量:“起来,快着,穿上外套,带我去参观一下你们厂。”

“我感冒了。”他有点委屈地说。还有这样的人,来探病,竟连问都不问一声。米拉伸手摸摸他的额:“不发烧。没事儿!走吧,吸点新鲜空气,马上就好。”米拉嘻嘻哈哈,三下五除二,一阵风似的就把他给撮了出来。

外边空气真好啊!雪刚刚停,还一点没化,松松地铺天盖地,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化工总厂很大,机械化程度相当高,高高的炼塔,宽敞的厂房,整齐的厂道……正在上班,厂区没有几个人,他们两人悠悠闲闲、溜溜达达地走着。米拉让周峻给她一一介绍着,她也“哦!啊!哇——”地赞叹着。一时间,周峻心里好像雨过天晴,阴雾竟不知不觉地散了。

“你怎么想起的要来呢?”周峻问道。“我早就想来了,也见识见识咱们的国营大企业,要不枉自认识这么个化学工程师!”

“唉,工程师倒是工程师,大企业也是个大企业,不过……”

“不过什么?”

“一言难尽哪!”

“哼!”米拉撇撇嘴说,“有什么一言难尽的,现在国营企业的难,主要是受乡镇企业的冲击。他们花样繁多,百无禁忌,请客送礼吃饭甚至行贿……而你们必须循规蹈矩。市场上原材料大涨特涨,产品却不许涨价,大型企业就更难了,标准高,任务重,动不动就拿你们开刀。条条框框又繁琐,婆婆又多,社会风气又不正……”周峻瞪大两只眼睛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咦,歌唱家,你还懂得真不少哩!”

“那是当然,”米拉得意扬扬地说,“歌唱家嘛,要想青春永驻,而不是昙花一现,就得什么都懂点。”

“嗬,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那你说说,都懂些什么?”周峻笑着逗她说。

“国情,乡情,世态人情呗!”没想到米拉却不笑,十分严肃地说,“没有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心气儿,我看甭管是歌唱家、企业家、文学家、政治家……什么家也当不好。你说是不是,峻哥哥?”周峻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别看她还峻哥哥峻哥哥地叫着,这点心胸,别说紫薇,就是朵拉,也未必赶得上。以后和她交往,不但再不能“小看人”了,自己如果不努力加强修养,只怕倒要叫她小看了呢。

心态这么一调整,神色上自然就有个改变,米拉原是冰雪聪明的人儿,立即就感觉到了。但她在周峻面前毕竟还不脱小孩子气,见他沉吟不语,便娇嗔道:

“知道你们就是不信任人家,人家本来还想趁这次北上,好好和你谈淡哩。”

“那好呀,我可是求之不得哩!就不知道人家想和咱谈什么?”

“首先谈谈你的工作。前些时候我就知道你工作不顺,情绪不好,信上又不容易说清楚。那天光顾说那封信了,后来呢?后来人家又‘出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觑着他,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小坏丫头。”周峻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可是还没容他们往下深谈,背后就屡次追来不少青年。原来米拉进厂时,因为没通知周峻去接她,在传达室登记时就被人认了出来。一个传俩,俩传仨,办公室的闲人,不当班的、刚交班的工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一窝蜂地撵了出来,先是一个调皮的冒叫一声:

“米拉!罗——米拉!”米拉一回头,这就齐呼啦地围了起来。围了过来,却不说话,只咯咯咯咯笑着,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姑娘们蒜瓣儿一样挤成一团,小伙子们勾肩搭背地鼓起掌来。

最后推出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走上前来,向米拉一躬身说:

“你是罗米拉?”

“没错,是我。”米拉忍住笑说。

小伙子挠挠头,看看大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

“是这样的,米拉小姐……”

“别叫小姐,”米拉说,“你就叫我米拉好了。”小伙子又挠挠头,重新开口说:

“是这样的,米拉同志,您好!”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米拉也笑了起来说:“同志们好!”大家齐呼啦地鼓起掌来。

看来这庄重的仪式很难进行下去了,大家一边鼓掌一边叫道:

“给我们唱个歌,好吗?”“好不容易来到咱这旮旯……”

“唱吧,米拉!”

“罗米拉,唱吧!”

“唱什么呢?”米拉说。“《跑马溜溜的山上》!”众口一词地喊道。这些年轻人很熟悉米拉,《跑马溜溜的山上》是她的保留节目之一。可是演出时,米拉总是和一个男演员一起,那样效果更好。现在没有伴奏,再没搭档,米拉有点为难地说:“谁和我一起唱呢?”没想到一个人带头,众人一起喊起来:.“周工,周工!”越喊越来劲,最后鼓掌顿脚地叫着,“周——工,周——工!”周峻毫无思想准备,闹了个大红脸,双手齐摇道:“这不是胡闹吗?我哪儿会唱歌呢!”还是米拉有经验,一把拉着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说:“我看你来吧,你比周工——勇敢!”

“来就来!”那个小伙子这会儿倒不忸怩了,不但跳到一根水泥管子上,还把米拉拉了上来,而且学着演出时台上的样子,一直拉着米拉的手,甩打甩打地唱: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米拉不用说了,没想到小伙子嗓子很好,神态又很大方。一曲唱罢,可就开了锅了。人越围越多,要求也越来越多。

一连唱了十来支歌,还不肯散。一会儿这几个小伙跳上去伴唱,一会儿那几个姑娘又被推过去伴舞。笑声,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照相机也越来越多,闪光灯还一个劲儿地闪。

周峻十分感慨,过去他只在剧场里看过演出,还从没看过演员在群众中这样如鱼得水,亲密无间。最后还是米拉说:“谢谢大家。最后让我们全体一起合唱一支歌,作为结束,好吗?”

“不好!”众口一词地喊。“那怎么办呢?底下我还有事呢。”

“你得上我们宿舍看看。”

“好。”米拉答应。“你得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好。”米拉又答应。“够意思!哥们儿——”

“那么,就一起——”

“合唱吧!”原来并不是合唱“不好”,而是还不够意思。商量了半天,大家决议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于是米拉起音,她领唱,并且指挥着大家一起唱起来。米拉的声音,甜美而流畅: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十里果香……

大伙一起和上来,和谐又庄重,没想到的那么热情,那么昂扬: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米拉的声音充满激情,益发柔美酣畅:

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

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

西村纺纱,东港撒网,北疆播种,南国打场——众人情绪愈发高亢,周峻也忍不住掺了进来: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劳动,为她打扮,为她梳妆。……

这些大姑娘小伙子,还有办公室的一些中年人,老头儿老太太,都是和周峻朝夕相处的,他们这个人也许有这样的缺点,那个人有那样的毛病,每天打交道,少不了磕磕碰碰;有些办公室的成员免不了有时有点官僚主义。可不知怎么,现在一起站在这白皑皑的雪地上,脸儿红喷喷地,腰板直挺挺地,情深意笃地歌唱的时候,周峻好像觉得都不认识了他们似的,说不认识,可又都那么亲。看着他们那份天真,那份忠诚,心里不觉涌上一种亲人似的感情。

周峻眼里一下盈满了泪,什么个人的委屈,难言的愁苦……好像一下子全都忘光了,消失了,不再存在了。哦,哦,他想,活了这么大,我这才真正感受到艺术的力量,懂得了什么叫做同胞情,祖国情……

只听米拉既像一个倚在母亲怀里的稚子,又像一个要把心剖出来交给大众的勇士那样,字字真、句句切地又倾吐道:

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

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

老人们举杯,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弹琴,姑娘歌唱……

是的,未来!美好的未来不但在希望的田野上,在我们的眼前,还在我们的手中。大家像宣誓一样地斩钉截铁又柔情万种地和了上去: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

为她幸福,为她增光。

为她——幸福,为她——增光!

歌唱完了,人们却久久不肯散去。

大家热烈地鼓掌,不仅仅是按照惯例,出于欣赏,感谢歌唱家的技艺和劳动;而且同时也赞叹自己,惊讶自己原来有这样深厚的感情,能被歌声迸发,在音乐中净化,在誓言里升华……

米拉被人们簇拥着走了。

周峻独自一人,在雪地上徘徊了许久许久。

回到自己的洞穴——他从来这样称呼他那九平方米的宿舍。突然发现,由于米拉把门窗洞开,空气也这样流通,竟一点也不像洞穴了。他倚着窗子,一任冷冽的北风吹着面颊,呼吸着甜丝丝的带着新鲜的雪的气息的空气,觉得真是如涤心肺。

天边第一颗星隐隐地出现了。如钩的残月也渐渐地升了起来。他只一动不动地倚在窗前,看得很远,也想得很远。直到听见人们远远地把米拉送了回来。直到米拉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背后。他转过身来,屋子黑黝黝的,在星月交辉下,他看见米拉的两只眼睛那么深那么亮,睫毛忽闪忽闪地抖动,好像在暗暗灯火前笨重的飞蛾。“我明天就走了。”她的脸仍那样红艳艳地说。他却一惊:“这么快?怎么不早说?”

“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哦!”他有些惭愧,又有些遗憾,“那人家什么时候开导咱呢?”

“现在呀!”她又笑了,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什么家伙。“什么?”他很奇怪。“饭盒呀!快吃吧,尽是好东西。”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她开了灯。他坐下吃饭。她掩上门窗,坐下吃他桌子上堆得满满的水果、点心……“真有你的,看病号空着手来,还吃病号的东西。”他打趣她。“哪有病号?什么病号?”她故作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是你出差带回来的土特产呢。”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开始向她叙述。她两手托腮,静静地听着。

他真没想到米拉的心胸和眼界那么开阔,对他工作上的许多烦恼似乎司空见惯,一切都那么不以为意。他生气了:“到底是大艺术家哦,对我们小老百姓的痛痒漠不关心。”

“才不对呢,”米拉悠悠地说,“不过你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全都是贵族的烦恼。”

“怎么讲?”

“通通没有脱出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范畴。”

“那么这些陈规陋习、习惯势力、不正之风、关系网、大锅饭……在您小姐的眼里都不是问题吗?”

“恰恰相反,不但是问题,而且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决的问题。”

“那么——”他困惑了。“那么,为什么你舍不得抛开它们?捧着金碗讨饭吃。当然多的是贵族的苦恼。”

“那你说怎么办?”

“离开这里,到中小企业去。”她沉了一沉,又说,“如果我是你,甚至可以到乡镇企业去。”这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难道这儿不是阵地?”他喃喃地说。“这只不过是托词罢了,”她却毫不留情地揭露他,“还是害怕丢了铁饭碗。说好听一点,就是舍不得大企业的名儿,为什么不勇敢地投身到竞争的激流中去,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呢?当然,如果你在这儿确实举足轻重,能改造这个企业,那么独善其身自然是不对的。但是,你在这儿只不过是个新来的小半拉子工程师。”从她的话里,他听出来了,她已经了解了他的许多情况,她没有白白浪费在群众中的机会,进行了调查研究。“那么,见困难就让吗?”他还在抵抗。“不对,三个饱,一个倒,无所建树,也无可建树,算什么困难?真正单枪匹马,去闯天下,有了地盘,有了声望,创造出了新的经验,再回头来改造也好,接受也好,二度创造也好……那才是志气呢?”

“你——从那儿来的这些想法?”他不禁惊奇地看着她。

“又‘小看人’了吧。我企业界的朋友多着呢。如果你愿意,我尽可以帮助你联系单位。”

“如果不同意我调走呢?”他有点动心了。

“那就申请停薪留职。把档案存放到人才交流中心去。”她嘎嘣脆利落地说,“像我一样。”

“你是艺术家。”

“你的天地比我更广阔。”她劝他到南方去,到特区去,不要错过改革开放,人才流动的大好时机。

“我要再想想。”他说。

“当然,好好想想。”她体谅地说,并立即转了题,“给薇薇姐姐的信写好了吗?”

“还没动笔。”

“也还没想好吗?”她同情地看着他,“那就慢慢想吧,我该走了。明天出发,东西还没收拾呢。怎么样,送我回去。”

“再坐一会儿。”不知怎么,他忽然很舍不得让她走,而且什么问题都想和她商量了。他呼啦一下拉开抽屉,“看!”

“哇——”米拉大叫起来,抽屉里尽是一些年轻女孩子的彩色照片。“招考演员呀?”她调侃说。

他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无可奈何:“都是人家给我介绍的对象。”

“真的?”米拉又叫,“这还不挑花眼?一个比一个漂亮嘛!”

“去你的,人家拿你当正经人。”周峻说,“我是想挑一张给薇薇寄去。”

“干什么?”这回轮到米拉糊涂了。

“告诉她,我结婚了。或者有对象了——”

“让她放心,别再惦记你,是吗?”米拉积极起来了,“我来帮你挑,挑个既拿得出去,又不伤她自尊心、伤她感情的……”

“可我现在改主意了。”周峻砰地一下关上抽屉,“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她的过去式。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她的问题在于未来。她的困难,她的希望……都在未来。我对她的关心、帮助……也都该着眼于未来。”

“对呀,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的。”

“就是刚才,咱们在雪地上唱歌的时候。”

“呀——怎么样?”米拉一得意,又摇头晃脑起来,“早就叫你不要‘小看人’吧,米拉是不是有两下子?”

“那你说我这封信该怎么写?”

“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呗。”

“还歌唱家呢!能不考虑接受对象的心理、心态及处境吗?可惜遥遥千万里,情况不明哇!”

“那怎么办?”

“因此,只能概括性强一点,内涵深一点……所以我想给她找一首诗,或者一支歌。”

“我明白了!”米拉拍起手来,“就是《在希望的田野上》,对不对?”

“还嫌我‘小看人’呢,你呀!聪明是真聪明,可惜——”周峻摇摇头说,“这首歌怎么行呢?这首歌只能是和人民一起,脚踩在祖国的土地上,满怀着建设祖国、改天换地的豪情时放声歌唱,才能取得最佳效果呀!而她现在……”

“对了,峻哥哥!”她又叫他峻哥哥了。别看她刚才狠狠地数落他,可在她心里她还是信服他,尊重他的。“那咱们另选一首吧,选哪首呢?我来帮你。”

“算了吧你,老是说风就是雨的。哪儿有那么容易?”他又像大哥哥一样数落起她来,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微笑,“快走吧,送你回去。明天不是一早还起程吗?”

“走!”走在路上,她还安慰他:

“不用发愁。我在飞机上也使劲帮你想,一想好了,就打电话给你。”

“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慢慢想。”可是,要挑一首能对现在的紫薇合适的、有针对性、概括力又强、又能真正对她有所启示有所激励的诗或歌,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这样,他给她的信,能快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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